的确，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类思维中任何事物与现象，无一不是矛盾的对立统一，无一不是作为矛盾统一体而存在。比如，人有生死，月有圆缺，化学有化合和分解，物体有收缩和膨胀，人际有吸引与排斥，理论有真理与谬误，等等。因此，唯物辩证法认为，一切事物都包含矛盾，一切事物都是矛盾的对立统一。唯物辩证法的根本规律——对立统一规律还揭示了如下的内容：事物内部矛盾双方的对立统一构成了事物发展的源泉、动力和实质内容，而且事物的矛盾对立方面在一定条件下互相依存转化，组成一个统一体。
我们认为修辞现象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毫不例外也是矛盾的对立统一。比如，修辞现象的平直与奇曲，衔接与跳脱，整齐与错综，简省与繁复，常规与变异，藻丽与平实，等等，都是修辞现象的对立统一。宗廷虎、邓明以、李熙宗、李金苓四位先生所著的《修辞新论》（上海教育出版社1988）认为修辞现象的对立统一，表现在多层次性和依存转化等方面。多层次性，指修辞现象的对立统一，表现在不同层次的平面上。首先，第一个层次是修辞现象本身，它是语言形式与思想内容的对立统一。在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中，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为内容服务，但形式也能反作用于内容。二者既相依存，又相对立。同一语言形式可以表达不同的思想内容，同一思想内容可由不同的语言形式表达。它们各自统一在不同的题旨情境中。第二个层次是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两大分野的对立统一。第三个层次是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下位的对立统一。第四个层次是在第三个层次的下位的对立统一。依存转化，指修辞现象中对立统一的双方，一方面都不能离开对方而存在，如没有平直，也就谈不上奇曲，没有奇曲，也就没有平直；另一方面，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以常规和变异这一对矛盾为例，变异的现象用得久了，用得多了，便常常转化为常规现象。由此观之，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构成修辞矛盾的对立与统一；辞格和辞趣构成积极修辞矛盾的对立与统一。至于消极修辞矛盾的对立与统一是什么呢？以往的修辞研究没有明确告诉我们，现在吴士文教授提出了“辞规”与“辞风”的概念，辞规和辞风就是消极修辞矛盾的对立统一。辞格、辞趣和辞规、辞风构成修辞现象矛盾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虽然相互对立，但又不能孤立存在，它们互为存在的条件，共处于修辞现象这个统一体中。没有辞格、辞趣，就没有辞规、辞风；没有辞规、辞风，也就没有辞格和辞趣。这也就是黑格尔所揭示过的哲理：“在对立中，有差别之物并不是一般的他物，而是与它正相反对的他物；这就是说，每一方只有在它与另一方的联系中才能获得它自己的（本质）规定，此一方只有反映另一方，才能反映自己。另一方也是如此，所以，每一方都是它自己的对方的对方。”
“辞规”理论是有其坚定的哲学基础的，这就是唯物辩证法的对立统一规律。
四、“辞规”理论的思维基础
人类的思维形态复杂多样，不过，从语言运用的角度来说，最基本的也就两种，即抽象思维和形象思维。这两种思维形态表现有别，本质不同，分属逻辑学和形象思维学的研究对象。
作为逻辑学的研究对象的抽象思维，其基本特征，卢明森先生概括为概念性、抽象性和逻辑性。抽象思维的基本特征反映到语言运用上常常就是语辞抽象概括、单纯质朴，措词精确、庄重，造句严谨缜密，表现出明确、简要、平实、稳密的特点。消极修辞现象所反映的就是抽象思维的特点，它所要遵守的是抽象思维的规律，即一般所谓形式逻辑的规律，要求表现准确恰当，切合实际。正如陈望道先生所说：“大概消极修辞是抽象的，概念的。必须处处同事理符合。说事实必须合乎事情的实际，说理论又须合乎理论的联系。其活动都有一定的常轨：说事实常以自然的、社会的关系为常轨；说理论常以因明、逻辑的关系为常轨。我们从事消极方面的修辞，都是循这常轨来做伸缩的工夫。”
形象思维属形象思维学的研究对象。其基本特征，卢明森先生概括为形象性、想象性和非逻辑性。
形象性是形象思维最主要的特征。从思维科学的角度来考察，形象思维的形象性的含义为：其反映对象是客观事物的形象，其思维形式是意象、联想、想象等形象性的观念，其表达、表现的工具、手段是观念形象的物化——图形、图象、造型、表达形象的语言文字、色彩、音调、弦律、节奏、手势等等。
想象性是形象思维的关键性特征，在形象思维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可以说没有想象，也就没有形象思维。那么，何谓想象？想象就是利用储存在大脑中的各种意象或感性形象，形成新形象的思维过程。艺术形象的创造，比喻、比拟、示现、夸张等等修辞方法的使用都必须运用想象。
