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有所动,只是缓缓抬眸望向夕才人,不过是个才人罢了,何至于如此的目中无人?而现在的恩宠,下一时便不知要去了何方?一时间,我竟没有因夕才人这般待我而生气,只是有些为她伤感,今日新人笑里,她笑得终是太过放肆了。
“卿采女!”那玉竹恼了起来,“你还是不知该怎么的吗?”
我凝眸笑,这仗势的奴才!
正欲开口,就听得有个女子厉声呵斥:“好你个不知轻重的蹄子!”这一声,唬得我与夕才人俱是一惊,而那云竹更是脸色骤变。
只见那月季花圃中立着一位女子,一袭淡色宫缎素雪娟裙,头上绾着寻常堕马髻。她身边只一个宫娥服侍着,待她走得近些,才仔细见着她发上是几朵宫花别在鬓间,那宫花也不是近时新兴的样式,髻上唯一的钗饰便是一支暗淡的老珍珠镏金簪子,虽说雅致,却有些苍凉。
我自来宫中后,见着花容姣好的女子多了去了,渐渐的都不会去分辨她们的脸是瓜子脸,还是鹅蛋脸,仿佛永远都只记得的是,她们穿了什么衣衫,又作了什么样子的打扮。好像所有在后宫里行走的,都是照着同一样子描的美人儿,虽美,却少了灵气与生机。
而眼前这个女子,衣着打扮虽朴素,却有种脱俗的美。
“你是……”夕才人疑惑地问,好看的眼睛不知何时竟满满的都是妒忘,那是一种女子见不得别人比自己美的妒忌 ,生生的丝毫不掩饰。
女子身边的侍女对夕才人恭敬地福了身,方才道:“我们主子是皓月轩意嫔娘娘!”我听了这话,并未惊讶,只缓缓行礼,“卿墨见过意嫔娘娘!”
先帝子嗣绵薄,后宫妃嫔虽也为先帝诞下过皇子,但都不幸夭折。先帝中年时,正宫皇后诞下离落凡,先帝喜不自禁,离落凡在满月之时便被立了为太子,足见其珍重。而意嫔本是先帝的宠妃,自先帝暴毙之后,后宫嫔妃都偱例送往京郊陌路寺中修行,她却被留在了新帝离诺殇宫中,被封为意嫔。其中曲折,外人无从知晓。
离诺殇于她,好像并不甚宠爱,可不知为何要留她这样一个先帝妃嫔于宫中,惹得天下人暗惴纷纷。
意嫔深看我一眼,似有短暂的失神。她若有所思般地问:“你叫……卿墨?”
我颔首,“正是卿墨。”
“卿墨……”意嫔轻喃着。
本来夕才人还有几分顾忌的,但听到那宫娥说她是意嫔的时候,眸中的妒忌便变成了嘲讽与不屑,她轻蔑地睨了意嫔一眼,草草地福身行礼,“原来是意嫔娘娘。因未曾见过,故而不识得娘娘颜,还望娘娘莫怪罪本宫。”
宫中规矩,只有正六品以上的妃嫔方可自称“本宫”,而她本不过是个从七品才人,却放肆在正四品的意嫔面前自称“本宫”,足见其轻狂。她脱口而出的话,自己也未意识到犯了规矩,却还洋洋自得,反是身边那个玉竹紧张了起来。嗫嚅了几句,到底没说出口。
意嫔不以为意,一态温温润润,显然是好性子的模样,“妹妹初入宫中来,许多事不知道,倒也不值得说什么怪不怪罪的话。只不过,妹妹身边这婢女,在宫中时日久,不懂得规矩,也太放肆了些。”意嫔唇畔凝一抹极好看的微笑,眉淡若远山,眼里是一味旁人看不破的冷笑。
蓦然的,心揪紧着的疼,意嫔啊意嫔,果然不愧为历两朝天子的女子,她的手腕哪里是初入宫廷的小小夕才人所能相较的呢!无形之中,竟是将她云映夕钳制得半点动弹不得。叹一声,云映夕固然轻狂,却也是因为见她意嫔不得宠。
我不知心为何而疼,只反问自己:见到这样的场景,你该欢喜的!
夕才人脸色一沉,正想说什么话,但才张口,就被意嫔温吞吞的话给咽了回去,“这丫头不过是个普通宫人罢了,竟敢指责采女这般不是那般不是。若今日我不为妹妹好生调教调教,怕是给宫中不懂事之人添口实说妹妹宫里人没得教养。”意嫔倒是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的,不待夕才人说什么话,便对身边那宫娥道:“烟纱,好生告诉她,这宫里的尊卑与规矩。”
烟纱喏声,微笑着走到玉竹面前,软声道:“宫中妃嫔为九级,采女入宫虽无品,但被皇上看中,即可晋为九品御女,若是得了恩幸,往上历数为,八品宝林、从七品才人、正七品美人、从六品婕妤。而自正六品夫人位始,便可独居一宫,往上再有从五品充仪、充容、充媛,正五品修仪、修容、修媛,从四品昭仪、昭容、昭媛,若小主恩宠盛,诞下皇嗣,又可晋为正四品嫔位,从三品妃位,而正三品为妃位是有封号的,分为淑妃、德妃、贤妃,是为三妃,从二品为贵妃,正二品为皇贵妃,正一品是为皇后娘娘。”烟纱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般,“虽最低者为采女,却也较宫女高个品级。”
烟纱历数了这一大段宫中妃嫔等级,只听得我头晕,皇帝的女人,真的就那么多?现如今离诺殇宫中,怕是还算少的了吧!
