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榻,双足及地,流苏急帮我寻了丝履穿上,扶了我,紧张地问道:“娘娘,您这是要去那儿?”
“去皓月轩!”
皓月轩是宫中最不显眼的住所,庭前残雪参差,枯草冒着严寒的北风伸着脑袋,似是想争取最后一回萌芽,却不知,这是寒冬。芳草萋萋的春还早着呢!
我是徒步而来,身后一众宫人在庭院外候着。流苏扣了扣铜环,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谁啊?”
“合欢宫宸妃娘娘驾到!”流苏高声道。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已开,却听不到有人相迎的声音,流苏当下便冷笑道:“意嫔娘娘好大的架子,连我们宸妃娘娘都不出来相迎了吗?”
我淡淡地道:“意嫔毕竟入宫早,有些架子也是应当的。”道罢,便对身宫的宫人们道,“你们在此候着。”
流苏扶了我走入皓月轩中,一步一步极小心,生怕我摔着了。远远着看到有两道人影站在廊下,眯起眼想瞧个清楚,却是徒劳。
“那是意嫔与她的贴身宫娥烟纱。”流苏低声对我道。
我颔首,缓缓走近意嫔,忽地见她似往我这边走了几步来,我便顿住步子,浅笑道:“算起来这是卿墨第一回来皓月轩呢!”
意嫔语气淡淡:“娘娘尊贵,身居合欢宫,小小皓月轩,怎敢让娘娘纡尊降贵呢!”
依稀辨得出她发髻上的那支老珍珠簪子,她似乎独钟情这簪子,每每见她,无论什么场合,都戴着这支簪子。
我含着浅笑,“若卿墨记得不错,昔日如妃娘娘也居合欢宫!”迷蒙的眸子抬起来,却看不清她的脸。历代宠妃所居的宫殿,都是合欢宫,昔日先帝的宠妃如妃也是如此。而如妃,便是现如今的意嫔。
意嫔发上那支珍珠簪子微微颤了一下,却从容不迫地道:“先帝在时,如妃是居于合欢宫。而如今,意嫔却是居皓月轩。”我依稀看到她抬手抚了抚簪子,似有若无的语声里流淌着丝丝缕缕地对过往的怀念。
我凝眸于她那正抚簪的手上,“娘娘总是戴着这支簪子,想来这支簪子背后是有些故事。”
意嫔却也不隐瞒,轻叹一声,“这是先帝送我的。”
果然如是。我心中如此想着,她既是这般珍重着先帝送给她的东西,可见是对先帝有情,但她又为什么要留在离诺殇后宫,甚至帮离诺殇夺位呢?
心思虽转圜着,口中只道:“原是先帝送的,那娘娘自当该好好珍重。只可惜,卿墨眼睛不好,再也瞧不真切这先帝送给娘娘的簪子了!”幽幽叹息,这其中有几分真假,倒连自己都分不清了。
意嫔笑笑,“不过是老式样子的珍珠簪子罢了,宸妃娘娘得皇上宠爱,什么样精巧的钗子簪子没见过。”
“可,这簪子可是先帝以江山相换来的啊!”我走近意嫔身边,附于她耳畔低低道一句。
意嫔身子微微一颤,旋即笑得极淡,“你从哪听来的这些闲言碎语?”话已不复平静。
我退后一步,嫣然笑语:“哪听来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已经给了卿墨教训,卿墨如今双目已毁,若再不掂量着,只怕明天便连这口都怕难开了呢!”
她凛然,漫步于庭中残雪枯草间,语声淡薄:“宸妃倒是通透。”
“是吗?”我唇畔噙着笑,她此一语,倒是默认了害我,“为什么?”她害我的原因,其实我心里也猜着几分,无非是白夫人之死被我疑心,最初她想拉拢我,却被我推拒。“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除”,这当是后宫中最常见的。虽心里明白,却还是想由她亲口承认。
既被我道破,意嫔却也不恼,只淡若轻烟地缓幽幽道:“白绾若应当告诉过你,后宫争宠,由来都不过是那么回事!”
我不以为讶,她又道:“所以,你何必问为什么?”
“只为争宠?”我再问。
“只为争宠!”她重复了我的话。
我冷笑,“所以你便让步摇在我药中动了手脚?”
她并不否认,只是道:“否则你以为我楚意如缘何能在宫中稳如泰山?”