非逻辑性是形象思维同抽象思维相区别的重要特征。所谓非逻辑性，是指形象思维活动不遵守或不完全遵守形式逻辑的规律，它不是由一些形象一步步严格地推演出另外一些形象，它不是线性的，而是面性或立体性的。形象思维可以同时调用许多意象或感性形象，将其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形象。它的信息加工不是系列加工，而是平行加工。
形象思维的思维特征反映到语言运用上常常就是语辞形象、具体、丰富、多样，语气错综，句法多变，有极强的感染力和艺术魅力，体现出生动活泼、形象可感、蕴藉绚丽的特点。积极修辞现象反映的就是形象思维的特征。它不受形式逻辑、抽象思维规律的限制，它以生活实际作为客观基础，通过艺术加工，或者说“艺术真实”来具体形象地表现生活。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中对此作过精辟的论述：“然而积极的修辞，都是具体的、体验的。价值的高下全凭意境的高下而定。只要能够体现生活的真理，反映生活的趋向，便是现实世界所不曾经见的现象也可以出现，逻辑律所未能推定的意境也可以存在。其轨道是意趣的连贯。它同事物虽然不无关系，却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
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作为两种思维形态，特征不同，表现不同，以之作为基础的语言运用当然也就不同。就语言的体式——语体来说，公文语体、科技语体必须以抽象思维作为最主要的思维形态，表现到语言运用上则有明确性、简要性、精确性、严密性、平易性等等特征。而文艺语体则必须以形象思维作为最主要的思维形态，表现到语言运用上则有形象性、情感性、丰富性、美感性等等特征。别林斯基曾经说过：“在诗中，想象是主要的活动力量，创作过程只有通过想象才能够得到完成。诗歌也进行议论和思考，这是不错的，因为它们的内容，正像思维的内容一样，也是真理；可是，诗歌里用形象和画面，而不是用三段论法和两端论法来进行议论和思考的。一切感情和一切思想都必须形象地表现出来，才能够是富有诗意的。诗歌的本质正就在这一点：给予无实体的概念以生动的、感性的、美丽的形象。”“哲学家以三段论说话，诗人则以形象和图画说话，然而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件事。……一个是证明，另一个是显示，他们都在说服人，所不同的只是一个用逻辑论据，另一个用描绘而已。”别林斯基的这两段话语其实也道出了思维形态不同的修辞现象所表现的语言运用上的差异。
当然，抽象思维与形象思维并不绝然对立、孤立存在，而是相辅相存，既对立又统一的。从现实思维而言，在抽象思维中，要用到形象思维，只不过此时以抽象思维为主而已；同样，在形象思维中，也要用到抽象思维，只不过此时以形象思维为主而已。比如，在艺术家的创作中，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就不是形而上学的对立物。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先生说得好：“形象思维不需硬插一个概念阶段，并不是不要思想，相反，思想是整个创作的基础。逻辑思维作为艺术家的世界观和创作基础必须化在形象思维整个过程中体现出来，而不是作为某个脱离具体形象想象的孤立的抽象阶段出现在创作过程中。”李先生的一个“化”字很好地指明了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的辩证统一关系。其实在语言运用上，以这两种思维形态为基础的积极修辞现象和消极修辞现象也并非绝然对立的，二者也具有辩证统一的关系。
抽象思维与形象思维有联系，有统一的一面，但特征不同，有对立的一面，因而需要分开研究。体现这两种思维形态的语言运用现象即修辞现象，当然也需要分开研究。因为作为修辞现象的两极对立——积极修辞现象与消极修辞现象有联系的一面，但也有基本特征不同的对立的一面。“辞规”理论实是一种消极修辞理论，它以承认积极修辞和消极修辞的两极对立为前提。既然抽象思维和形象思维这两种思维形态自身特征的对立反映到语言运用上便有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的差异，那么，“辞规”理论也就有了坚实的思维形态的基础，这就是抽象思维与形象思维的对立与统一。
五、“辞规”理论的修辞理论基础
人们的言语表达有两种不同的要求，一是要求准确、清楚、明白、通顺；一是要求形象、生动，富有感染力。比如，写一份产品说明书和写一篇抒情散文要求是不同的。这实际上显示了两种不同的修辞现象，即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
修辞现象的“消极”与“积极”的对立统一是人们无法否认的客观存在。
1．两种修辞手法都要表达语辞的意义，但是侧重点有所不同
