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离歌起身,走至屋内。须臾,他出来之时,手上多了一对缀桃银鎏金累丝的耳环,象牙錾千朵桃芳,绽放万般娇娆,桃花灼灼,顾盼生姿。
我看那耳环时,心略空,怔怔地任他为我戴上,惹落微凉。曾几何时,我是如此地抗拒这对耳环,而如今,过往已经渐渐淡如云烟。
“当年,你就是戴着这对耳环被我救下的。”未离歌恰到好处的微笑现于脸上,又禁不住轻咳几声,眼中流露出一闪而过的忧伤,不易捉摸。我的淡定出乎他的意料,也该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许他是在试探,试探我是否真如自己所说的,以后再也不会沉不住气了。
见我不说话,未离歌脸上的微笑渐渐退去,他似陷在回忆中,“最初,你整整半年不曾说话,我几乎怕了,怕你永远都不会开口。幸好……”
我打断他,“离歌,你真的不随我入宫?”月下,他素白长衫如仙一般飘逸,他仿佛永远是那样子的,明明与世无争,却透着一股子洞察世事的精明。遇见他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真的有人可以将不染风尘和红尘搁浅结合得天衣无缝。
未离歌又一次听到我这样的话时,勾了勾嘴角,“给我一个理由,一个随你入宫的理由!”
我张了张嘴,又有几分泄气。
因为你手巧,给我梳妆总是最合我心的?他一定会答,宫娥们的手更巧,会让你见识到更多。更何况,我还是个男子。
因为你医术高明,我就不怕被人暗害?他一定会答,宫里太医医术也高明,你这么小心没人敢害你。更何况,我连自己都治不好。
因为……
因为我习惯了你,有你在身旁,我会觉得心安。
这个理由有几分暧昧,可我知道我说出来,他必然会笑起来,是那一种开心得眼眯起来的笑,他还会说,这话是你想对落凡说的吧!他比我都清楚我的心。
半晌,我微笑说:“因为,每一个后宫争宠的故事里,都会有一个离歌!”
我话才说出,未离歌便笑得几乎岔气。他笑,很开心的样子,却也引得咳嗽不断,许久过后,我才听到未离歌仍带着笑意的话,“墨儿,我并不认为你入宫会是一个后宫争宠的故事!”
我转过身,缓缓垂下眼帘。我知道未离歌这看似玩笑话的话外之意。
身后响起未离歌的声音:“墨儿,三月三,酿桃花。”那声音,竟一时飘远了,幽幽再不回荡。
入宫的那一天,一向晴好明媚的春天竟然下了一场雨,悄悄无声地飘落,像是无数蚕娘吐出的银丝。千万条细丝,荡漾在半空中,给离朝皇宫披上了一层薄纱。离朝皇宫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忽隐忽现。
宫门外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专送采女的马车,因雨下得极突然,人群也随那雨而有些纷乱。各官家小姐都忙着整理自己衣妆,生怕出了差池,一时间,莺燕声娇,好不有趣。大多官家小姐是有侍婢跟随的,以显其身份高贵。也有些是因为父兄位份不高,未有随侍,这其中,也包括我。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已驶入宫内,我轻撩起帘子,雨丝渐弱了,看天空,蓝澄澄的洗玉一般。明明同是一片天空,可为何在那赤红肃穆的宫墙之后的天空,像是另一番天地?
