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同被囚禁在这座繁华宫殿中,只要我踏出这寢殿半步,便会有侍卫拿剑挡住我的去路,说是奉旨,不许我出去一步。
虽然面上一片平静,却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改变现状。那一日我太过失态,必然会引起离诺殇的疑心。
我在屋里踱步思索着,步至那幅血色山河锦前,望山河静穆,血色弥漫,若非那日我以“烟花烫”让那一轮旭日现了原来的模样,这般气势磅礴,也当是一幅上好绣锦。细细抚着昔日我一针一线所绘的山川,触及殷红,竟也如桃夭灼灼。
“华瞬皇后痴恋桃花,昔时楚府又号称京都桃源。皇上对华瞬皇后情深,自然也爱屋及乌,喜欢桃花,更喜欢桃花酿。只后来,华瞬皇后故去,皇上不忍睹物伤怀,因而宫中才不种桃。”
离诺殇,你既然做着这痴情的帝王,我便给你加点戏码。细细绣线,蔓延宛转,看到的是如斯美景,谁知背后的千疮百孔与斑驳伤痕?
夜阑更漏声里,太过安静,总不成眠。我静静坐于榻边,数着一滴一滴烛泪淌下,沿着原有的痕又烙一条伤,这夜,如此漫长。
久久望着,烛火映入眼中,眼睛渐渐酸涩沉重。
眸子好沉,我昏昏悠悠的阖起眼,耳边飘入今日陈冀的话:“再过三日便是千秋节,宫中盛宴,卿小主务必参加。”
忽地面庞有冰凉的泪滑落。再过三日,便是五月初八吧!离诺殇的生日,是在五月初八?多可笑。
夜如鬼魅,心行渐远。我收敛了身子,拘谨着缩入锦被中,纵然温暖,却更如冰封入我心。
梦里,有谁俯身探手近我耳际,极为小心地为我戴上耳坠,那般温柔的手,生怕弄疼我半分似的。一丝暖意静静自我心间熨过,晕染出细细密密的酸楚。很多年前,娘亲也是这样为我戴上耳坠、送我上凤舆的。可是这样的温暖与怜惜,却是我此生再也不会有的。
枕畔冰凉惊醒了我,又是夜半冰心泪。
“唉……”
竟不知自己无意间长叹息。
亦有一声叹息浅浅随我。
我惊觉抬眸,却见离诺殇蹙眉望我。他是何时来的?我为何半分没有察觉?
他缓缓伸手抚上我眉心,“黛眉长敛,春风是否吹不展?”
我有些失神,他怎么会忽然这般待我温柔?这不是我所认识的离诺殇。
眸光流转,看到他正注视着我的耳垂。心里不禁微微一颤,手缓缓抚上耳垂,坠子上熟悉的触感令我心平静。原来,真的有人为我戴上了耳坠,并非梦。
“既然是你的,朕就该还给你。”
他声音沉哑,低低自耳垂边摩挲入心,几丝灼热在脸上蔓延开,我却强笑着道:“皇上确定是我的了?”离诺殇忽然性情大变,这是我所未料到的。
“是的。”他苦苦一笑,“你叫卿墨,苏州刺史卿慕尚之女,兄长卿初,是君仪殿的侍卫,是吗?”
我颔首,“正是。”想来,他必是将我的身世调查了一番吧!心里不禁发出一声冷笑,他再如何查,也查不出我的真实身份。因为离落凡早已经为我安排好了。卿慕尚本来就有一女,苏州人人皆知。只卿慕尚之女的闺名叫卿依,外人不知罢了。卿依小我一岁,十五岁那年生了重病,香销玉殒。离落凡要给我一个身份,便让我成了卿慕尚的女儿,名唤卿墨。
“朕……”他欲言又止,终道一句,“你戴着这桃花坠子,很好看。”
苦涩自唇间散开,我却犹自笑得灿烂,“是吗?”
