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的人冲我微笑着,那时候的我,应该还不会这样去隐藏自己的心事。而如今,连梦,我都不敢再梦再想。生怕自己,再也无法这般淡然。
天晴好,我已经醒来,睁着眼望这陌生的屋子,淡紫的宝华帐幔垂下来,隔望帐帘外,有些朦胧,却依稀辨得出是个极讲究的房间,墙上挂有一幅画,有些眼熟。我欲起身下榻,才掀开被子,便发现自己的衣服早被换成了素色的睡服,心中微疑,用力回忆之前发生的事。便是想到头胀,也只记起,那一晚在凤鸾殿外遇见白夫人。
白夫人……
那副倾世容颜又浮现在脑海,那般明媚如桃的美艳。
笑得苦苦的,我还在痴于那容貌吗?轻轻抚上面庞,如今的我,这样不起眼,是福罢!可是,我为什么会睡在这里?这又是谁的房间?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抱膝坐在榻上,细细思索着。遇见白夫人之后,天便下雨了,我冒雨想赶回采薇宫,一身湿透。后来呢?
想得失了神,浑没料到有人进来。
“你醒了?”这般冷漠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一记闷棍打在脑后。
帐幔被拢起,离诺殇身着龙袍坐于榻边。我不由得向里边挪了几分,抬头看他,意外撞入他满是血丝的瞳子。心思紊乱,当初我被未离歌所救,睁开眼所对上的那双瞳子,也是如此布满血丝。
只不同的是,未离歌在我心中如谪仙,而他离诺殇,是地府修罗。
此时我才看清,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正是我绣的血色山河锦。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攫着我的面庞,我抬眸对上他那审视的瞳子,问道:“这是哪里?”
“合欢宫。”他漫不经心地道。
“我怎么会在这里?”急急又问道,全然忘了见帝王该有的规矩。合欢宫,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历来是皇宫中宠妃所居的宫殿。而离诺殇即位之后,将合欢宫改为他的寢宫,虽然百官多有进言,帝王龙威,当以君仪这等宫殿为天子之居所。但他都置之不理,我行我素。如今他离诺殇怎么把我带到合欢宫来了?
“你在碧山亭晕倒了,是朕把你带回合欢宫来的。”他淡淡道,站起身来,走向桌边端起一碗药,回到我面前,“太医说,你醒来便让你喝了这药。”
我瞧着那药似是凉的,便问:“凉的?”
他没有答话,只把药递到我跟前。
我咬了牙,接过那药,一饮而尽,待全喝完才发现是温热的。
“如你这般戒心重的女子,竟不怕朕在这药里下毒?”离诺殇轻抚眉心,满是疲倦。
我冷笑,“皇上要谁死,谁能不死?”若是真要杀我,他便不会救我。
他未听出我话里的讽刺,笑道:“看来你脑袋没被烧坏,朕就放心了。你昏睡了一天两夜。太医束手无策,朕是请了神医未离歌来救你的。”他揉揉太阳穴,见我吃惊状,便又道,“未离歌素来目中无人,却破例为你入宫,你福气不浅。”
是未离歌入宫救我的?
不过是淋雨得了伤寒,何以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
来不及想那些,只因看到离诺殇掌心摊开来,那对桃花坠闪出夺目的光芒。
我失声道:“这是我的!”如此说着,也不顾及自己身子还是虚弱的,直扑向离诺殇,要夺回那对属于我的桃花坠。那是娘亲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
可我终究身子太过虚弱,急急跳起来眼前一片发昏,还没碰到离诺殇,便软软倒于榻边。望着那对坠子,妖娆而灼热的光芒刺痛眸子,几欲泪下。
离诺殇眯起眼,大掌一点一点地握起,桃花光华慢慢收入他掌中。他脸上弥漫着我不懂的阴霾,薄唇抿紧,锐利如寒刃。
“是你的?”他吐出这几字,如同唇间挤出来般生硬。
我急道:“自然是我的,你还给我!”情急之下,伸手去抢他掌中的坠子,他已经毁去了我所有,连这一对坠子,他也要毁掉?
