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开始。
这时节,春暖花开,宫中百花争妍,极好的春光是谁都不愿辜负的。我趴在床榻之上,前几日因为绣锦之事生生挨了三十六大板,那些个宫人们也不知道平常都吃的什么东西,下手力气那么大,我被堵着嘴,连哭喊都不行。被打的时候,我痛到以为自己要死掉,才被打了十多下,我就眼前一黑,万事不知了。等我醒过来时,天早黑了,只见得徐媪和庄蝶衣在我榻前守着我。屋子里点着玲珑莲花烛,是离诺殇赏给庄蝶衣的,因为他说她是可人如玉,水静莲香。
见着我睁开眼,庄蝶衣欢喜得抚掌道:“幸好醒过来了!”
“阿弥陀佛!谢菩萨保佑!”徐媪亦是欢喜起来,“孩子,你受苦了!”她抚着我的额头,疼爱地道,“幸而烧也退了,若不然,就真不好了!”
庄蝶衣转身去端了碗药过来,轻声对我道:“妹妹,太医说等你醒过来,就让你把药先喝了。”徐媪忙不迭道:“正是呢,我一高兴都忘了!”她扶我起来,又拿了件云锦披风给我披着,接过了庄蝶衣手中的药碗来喂我喝药。
我痴痴地盯着身上那件云锦披风,披风左胸口是一朵隐藏着的桃花,因绣得极小心,若不认真看,定是看不出来的。我记得那是两年前,离落凡不知为何心口中了一箭,回到未离歌处来疗伤,我见他一身是血,当下吓得扑到他怀里大哭,究竟哭什么,我那时候不知道,大概是怕他有事。而他只是抱着我说:“卿墨,无事!”他衣服破了,我就在衣服上绣了一朵桃花,一朵用心才看得到的桃花。可是后来,离落凡见到被我绣了桃花的披风,一向温和如他,竟有薄怒,再也没穿过这披风。
后来我才知道,这云锦披风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楚氏时所穿的。
徐媪见我久久凝望着披风,却不张口喝药,低声提醒:“药凉了。”在旁人眼中,她只是我们的教导姑姑而已,不能过了度的。
他,知道我被打了吧!可为何他不来看我呢?
我心里想着,或许他是在我昏迷的时候,来看过我了吧!胡思乱想着,只因为那朵桃花是我绣上去的,我绣得失了心。
听着徐媪的话,我缓慢启开干涸的嘴唇,就着她送过来的药匙喝下一口药,极苦,我不禁皱紧了眉,连连摇头,我从未喝过如此苦的药。因为未离歌不会让我喝苦药的。
徐媪苦口婆心劝道:“这是皇上命太医院为你拣的方子,还命人送了不少药膏过来,说用来止痛散瘀是再好不过了!”
“可见得皇上对妹妹也是用心的!若不是妹妹今日里出的那事,令皇上下不来台,也不会要责罚妹妹的。”庄蝶衣笑着说,她还是蒙着面纱。
我抬眼望她,淡淡地笑了笑。
苑外的春光明媚,轩窗是开着的,有人在外面说着玩笑话,我趴在榻上无聊地拿支紫玉钗轻挑着精绣珐琅小盒里的药膏,徐媪说这是离诺殇命人送过来的。大致的意思是,虽然责罚了我,可还是看重我的。这药膏的味道很清新,闻得让人清醒,我凝一抹笑于唇畔,深深嗅着那药味。我并没有用离诺殇送来的药膏,除了未离歌的药,任何人的我都不会用的。
久久趴着,也有些酸疼,这几日里我都是闭门思过,而外面的事,我一概不知。
刚阖起眸子,就听到推门声,我不理会,只自闭目养神。
“姐姐睡了吗?”轻柔的声音像是一片温柔的羽毛落在我耳边,我听得出,是慕娉婷的声音,她一向是这般柔声细语的。
我轻应了声,微启开眸子,浅浅一笑,经过这几天的调养,身子已经大好了,已不复最初徐媪说的那般苍白病态了,“妹妹来了?请坐吧!”
她在那张搭着秋香色靠垫的椅子上坐下来,“姐姐的身子好些了吗?”
我抿嘴浅笑,“不碍事了。今日春光极好,妹妹怎么不去御花园里逛逛呢?”
慕娉婷只着浅碧色藕丝琵琶衿上裳,下系紫绡翠纹裙,云近香髻上仅插一支琉璃滴翠流苏,衬着碧玉坠子,极是清秀,一如我窗前那幽兰。她温温一笑,嘴唇弯成极美的弧度,“前儿才去了,左右便是花正好时。御花园里人多,妹妹爱清静,想起姐姐还在屋子里养身子,便过来看看。原想着姐姐一人无趣,此时见着姐姐,倒是这般气定神闲的。”
“我也正无趣得紧呢。这不你来时,正犯着困。”我不好意思笑着,顿了顿,又道,“怎么不见宫御女?她平日里不最爱与你一起的吗?”宫湘灵虽是口无遮拦,但这性子也算是极爽利的,只可惜这是后宫,步步为营的后宫。
“她……”慕娉婷紧张了一下,黛眉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她昨儿个在御花园中得罪了白夫人,今儿一早就被传去了关雎宫,这时候还没回来!”