我笑,心里恨恨道:只为了争宠,你便不惜与离诺殇为谋,将你的兄长害死?如今又对我狠下杀手?楚意如,我暗暗道,我不会让你再能稳如泰山的!
“只怕这一回,娘娘没那么好运了!”我冷冷地道。
意嫔的话如幽灵般飘入,“劝你一句,后宫诸事向来都逃不开皇上的眼。如今之事,自然也不例外。本宫只怕你用尽了心机,也只是徒劳!”
心中如同被谁扔了块寒冰一般,我屏住呼吸,只暗暗咬牙。如她所说,离诺殇那般精明的人,又怎么会被步摇三言两语给糊弄了过去?他宁可委屈了端木青妤,也要护意嫔安好,哪怕意嫔一直在宫中兴风作浪。由此可见,他对意嫔,不是一般的好!
虽如此,却面色不改,只道:“卿墨从来都不会徒劳无功的。”
回眸望她,灰蒙蒙的一片里,只见得皇宫琉璃灿烂,而意嫔如故。
回宫的路上,流苏曾问过我,为何不向意嫔要解药。
我漫不经心地道:“未离歌都无法解的毒,意嫔未必会有解药。更何况,她既有心对我下手,自然有解药也不会给我!”幽然一叹,楚意如,既然你如此阴狠,我又何必顾着所谓的亲情?
一入合欢宫,便遥遥听到夙清逸的声音,“宸妃娘娘,孤王帮你抓回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奴才!”
我看不清,只问流苏:“怎么回事?”
流苏便对我道:“南诏王正押着步摇过来。”
夙清逸又高声道:“这奴才害了主子,正想逃,却被孤王手下拿个正着。孤王把她交给娘娘发落!”
我正要开口,便听得步摇哭泣求饶声:“娘娘,奴婢是一片真心为娘娘啊!”
“真心?”我噙了冷笑于唇,“既是真心,又何必逃?”不知意嫔给了些什么好处给她,她竟这般陷我于不义之地。
步履缓慢,走至那哭声旁,我蹲下,用长而尖锐的指甲划过她面庞,“你与意嫔勾结,在本宫药里动手脚,如此便是对本宫真心?”步摇哭泣声落在我心里,竟让我觉得可笑。一把将她推开,心生杀意,淡漠语声自唇间里逸出,“流苏,把这狠毒心肠的贱婢拉出去乱棍打死!”
流苏领命,叫了几名侍卫,将哭天抢地的步摇拉了下去。
远远天际仿佛乌云泛着光,灼疼着我的眸子,我缓阖起眸,抚着略带冰寒的玉石栏,身后夙清逸有些不解地问:“为何要杀了她?留着她,至少可以指证害你的人!”
有些轻绒落在睫上,悄然融化而落,我淡淡地道:“留与不留,都一样。离诺殇不会因为一个宫婢的话,就会把楚意如怎么样的。”
“阡陌,”夙清逸低低唤一声,有几分哀伤,“你恨离诺殇吗?”
“恨!”眸已黯然,却依旧喷着仇恨的焰火。
他轻轻地道:“如果有一天,当你发现,当初害死楚家满门的不是离诺殇,你还会恨他吗?”
我身子一僵,旋即冷笑,“不会有那一天的!”永远都不会有,因为他亲口对我承认过,是他害的楚家。
再有五日过后,便该是离落凡与苏绿绮的成亲之日,日子选得是十二月十二日,是个黄道吉日,钦天监的大人说,若是错过了这个吉日,就得年后三、四月才有好日子了。
我抚着那件云锦披风,心口密密匝匝的针脚绘成的桃花形状,令我总是留恋。我眯着眼睛,凑近披风里,深深嗅一口他的气息,却什么也没有。
心骤然低落,他只穿过一回,就再也没有穿了。
当初他便是穿着这件披风被人射了一箭在心口的,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他是怎么受的伤,被谁所伤。
流苏不知何时进来,帮我拿起那件披风,轻声道:“皇上快到了。”
我颔首,问她:“她呢?”问的,自然是步摇。
“娘娘放心,奴婢给她服下了假死药,那棍子才打了两下,她便昏死过去。奴婢让人将她送出宫去了,她的家人也都安置妥当了。”流苏为我卸去发上的钗环,低声道。
我点点头,心中默默道:步摇,出了宫,那里的天空更为广阔,不会再有人逼你做什么事了。
首饰轻响,流苏道:“步摇便是那一夜借着去看南诏女子的由头见的意嫔娘娘。”
“是吗?”淡淡而问,身边可信的人,也仅有流苏罢了。
“若非为了家人,她定然不会要害娘娘的!”流苏为步摇说着好话。
我有些木然,“可她终是害了我!”用手抚摸发至耳后不经意间,触碰到耳际,忽觉耳垂空落落的。自那日将桃花坠摔落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在耳上戴任何坠子。怔怔然,忽地记起离诺殇曾说的话。
因为这世上就只有这一对桃花坠!因为这是朕亲手为你打造的!象牙上錾的十一朵桃花,是朕曾许你楚阡陌的一生一世!