“消极手法侧重在理解，积极手法侧重在情感。”就是说，消极修辞着重在把要表达的意思表达得明确，没有歧义，也没有费解之处。于是，语辞要用质朴的，要符合逻辑和语法规律。积极修辞却侧重在把想表述的意思表达得形象生动，只要能够表述得形象动人，每次说到的事物都像亲身经历过的那样带有体验性，因而临时可以跳脱事理的实际，也可以超越逻辑和语法的规律。
2．两种修辞手法使词语的形式和意义之间的关系有所不同
消极修辞的语词形式和意义紧密结合，接受者可以直接从词面上去理解。积极修辞的情况常常不同，“积极手法的辞面和辞里子之间，又常常有相当的离异，不像消极手法那样的密合”。换句话说，积极修辞的词义和词形有时有暂时分离的现象，不能简单从词面上去理解，只能从情境上去领会，只能从词义和上下文去考察。比如“蓝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这句中的“云彩”就是我们平常所理解的天上的云，或如辞书中所解释的“在空中悬浮的由水滴、冰晶聚集形成的物体”。（《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但下面这段文字中的“云彩”显然应作另外的理解，需作另外的领会：
临走还有7天，蔡朝东的房间里只剩下一张床和一条盖单，最后连水杯也送给一个老乡了。
蔡朝东告别大关，不带走一片云彩。（彭建梅《蔡朝东：以“创业”超越“理解”》，《南方周末》1997年5月2日）
3．两种修辞手法对语辞各要素的运用有差别
消极修辞关心语辞的意义，以意义明白为目标。这种方式须了解语辞的意义，选用意义明白的语辞，还要讲究语句的顺序和衔接等。“总之力求意义明白，而且容易明白。”积极修辞不仅注意语辞的意义，而且注意语辞的声音、形体、功能，随合语境加以利用，它对各种要素都十分注意利用，以便使人感动。
4．两种修辞手法对思维的运用也有所不同
如前所述，消极修辞采用抽象思维，在认识过程中剔除具体的感性材料，透过现象认识事物的本质。它用抽象的语词表达出来，目的在于“平实地记述事物的条理”，以理服人。积极修辞常用形象思维方式，在理性认识的指导下，对社会生活的生动现象进行观察和研究。也就是说，要认识现象怎样反映本质，本质又怎样通过现象显示。它用具体的语词表达出来，目的在于“生动地表现生活的体验”，以情动人。
5．两种修辞手法的修辞效果迥异
积极修辞形象生动，有或强或弱的艺术魅力，或日感染力；而消极修辞只是以事示人，以理服人，不以形象生动感人，只求明白、准确、通顺、简洁。
修辞的两大分野（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是一种客观事实，因此陈望道先生才创立了“两大分野学说”。“辞规”的提出就是以陈望道先生的两大分野学说作为自己的修辞理论基础的。
六、辞规的特征及与辞格的差别
1．辞规的特征
辞规的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第一，辞规在表达效果上，无魅力可言，不具有生动性。它不像辞格形象生动，给人以美感。辞规只具有清楚明白、准确恰当、通顺晓畅、平易简洁的修辞效果。例如：
（1）在解放战争中最艰苦的年月，主席一直没有离开陕北，是他亲自在这里指挥着西北战场和全国各战场的战事。（袁学凯《英明的预见》）
（2）生态环境文学作为一个贴近现实的独特的创作领域，至今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更很少有人去研究或展开批评。虽然没有人说它是边缘，但实际上它还是处于边缘地带。从事这个领域创作的作家，特别是写纪实作品的作家，采访和写作往往十分艰苦，要受到各方面的干扰，这方面的出版物也不畅销。（郭雪波《生态环境文学不应当是边缘》）
例（1）中的“西北战场和全国各战场”属辞规“面中显点”中的“由点及面式”，它突出了应该着重强调的点，也统括了必须顾及到的面。例（2）属辞规“面中显点”中的“由面及点式”，本来说从事生态环境文学创作的作家采访和写作往往十分艰苦，要受到各方面的干扰，这方面的出版物也不畅销并不错，只是写作生态环境纪实作品的作家更是如此。因此在说了面之后着重突出点，说“特别是写纪实作品的作家”，这样表达就更为恰当。这种面中显点显得严谨周密，无懈可击。毫无疑问，作为辞规，“面中显点”，毫无形象性可言，它只是具有使表意既轻重分明又准确精当的效果。再请比较：
（3）站在高山向西看，一条白带绕丛山，
不是带，原是新开公路上岭来。
站在高山往西瞧，朵朵白云山上飘，
不是云，原是钻井工房搭山顶。
站在高山往下望，井场流水翻黑浪，
不是水，原是原油出闸展翅飞。（《红旗歌谣·站在高山上》）
（4）他认为，行为上，构成诽谤罪的案件必须是捏造事实，而不是道听途说失实，更不是听了他人的不实介绍失实，这些失实均非捏造，因此不符合诽谤罪的客观条件。（转引自《营口师专学报》）
例（3）属于辞格中的“撇语”（也有人称之为“迂喻”），它有特殊的表达效果：“表现曲致，通过它可以使抒情写景显得委婉深刻”，或者说“使表达的内容委婉而明确，曲折而尽意”。此例张弓先生作了这样的分析：“用撇语式说不是带、云、水，而是公路、工房、原油，这深刻而委婉地表现祖国建设、生产的跃进盛况，并流贯着赞颂的热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