关雎宫,是离诺殇赐给妤妃所居的宫殿,听其名,便知是取自《诗经》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妤妃复姓端木,闺名唤青妤,是大将军端木凌空的长女,自入宫之日起便备受恩宠,而这几日在宫中,我也算见识了几分。
后宫无后,妤妃为首。
可是,白夫人是何人?我凝神细思索,于离诺殇的后宫,我知道的两个女子,便只有一个盛宠权重的妤妃,一个不合时宜的意嫔,何时又有个白夫人?
“谁是白夫人?”我轻声询问慕娉婷。
她却摇了头,“不知,只听闻皇上每隔三五日便会去看白夫人,连妤妃娘娘都对她十分客气。”
慕娉婷还想说什么,就听得外面隐隐传来女子哭泣声,脸色微变,忙走到窗前,惊呼:“是她!”又回过头来对我说道:“是宫姐姐回来了。可不知为何哭起来了。”
我颔首,“想是受了些委屈吧。你且去看看她。”
慕娉婷点点头,便告辞了去。
我阖了眸子,这宫湘灵,莽撞的性子何时才改?或许,在这深宫里吃了苦头,才会学着痛定思痛吧!
随着入宫的日子越长,我的心性也越发得沉静,每日里只静在屋子里养伤。别的外事,一干都不上心。不过,这深宫中,有些事我便是无心,也会落入耳中,左右也不过是今日哪位御女得了帝宠,或是哪位才人受了冷落,又或是哪位小主与哪位小主拌了嘴,不睦了。
相较于她们,我只不过是一个被忽略了的无品采女,能给我一个安身的云竹苑,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而宫中白夫人,总是有些神秘,如有一层朦胧的雾将她锁在了深宫处,近了一步,却仍不清楚。
有一日,徐媪来云竹苑时,我便问她:“白夫人,究竟缘何如此神秘?那人待她虽不及妤妃那般的恩宠,却也见得出,是放在了心上的。”屋子里焚着的篆字盘香已尽,却还余有幽幽暗香。
徐媪本是笑得慈祥,却在听了我的问话之后,昏黄浑浊的眼眸恍惚了起来,那莫名的哀伤令我不解,“王爷不曾与小主提过?”
我犹豫了一下,“是的。”离落凡,我已经很久没见着他了吧!自入了宫,世事仿佛远离了我。
徐媪启唇道:“她是……”却又慌张地合起来,再不肯说。
她是谁?我缓缓垂了眸子,只手抚着袖口金线所绣的一朵娇艳桃瓣,不再追问徐媪。如果她愿意说的话,不必我去问的。而她不愿说的,我自有法子知道。
“小主身子已经好了,明日里该去关雎宫给妤妃请安了。”徐媪转移了话题,并不愿再提起那个白夫人。
我本是淡淡的笑意此刻渐渐退去,“是他的意思吗?”难怪自我被罚后,他没来看过我,连只字片语,都不曾让徐媪传来。他该是对我失望了吧!我只不过是他的棋子,若是无用,必然是成为弃子。
徐媪摇头,见着时候也不早了,便福身要告退,待走至门边,回头见我仍怔着,她浑浊的眸子渐渐迷雾漫起,语声缓淡而略有几分我不明白的哀痛,“白夫人居伊影阁,皇上唤其为‘绾若’。至于旁的,他日里,小主见过了白夫人,或许自会知晓。”
整整一夜,我未曾阖眸,看着窗子从墨色到一点一点稀稀微微洒透进来,多年前的恐惧又一次将我笼罩,近乎于窒息。天才透着微亮,我便起来梳妆了。
他会不会对我失望了?会不会把我扔到这不见天日的皇宫就里不管我了?