烟纱说完后,意嫔笑看了夕才人一眼,方才踱步到玉竹面前,“算来,还没有冤了你!按宫规,当如何?”
玉竹慌张,扑通一声重重跪地,“娘娘,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意嫔含笑转眸望我一眼,深深地打量,“这位采女,你说呢?”
我颔首,按宫规,目无尊卑,对上不敬,重可罚到掖庭做杂役,轻则也是要挨几板子的。意嫔如此问我,意并不在于为我出头,只不过是想为她的行事找个替代之人,将来出了什么事,也可推托于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今日之事本也是奴婢先失礼而起的。”我幽幽地道。
“哦?”意嫔噙了几许笑在唇畔,“本宫本是为你,既你不再追究,便也罢了!”转头又对夕才人道,“夕才人,既然这位采女大度不再计较,便彼此别再纠缠了吧!”
夕才人不是不知道这事的轻重,只不过她年轻气盛,又仗着正是蒙宠的好时候,听得意嫔如此说,意思竟是我这个寻常采女放过了她这个才人,当下脸涨得通红,冷笑两声:“是吗?卿采女当真是大度得紧!”她一拂手,草草地行了礼,转身匆匆离去,而那玉竹亦是紧随其后。玉竹想扶着她,却被她狠地推开,还呵斥了句:“没用的东西!”玉竹委屈地回过头来看我们这边,双眼通红。
“你性子倒和善。”意嫔轻叹一声,看我一眼,微微阖起凤眸,幽幽道一句,“本宫看你似有些眼熟。”
我缓笑着道:“娘娘尊贵,且久居宫中,奴婢才入宫不久,又哪里谈得上让娘娘眼熟?”于夕才人我是有些避让的,而意嫔,却是心生的疏远,甚至有几分厌恶。许是瞧不得这般身侍两朝君主的女子吧!
“久居宫中?”意嫔冷笑,抬眸遥遥望前朝那方的君仪殿方向,眸深处无限的苍茫忧伤,“许真是太久了吧!十四入宫来,算来已经十余年了,这宫里的人来了又去了,可他,却总是只念着那一个人!”她后面的话渐渐低沉,絮絮说着,总是说不尽似的。
我本该不愿见她的,听到她如此哀伤的话语,不禁又有几分心酸,“娘娘,奴婢要去关雎宫请早,若无事,奴婢先告退了!”我正说着话,却回眸见得一抹绛紫云龙纹在不远处的亭中,太阳穴突突一跳,忙得垂了眸,恭敬地给意嫔行告退礼,这才缓缓在步摇的搀扶下退去。
遥遥的听见离诺殇那略嫌清冷的声音传来:“你性子还是这般,连新入宫的女子,都不放过。你就那么爱斗吗?”
我微踉跄了下,耳畔再度响起意嫔幽叹声:“皇上眼中,意如不就是那般的爱斗吗?”
世人眼中,如意嫔这般的女子,都该是爱斗的。意如,便是意嫔的小字吗?好陌生呢。
我缓移着莲步走入关雎宫正殿,步摇紧随在身后,步入殿中时,我款款福身,“奴婢卿墨给妤妃娘娘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我垂着眸子,却留了一丝眸光打量了殿中诸人,静才人庄蝶衣淡雅素净,宫湘灵天真娇憨,冷眉妩冷清独秀,慕娉婷乖巧温驯,夕才人更是鲜妍明媚,放眼望去,似百花齐放。但纵如此,还算是妤妃艳冠群芳。
可我看遍殿中诸人,却不见得传言中连妤妃也避让三分的白夫人,思索间,只听得妤妃一句:“起来吧!”我便谢恩起身,身后步摇已经扶了我起来,而关雎宫中宫人也早抬了红木花雕搭着秋海棠靠垫的椅子进来,步摇扶我去坐下。
才坐下,妤妃便笑语,“前些日子你总病着,今儿看来,是好了不少呢!”笑说着,又望向庄蝶衣方向,“静才人,你说是吧?”妤妃总是这般的笑语如春风扑面而来,似是在她眼中看来,万事都是暖阳三月。
庄蝶衣福身答话,“娘娘说得是,卿墨妹妹静养多时,如今也是该好了的。”庄蝶衣道完话,微抬首望我一眼,在我看来,那一眼里,竟有些别的意味,似是深深的探究。
纵是如此,我还是弯起了唇角,“劳娘娘与各位姐姐费心了,卿墨哪里敢再不好呢?”
“都是禁的吧!”宫湘灵心直口快,当下便急急地脱口而出,“卿采女自入宫便被禁足,如今解禁了,病自然也好了!”她眸子是很美的丹凤眸,说话时,挑成一个很优美的弧度。
宫湘灵说的是真话,在所有人看来,我算是熬了过来,因而心病痊愈。但宫湘灵终是太直了,这话说出来,容易得罪人。
妤妃未说话,只抚着她数寸长的点翠护甲,含着笑望着我们,许是我们这些人斗或不斗,对她而言,都不过是一场戏,她始终是后宫当中屹立不倒的看戏人。
我笑道:“静养病总容易好的。”我亦是不动声色,妤妃不过是想看戏罢,那便让她看。不过,我不愿当她的戏子罢了。
“倒也是!”妤妃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