“是的。”锦被滑落了几分,有些凉意袭上身子,只着单薄睡袍的我轻咳了声,他瞳子微沉,解下了身上的淡紫龙纹袍给我披上,“墨儿……”
“呃?”我不禁一怔,转瞬又恢复平静。突如其来的温柔,并没有让我动心,我只冷漠地看着他,将来有一天,我定然会要了他的命!不,不止是命,还会要他的心,一寸一寸让他鲜血淋漓,让他痛不欲生。只不过,他的一声“墨儿”,令我思念起那个曾经温润如玉的人。
“你是很喜欢这坠子的,是吗?”他声音很柔,全然不似过往所听到的那般冷漠,阴狠。
我点头,不答话。
这是娘亲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我自然是很喜欢的。
“既然喜欢,就一直戴着吧!”他缓缓地收回手,一脸黯然如此夜里燃尽的烛。
桃花随风早摇落了,来年花再好,也不是最初的模样。而我,也不再是最初的那个楚阡陌。
宫中所有人都忙着为明日千秋节准备,各宫里歌舞不断,排演着明日的节目。离诺殇自那晚为我戴上桃花坠之后,就命宫中人不必再看着我,只好生照料我便是了。我于是有了外出的自由。
芳草萋萋,绿荫染红窗。花开半夏,伊影独徘徊。庭西合欢成双,翠碧摇曳,参差花影团团朵朵于叶间枝上,曳曳因风动,欣欣然晕出绯红一片。
因白夫人的神秘,伊影阁素来少有人去。茜纱窗子下,一袭碧色宫装的女子正绣着锦,静静拈针挑花,与俗世尘嚣相去甚远。
我自报了姓名,伊影阁的宫娥便引我入内,仿佛早已知道我会来见白夫人一般。
“夫人,卿采女来了。”
白夫人抬了头,看到我时,微失下神,金针滑落下来。她笑着边寻针,边道:“和月,上茶。”
被唤作和月的宫娥应声下去,白夫人寻到了金针,将绣锦放一边,“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只没想到你能沉那么久才来。”
和月已经奉了茶上来,是一泓碧色的西湖龙井,我轻搁于案上,道:“夫人料事如神。”许是因为她与过去的我有几分相像,见到她,心里总会有些轻疼。可这疼,又提醒着我,我失去了些什么。
眸子微转,见到她所绣的那幅锦,却是婴儿的肚兜,上面活灵活现的虎头像,极惹人喜爱。瞧着她,也不似有孕的模样,心中微有些疑惑,却是抿口清茶,掩了疑惑下去。
屋内只有我与她两人,她笑得不经意,却是娇媚可人,“你很沉得住气。”她也执起茶轻啜一口,蝉声适时地在窗外鸣起,长一声短一声的,很像那年午后。她的容貌很像过去的我,而性情则更像姐姐。
“有些事沉不住,有些事总不同的。”我语音平静,笑意浅浅,“夫人说是吗?”
她颔首,“就看让你沉不住的是什么事了。”她凝起好看的眸子望我。
“自入宫来,我事事让人,却总难安宁,甚至,我父母也受到牵连。”我有些意外地看到白夫人的屋子里竟然摆着一盆铃兰,花朵悬垂若铃串,莹洁高贵,盈盈浮动,幽沁肺腑。
白夫人凝住笑,“怀疑是我?”
“夫人入宫数年,对宫中诸事自然是洞若观火。卿墨此来,只是想请夫人指点。”
白夫人并不像妤妃一般喜欢戴着各种精致的护甲,她随意抚着纤细手指,嫩白青葱如玉,见我看着她手时,笑道:“皇上不喜欢我戴那些东西,这样简单。”
我笑笑。
“凭什么认定我会帮你?”她的确很像当年的我,就连笑的时候,都喜欢扬起眉梢,连眼角都带着满满笑意,“再说了,妤妃不是曾想拉拢你?你若是有心想知道谁害你父母,大可去问妤妃。难不成,你怀疑是她?”