我怕,连他都不要我。除了他,我已经一无所有。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来,见一名宫娥正恭敬地站在榻前。微一怔,她便福身启唇道:“如婢步摇,徐姑姑安排了来服侍小主的。”
颔首,任她扶我下榻。
步摇给我精心描了妆,淡淡清雅,我挑选了一套水蓝色琉珠苏绣锦衣,袖口绣的是桃瓣,我的衣衫,都喜欢绣上那灼灼其华的桃。
之前一个月,我养着伤,未出过房门。而如今,伤已好了,照徐媪所说的,也是该去给妤妃请安了。
关雎宫中向来是繁华所在,宫中无后,妤妃便是一枝独秀,因而晨昏定省之事都是向她,宫妃对妤妃也是十分敬重,自然是不敢有怠慢。
御花园里的景致是四时各有风韵,春花秋月惯看。往来宫娥内监络绎不绝,都各有各的忙,或有那么一两个识趣的会给我行了礼,但多数人眼光并不会往我身上来的。缓缓间已是到了太液池畔,尚是四月间,太液池里莲叶田田初生,浅嫩浅嫩的碧色极喜人,风吹皱一池碧水。
我走得急匆匆,不经意瞥见着数尾红色锦鲤嬉戏欢畅着,倒是惹人怜爱。
“真好!”我轻轻赞叹一声,惹得路过的宫娥纷纷侧目,花红柳嫩的宫装竟晃了我眼。一群宫娥簇拥着一位粉妆玉砌的美人过来,款款莲步婀娜生姿,盈盈笑意顾盼倾城。我端眼认出那女子正是被封为夕才人的云映夕,因是新贵,所以打扮也格外娇美,单螺髻上插着翡翠流苏步摇,额间梅花妆更添了几分俏皮。
“夕才人安好!”我见她正是要往太液池边来的模样,便低头躬身行礼。谁知步子踉跄了下,步摇忙扶住我,怕我在旁人面前失了分寸去。恍惚间,似隐隐有些香袭来,像是龙涎香的味道。我眸子缓垂,却心里明白得紧,浅浅一笑,心思已动。近一月来,夕才人因能歌善舞而备受宠幸。宫中俨然新贵又起。
滚雪细纱百褶裙边落到我眼下,夕才人声音清妙而来:“免了吧。你是哪个宫里的?依稀看着有些眼熟。”
她含着笑声说话,竟让我有些错觉,以为是妤妃。忽地笑下,在这后宫中久了,都将是这般笑吟吟说着钩心斗角的话。
我抬首,淡笑答话:“回才人话,小女是采薇宫采女卿墨!”悄无声息将夕才人唇畔的讥讽之笑收入眸底,换上的是不动声色。那一日未央宫我因绣锦之事被离诺殇责罚了三十六大板,此事宫中遍知,她夕才人那时也正在未央宫,又怎么会不知?无非是来消遣我罢了!
夕才人笑得缓缓深了,巧笑流光玛瑙耳坠轻漾在弧度优美的耳颈处,乍暖还寒春光碎落的折射出璀璨,“卿墨?可是当日被妤妃娘娘看重的女子?”她有意将话音落在“妤妃”二字之上,看来近来宫中所传夕才人与妤妃不和之语,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日出东方,落得我脸微红,却仍是淡淡答话:“卿墨不过寻常采女罢了,才人此语是抬举卿墨了!”她要的不过是盛气凌人,而我又何必与她这般计较呢?息事宁人方是我此时所能做的,由她逞了这一时之快便也罢。
可是我错了,低估了这深宫中女子的无聊,忘了她们于后宫之中最大的乐趣便是打压她人,以证实自己的盛宠。
夕才人悠悠地笑起来,那样娇柔如花的笑意却让我心里打了个寒战,“不过是寻常采女?”她静静望我,时光仿佛一瞬滞住,“莫非是连尊卑都不知的寻常?”她冷冷地讽笑,“你若是不知,我倒该好好教教你了!玉竹!”她唤道,随即身边那名宫娥应声而出,她便续道,“玉竹你好生告诉卿采女,这宫中的尊卑!”话语歇住,而她耳际的玛瑙坠子轻摇着,显示出她正蒙圣宠的骄傲。
那名叫玉竹的宫娥听得主子如此说话,竟也不知轻重,笑着走到我面前,颇有几分不屑地道:“卿采女,你虽为采女,却未得皇上恩宠,与我们宫女相较也不过是多了个虚名采女罢了!因而见着比你级位高的妃嫔,你当自称‘奴婢’。”她一脸的笑意,满满都是嘲讽,而夕才人丹凤眼斜飞,十分得意。
“你……”步摇气极,按捺不住要为我辩白几句,却被我回眸一眼迫得只将话都忍了回去,纵是如此,她还是气鼓鼓的。
“听明白了吗?卿采女!”玉竹轻笑出声,十分刺耳,而随着她这一笑,周遭宫娥亦忍不住笑了起来,都是笑我这个空有采女之名,却连个寻常宫娥都可肆意欺凌的人。
“怎么?还没有明白?”夕才人似是有些不满起来,话虽柔,却已经多了几丝狠意。
我暗咬贝齿,生生将这羞辱咽下去,这么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忍耐。因为,我见到离落凡在外受的羞辱,远胜于我现在。他都可以一一忍了,我又为何不能呢?
“夕才人教导的是,奴婢受教了!”我垂着首,笑得谨慎谦卑,任凭那些便是春日里还残留着的寒意侵袭上身,我唯有忍受。
夕才人噙着冷笑道:“便是这般了吗?”似是还不满我的屈从。
玉竹在一旁戏谑道:“可不是嘛!卿采女,便是这般受教了吗?平常我们受了主子教诲,都要跪谢恩典呢!”她一句比一句狠,虽是个普通宫娥,但这性子飞扬跋扈的,可见是其主子惯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