我才一露出脸,就听得旁边一辆马车上传来嗤之以鼻的冷笑,“哟,长得这般丑,也来参加采选?”又听得几声附和的笑,此起彼伏。
回头看说话那女子,面容姣好。这是我对她的评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会去欣赏一个女子的美了,即便眼前这女子羞花闭月,于我而言,不过如此。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只凝眸望她。极自然的垂鬟上簪着点翠镶珠亦玉簪,额间小心地贴上一朵镶金花钿,耳上一对翠玉坠子。说话间,她被侍婢搀扶下了马车,一身锦衣华服,显得神采飞扬。
相比她,我是素淡多了。清清秀秀的百合髻配以绿玉花簪,本来耳上是昨晚未离歌为我戴上的那对桃花坠,但这一身淡雅的翡翠烟罗绮云裙,配着桃夭灼灼的坠子,实在不搭,我便换了一副浅碧玉坠戴着。
用未离歌的话说,当皇帝见惯了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再看到我这般素雅清秀的女子,必然眼前一亮。
此时看到眼前这个女子,我似是明白了未离歌这一番苦心,终究是我面容太过平凡了,只能以这般打扮示人。
她并不惧我的目光,只笑,“你是谁家的?”娇俏的丹凤眼挑起来时,很是美丽。
“苏州刺史卿慕尚之女。”我缓缓答道,并不愿惹是非,跟离落凡的日子越长,我的忍耐功夫就越深。
“刺史?不大不小的官儿。”她饶有兴趣地打量我,嘴角微翘,“你说话不像是苏州口音。”
“自小与兄长在京生活。”我答得滴水不漏,“兄长卿初,是皇宫里一名普通侍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闲聊中得知,眼前这女子叫宫湘灵,她便是我这次入宫遇到的第一个人。
雨歇,这天地间的气息格外让人心舒畅,我见有些马车里已经下来了女子,心想自己也不必这般屈着,便也打起车帘,下了车。
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正是此次采选的未央宫。未央地处皇城正中,前面是帝王处理国事的君仪殿,后面则是内廷,外男未受传诏不得入内。后宫主殿为凤鸾殿,是为皇后之宫。因三年前皇后薨,所以凤鸾殿至今仍是空置。反是未央宫较主殿凤鸾都盛荣了几分。此时进入未央宫,迎面九进宫室,中间略高正是未央正殿,左右为偏殿。殿门左右种的皆是百年以上的苍梧,高数丈,这时节正是嫩芽新发,远望去,衬着琉璃金瓦别一番意味。
曾几何时,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入宫,以采选之名!
我怔怔站于未央殿前雕瑞兽祥鸟的青色石砖铺成的空地间,那未央的繁华,如此刺痛眼眸,雕栏玉砌依旧,只是多少朱颜改?
此回采选,由皇帝最宠爱的妤妃主持。已经进去了几组女子,现在看来是有喜亦有悲。
过了许久,宫湘灵走了出来,到我面前时,仍是那样高傲,“若你没选得上,可以当我的侍女的!”瞧她那般自得洋洋,想必是被选上了罢。我只含笑点头,未多话。
轮到我之时,天色已经有些暗,殿中点了烛火,我与一道入殿的女子们皆伏身行礼,“皇上万岁!妤妃娘娘千岁!”伏身下来,只听到身旁女子们珠环发出的轻微悉率碰撞声,又听妤妃微笑道:“皇上,要不再挑几个?”
皇上没有说话,似是默许。
我偷偷抬眼望向高处,朦胧的烛火看到的人影都有些重叠,忽听到太监喊到我的名字。
“苏州刺史卿慕尚之女卿墨,年十七!”
我起身,微提裙裾,款步而行,复而盈盈一福,“臣女卿墨参见皇上,参见妤妃娘娘!”我行礼之时,听到四周的抽气声。这是我所能预见到的,并不意外。
“你叫什么?”是皇帝的声音,不再是先前的那般慵懒,多了几分惊愕,还有几分我说不出的感觉。
“卿墨!”我嘴角噙一抹讽笑,将我的名字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吐出。
“卿墨?”妤妃正执茶盏的手缓缓落于案边,笑道,“哪个卿墨?”她的声音里也带了几分颤抖。
“卿卿买得越人丝的卿……”我脱口而出。正如当初,我被离落凡告知我叫“卿墨”之时我问他那般,他亦是如此地回答我。