茶还未凉,因为夏日天热的缘故,我浅啜一口,茶香在唇齿间溢开,而茶盏中的绿叶舒展开来。
“夫人倒是对意嫔忠心。”冷笑道。
我品着茶,心中暗忖着究竟是何人对卿家下手,我虽有了几分猜测,但还是需要白夫人帮我证实。
“凤鸾殿倒是难得走水的。”我匀了匀思绪,轻幽幽飘出一句。
她神色微变,勉强地笑了笑,方才道:“后宫争宠,由来都不过是那么回事。”她沉吟了许久,伊影阁里静下来,绣花针不知怎的滑落在地,清脆一声响,犹如落于心尖一般。
我沉下眸子,“是因为我撞破了她的秘密?”
“那不过是埋下了种子,让种子发芽成长的是你入住合欢宫。”白夫人幽幽道一句,见我沉思,笑意冷了几分,“我劝你最好别动与她斗的念头。论家世,你不过是刺史之女,论后宫人脉,那个人既有心要扶持她,就不会让你轻易对她下手。”
我扬唇而笑,却是冷漠,“你倒好心为我。”
“好心不好心,你自己心知便好。既然她敢动一次手,就不怕第二回动手。你想保住你家人,就只有得到皇上的恩宠,让皇上以你的喜好为喜好,以你的快乐为快乐。这才是后宫生存之道。既入了宫,是劫还是缘,就在你一念之中了。”白夫人道完便起身送客。
我细思索着她的话,心中似有所悟。
合欢宫寢宫中摆了玉石棋局,离诺殇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人独在灯火阑珊处执子与自己对弈。棋局上白子与黑子厮杀正酣,仿若战场之上两军以死相拼,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紧紧蹙着眉头,一手执着白子,已陷入局中。
灯花落,我取下鬓间珍珠簪,扯落一粒珍珠,轻轻放入棋局之中。
棋局豁然开朗,他惊讶抬起眸子望我,“你会下棋?”
我小时爹爹请先生教过我下棋,可总觉得太枯燥不肯用心去学。后来在未离歌处养伤的时候,未离歌与离落凡便常下棋,未离歌善战,离落凡善谋,看他们二人激战厮杀也是一种享受。我本是不愿学下棋的,只因离落凡曾无意道一句,“世间女子,我唯见过琉璃棋艺厉害。”我心难受,缠着离落凡与我下一局,竟险险下了局和棋。我记得未离歌宣布和棋时,眼里涌动着惊讶的神采。而离落凡,薄唇略扬起,露出了许久未有的笑容。那时,我便知道了,我们的棋局,已经开始了。
离诺殇如此惊讶,正如当初未离歌见我与离落凡下了一局和棋般。
我浅笑,“会一点。”
“那,便与朕下一盘。”离诺殇说着便要收拾残局。
我拦住他,自取了黑子,“就这盘吧!”
他疑惑,“黑子已是败棋,你……”
“那卿墨便大着胆子,试着与皇上下一局?”我挑眉,自然知道我如此是意味着瞧不起他。可是,我却莫名地想激怒他,我想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
我竭力反转棋局,黑子不再陷困,而离诺殇的棋艺却叫我不敢再小觑。小心应战,步步都经过深思熟虑。终是几番激烈交战后,黑子再一次陷入困境,我沉思许久之后,自知自己无力回天,便要弃子认输。而离诺殇却忽地道一句:“朕输了!”
他认输认得这样干脆,这样突然。
我手里拈的棋子跌入棋盘之中,一盘残棋乱了,再记不起原来我要落子的地方。
“朕这一局,原是死棋,若不是你解开那一步,早败了。”离诺殇起身,龙袍广袖拂开棋局,黑白分明。
我笑得淡然,“可我确实是输了。”输了便是输了,我认。这一局棋本该注定了输赢的,只是我定要让这一局输在我手上,才肯认罢了。
他袖子收回,我忽地瞥见一朵桃红,那样精致地绣在了帝王袍袖上。
他凝视着我,“敢这样与朕下棋的,你是第二,不,第一个!”许是见我盯着那一朵桃红久了,他轻咳了声,我忙收回了神,他又道,“那样子不要命的下法,也只有你才敢。”他喉里沉笑出声,轻轻抚着我肩头,“早些歇着吧,朕还要去关雎宫看看妤妃。”
我福身道:“是!”