眸子温热涌起,忽想起那件披风。离落凡你可知,那件衣上的桃花,也是我楚阡陌许你离落凡的一世繁华啊!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耳上沉重了些,微微有些疼,不由得道:“流苏,你做什么?”
流苏不语,耳后的呼吸有些热热在颈上徘徊蔓延,我微一惊,这般感觉,并不陌生。急忙回首,朦胧的眸子撞上一张熟悉而模糊的脸。
心绪紊乱,几分沉醉,“离诺殇……”缓缓唤出他的名字,手却抚上耳垂,熟悉的触感在指端滑走,除那一对桃花坠还有什么?
我却记得清楚,那对坠子已被我摔碎。
他温温笑着,抚着我手,“阡陌,可不可以一直戴着这对坠子,不要摘下来?”如是请求一般,他小心翼翼地握着我手,生怕我再一回不高兴而扯落耳坠。
莫名泪落,这般温柔如水,只该是离落凡才有的,只该是梦里的离落凡才有的。
他吮去我眸子里的泪,呢喃着:“好不好,阡陌?”
我眸中噙着泪水,轻轻颔首。而心中,已有另一番计较。
离诺殇喜出望外,一把将我抱起,“阡陌,谢谢你!”他是如此的开心,像是希望得到糖果的孩子心愿成真一般。
我轻咳一声,用无神的眸子望向他面庞。他轻声问:“陌儿,朕曾许你一生一世,如今可愿与朕偕老共白首?”
莫名的温柔将我心里最后一丝冰寒融化,“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如果你答应了,我便依你。”
“什么事?”他问,有些迟疑的声音似是知道我要他做的什么,却还是问出来。
我缓缓,一字一句道:“步摇受意嫔指使,对我下毒,害我双目失明。我已命人将步摇乱棍打死,而意嫔为主谋,不知皇上欲如何处置意嫔?”
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感觉到他的手在慢慢变得冰凉,良久,他道:“你已处死步摇了,如今死无对证,如何治意嫔之罪?”
我笑得极淡,“倒也是。只不过,意嫔害我滑胎,逼死白夫人,皇上是否当治其死罪?”我紧紧逼问。
“你是要逼朕杀她?”离诺殇将我放到榻上,缓缓问道。
他并不惊讶是意嫔害我腹中胎儿,也不惊讶意嫔逼死白绾若,我心底寒意更深了一层,果然如同意嫔所说,宫中诸事离诺殇都了然于心。纵知意嫔千万般罪,他却始终不伤她半分。
“我腹中骨肉,白夫人及她的孩子,三条人命,她以一命抵偿,已算是皇上开恩了!”我话语冷漠无情,甚至于连我自己都开始遗忘了最初天真的楚阡陌当是什么样子。
离诺殇语气坚定无比,“对不起,阡陌。朕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我逼问,“难道当初真是她帮你得到皇位,所以无论她做什么事,你都不会杀她?”
淡漠的背影落于眸中,离诺殇沉缓道来:“她毕竟是你的亲姑姑啊!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要她的命?”
“亲姑姑?”我冷笑起身,“楚家没有这样的女子!”楚家满门忠烈,怎么会有楚意如这样不忠不义的女子?见离诺殇沉默不语,我黯然神伤,哑声相问:“她罪孽深重,你当真不肯杀她?”
“对不起,陌儿!”
“你若杀了她,我便一生相伴!”我许诺。
离诺殇缓慢扶起我,艰难而苦涩的话自嘴唇里吐出来,“离诺殇多想共楚阡陌白首,可是……朕已负楚意如,断断不可能再杀她!陌儿,朕求你,留她一命,好吗?”
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狠心,离诺殇身为天子,居然用了“求”这个字眼。他对楚意如,或许真是有些情的。若杀了他此生最爱的女子,该让他生不如死吧!
我不再说什么,只伏身他怀中,无声无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