但话出来,便又急急掩了口去,妤妃瞧不得别人比自己好,我说出的诗,若是她不知,只怕……
果然,妤妃听了后,那茶盏声有些刺耳,“哦?”这一声,充满疑问。
我垂首,“墨是作画研墨的墨字!”我解释得不再是书上的话了。
“卿墨……”皇帝沉吟了下,“卿墨……”
“皇上,原来是音近!”妤妃笑道来,却已经有了几分的勉强。
“朕明白!”皇帝起身,走下金銮殿,走到我面前,龙纹绣鞋停下时,我的心跳竟然急促了起来,两只手都不知该放哪里好。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我手颤,听他的声音,里面满满都是落寞。我缓缓抬起头,唇边勾起的笑,很淡很淡,澄明的眸子对上他的幽瞳。他的眼睛透着那样探究的神色,似要将我骨子都看穿透。
他看我许久,而我亦望着他。他便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亦是民间人人都骂的弑兄篡位的狠虐帝王,离诺殇。玄色的龙袍晃过,无声地承受着他打量的视线,我只觉眼眸酸涩,似是如烟熏般。他是离落凡的叔父,却远较我想象中要年轻,他的面容,较离落凡更多了几分凌厉阴翳。在看我的时候,烛火柔和映照着他的面庞,显得不再那么的狠辣。玉冠如许清透,衬着几分疲倦,他的面庞,如一弯白月,是这红尘里最后的繁华,涟涟十二旒天子玉藻更是漾起繁华间的沉浮波澜。
恍惚了许久后,一丝黯然自他瞳子深处滑过,他伸手,修长的手指轻抬起我的下颌。
“不过是音近罢了!”他淡淡地道,又如那般的慵懒,可眼中分明漫上了一层狠意,“你可知,朕的华瞬皇后,闺名唤阡陌?”启着薄唇,似有若无的噙那一抹笑意,是我从未见过的彻骨极寒。
我微微颔首,“臣女曾听说过!”语微顿,看他瞳间狠意更盛时,我淡淡笑道,“皇上也说,只是音近!”犯了先皇后名讳,这必然是个大罪,我贸贸然如此,是赌他对先皇后的心。
我曾问过,为何靖陵王要给我取名卿墨,明知这是华瞬皇后的名讳,还是让我去叫这个名字,如今,明白了。
民间有传,皇帝离诺殇对华瞬皇后楚阡陌十分喜爱。
“朕此生,记得对她动过心。”他淡淡道来,诉过往的情深义重,亦如轻烟袅袅,他垂下眸,深深望我一眼,似是问我,又似是自言自语般,“你今年十七?”
我微微笑了,心里的疼痛莫名涌动,离渃殇动过的心?谁信?
却点头,“回皇上话,臣女今年十七!”
“皇上!”不知何时,妤妃也已经走到我面前,一袭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缓步纤纤,轻挽着皇帝离诺殇的手臂,极为自然地道:“留下她吧!”妤妃主动提出留下一个秀女,这倒是出人意料的。我偷看妤妃,她是极美的,芙蓉归云髻上所簪的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盛放出那一种灿如芙蓉的美,举手投足,尽显大家气派,也符合她这个后宫最得宠的女子之身份。
离诺殇收回了手,默许了妤妃,再回首看我一眼,缓缓一笑对身旁佳人道:“长得倒是清丽!”
“臣妾也觉得如此!”妤妃附和,笑靥如花。
我冷笑,不过是我长得太过平凡,成不了她的对手罢了!而我,这般跪了许久,未有恩典。
妤妃转身,看到仍跪在地的我时,笑了几声,“起来吧,皇上留下你了!还不谢恩?”
“谢皇上,谢妤妃娘娘恩典!”我暗中抽着冷气,手掩在宽大袖中,轻揉已经麻木的膝,咬牙起身,不能错了半分。
我知道我会被留下的,就像离落凡所不担心的那般顺利。
闲庭孤院,我独坐在院中,看到泠泠的月华,眸子缓拂过哀伤。我与一众被选上的女子们都被安置于皇宫西边的采薇宫,宫内分为茗兰、云竹、素梅、傲菊四苑,我还有另外四个陌生的女子住入的是云竹苑。这一个月,我们都将在这采薇宫里接受宫中教导姑姑的教导,学习宫廷礼仪,因为入选了,便注定是这深宫中的女子了。
未得帝王召见之前,我们还只是无品的采女。若一朝侍在帝王侧,我们便可最低晋升为九品御女,得了帝王宠爱,还有无上的荣华。所有的女子眼中都闪着期望的光芒,期望有一天,真的一跃而起,三千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