他踱步出去,快到门边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卿墨!”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我抬眸问。
他沉吟一会儿,摇摇头,“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我敛了眉,谦卑地垂首道:“是因为卿墨二字谐音华瞬皇后的闺名吗?”
室内,陡然陷入死寂,殿内珠帘轻漾起温润的光华,流光浮影,我试着抬起头,看到离诺殇削薄的唇畔一抹苦苦笑意浮起,“身子还未好全,早些歇着罢!”道毕,他撩起珠帘,径自走了出去。
卿墨。
我轻轻喃着这二字,渐生喜欢。
千秋节的宴会设在莫荷苑。
因是离诺殇即位三年第一次办千秋节,所以宫中极尽奢华铺排,花团锦簇,尽显天朝风范。离诺殇高居龙榻,妤妃居左下相伴。宫中嫔妃分坐两旁,意嫔与白夫人各为居首。
我位份最为低下,所以排在了席末。纵如此,宫中关于我在合欢宫养病之事早已传遍,因而我一入这莫荷苑里来,所有人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浅笑,只作不知。
嫔妃们皆是华服盛妆,纷纷想着在今日宴会之上得到帝王的青眼,从此一跃而起。
莺声娇啼不绝于耳,我闲着无趣,数起池中几瓣落荷,斜风轻拂过曳地裙角,掠过水中凋落的荷,烟云更是盛了几许。微嫌闷热,我轻摇着手中瓷青湖色薄绢纱梅烙柄海棠纨扇,只闻荷叶莲水间席间传来欢快的谈笑声。
妤妃笑声传来:“今日皇上说了,大家开怀畅饮,不必拘礼。”
众嫔妃齐道:“谢皇上。”
仙乐缥缈,听得人心里腻歪得紧。
身边跟随服侍的步摇见我又往玉盏里倒了一盏酒,担心我醉了,便俯身道:“小主,您身子未好,不宜饮酒过多。”
我抬首望步摇俏丽的脸,笑道:“皇上生辰,多好的日子,怎么能扫了兴呢?”
坐我右上的宫湘灵亦笑着道:“卿采女说得是!这些日子不见了,卿采女这性子倒半分没改,依旧我行我素。”
我转头,只见她一身妃色云霞影衫,交心髻上配插芙蓉花钿、花叶形钗、白角梳,耳间一对珠翠坠子,益发显得神采飞扬,眉目间是掩不去的傲气与不羁。她入宫时日尚浅,而这般美丽而张扬,算是宫中少见。
“彼此彼此。”笑着执杯送向宫湘灵,“还未向宫宝林贺喜呢!”就在我养伤的那几日,宫湘灵被封为八品宝林,由此看来,她这样没心计的女子,倒是离诺殇喜欢的。只是明争暗斗的后宫里,她能这样一帆风顺?
宫湘灵一饮而尽,“听说今日云映夕要献舞?”
“是吗?”淡淡地回道,心里已经了然,当日撞见云映夕与意嫔在一起,商讨的,想必就是今日这一舞了吧?
正想着,就听到冷眉妩道:“久闻白夫人之貌倾世,今日得见,真是名不虚传。”
我抬首,远远见着白夫人身着一袭淡蓝宫装,面上化着清淡的妆容,头绾半翻荷髻,髻上斜斜饰以碧兰棱花双合玉簪,鬓角缀以几朵珠花,倒不失了她的身份。
冷眉妩这番话说来,别人听在耳中都是对白夫人的赞美。可于白夫人听来,却不是那么受用。或许,还有几分刺耳吧!
只见她弯起唇,娇美地笑道:“冷御女也是极美的。”
“听闻白夫人伊影阁的合欢花开得正好,倒不知嫔妾有没有这个福分,去观赏观赏呢?”冷眉妩今日话有些多了。
白夫人还未说话,妤妃便已经道了:“冷御女说得这般,本宫心里都有些痒痒了。”
“赶明儿,咱们去瞧瞧?”妤妃向冷眉妩道。
冷眉妩颔首笑答:“自然愿与娘娘一同。”
莫名,眉心紧紧一跳。
白夫人没有答话了,只认真凝望着宴会中正舞得翩然的舞伎,仿若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