他并不为我的激动所动,只将手缓缓送至我面前,我欲夺回,才抬手,便被他另一手紧紧扼住手腕,他迫近我,声愈冷寒:“你从哪得来的这对桃花坠?谁让你进宫来的?当日你绣锦,是谁指使你那样绣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用这般冷厉的声音问我,这桃花坠本来就是我的,我自不必怕。而他所问的,谁让我进宫,谁指使我绣锦,我心中慌乱,怕被他察觉,急着只点头,“你还我坠子!”手腕被他紧扼着,痛入骨髓,可我只死死咬牙,不肯疼出声来。抬眸狠狠瞪向他,恨不能将他生吞。他脸色愈发沉下去,怒意隐隐。
就这般僵持着,他不肯放手,我也不肯低头。
许久后,他一把将我手甩开,我的额头磕到硬邦邦的榻边,眼前一片金星,轰隆隆的疼着。离诺殇声音再次响起:“好生在这待着,哪都不许去!”声落,便见着那玄色身影朝外走去。
顾不及额头的疼,只撑着身子起来,冲离诺殇背影喊道:“那是我的坠子,你还给我!”任我再三叫喊,那人只径自出去了,头也不回。
我用力捶着榻边,泪流满面。手破了,血流了一掌,我却毫无感觉,心痛的感觉盖过了身上的所有伤痛。
发泄得累了,终是趴在榻上沉沉睡去。
离诺殇,你把我的桃花坠还给我。那是我娘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梦里,还念念不忘。
再度醒来时,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我才想动,就听着熟悉的咳嗽声在屋子里响起,我惊得轻声唤道:“离歌!”撑着起身,看到那个永远都是白衣胜雪的谪仙,他温和笑起,走近榻边。
未离歌轻叹息一声,又转身掩袖轻咳了下,回首望我时,他漆眸中的疼惜更盛,“怎么又落泪了?”他拭去我眼角还残留的泪,他坐在榻前小方凳,握起我的手,温柔地为我解开纱布,还不时说一句,“若是疼,就说出来。”
我望着他,咬唇点头。我总是不让他放心吧!
手上的伤并不重,可是未离歌解开纱布后,见那几处伤口还是隐隐的往外渗着血时,不禁抽口冷气,好看的眉头紧紧蹙着,苍白的脸上有几许疼惜。他抬头望我,见我咬着唇,轻轻摇首,“何苦总伤自己?”
我怕叫他担心,微微笑着,“都没事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你每次都这样说。以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为什么,在他面前,你也会沉不住气呢?”
我怔住,为什么在离诺殇的面前,我也会沉不住气?
恍然间,本是含了温热泪的眼眶渐渐冷却。我轻伏身入未离歌怀中,而他拥我小心而轻柔。他总是如父兄般待我,而我总会依赖他的温柔。那是离落凡从未给过我的。
“墨儿……”未离歌浅浅叹息,“你终于迈出了那一步,不知是该为你喜还是该为你忧?”他语调缓慢而沉重,似是熟思许久后才决定说出来的。
我低垂眼眸,忽看到未离歌的指关节泛着青白,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隐忍着什么,连呼吸都不再如平常那般绵长幽静。
“你的病又犯了?”我惊得抬首望他,未离歌的病总是时好时坏,他空有天下第一神医之名,却治不了自己的病。可是,他所患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何不可治,他从来不肯向我吐露一字。
我想着,便伸手自他衣襟内寻找着他的药丸,可是我探寻许久,仍未找到他平日所服的药,我便急道:“为何你不随身带着自若丸?”
他一直服用一味药丸,那时候我闻着那药香味极好,便问是什么药。他只说那药没有名字。我不满,便自给那药丸取了名,为自若。取安然自若之意,我愿体弱的他能安然。
我如此问话,未离歌只微微一笑,那面容上的微笑如漾开的月华,皎洁而寂寞,“药能治病,终救不了命!”他凝视着我,那种怜惜是我早已熟识的,可还有几缕薄薄的含义,我从不懂。
“未离歌!”我声音拔高,有些激动,“这话我已经不想再听你说了!你的药要随时记得吃,不许对自己不好!”蓦地心疼起来,是我许久未有过的,我怕离歌有事,怕他真的会永远离开我。
未离歌轻笑出声,他的笑声很好听,他也是长得极好看的男子,我心想着,这样的男子,若不是因身染顽疾,当是天下无双的人吧!
“以前你在身边的时候,总是你提醒我的!”未离歌轻抚摸着我的发鬓,“日子久了,渐渐成了习惯。”
我心略颤下,那一种习惯,不止是他的,亦是我的。微眯眸子,看到窗外一抹微凉的月光,细细落落的零散苍穹当中,我缓缓松开拥着未离歌身子的手,“离歌,我终是要成为他的女人,而有些习惯,我们都要改了。”
与未离歌在一起的日子,已经很遥远了。
“墨儿……”未离歌轻轻道,却很犹豫,他隐去瞳眸里的哀伤,幽然长叹,“墨儿,离开这个皇宫吧!”一滴清泪顺着他消瘦的面庞淌落,他心里的伤痛或许更甚于我。见我不以为然,终是苦苦笑道:“我带你走,去哪儿都好啊!”低哑的声音,像是末世的风。
“离歌!”我低喝一声,“别忘了落子无悔!”我已身在棋局,如何由得了自己?更何况,我心愿如此。“在大仇得报之前,我是不可能走的!”我沉声对他道。走,又能走去哪儿?
“你愿开局,他必然心安!”
我看到未离歌漆墨的瞳仁间掠过一丝洞察世事的精明,我突然意识到,那才是离落凡身边的谋士未离歌该有的神色。未离歌,本就不该是孱弱温柔的。
我心忽地一空,我本为棋子,如今我甘愿落子开局,离落凡必然心安。而未离歌,依着他对离落凡的忠心,也是愿我如此吧!
幽幽间,又忆起当日桃花盛时,未离歌说那一句:“布了那么久的棋,终要开局了,还有些舍不得落子呢!”可真有舍不得?我自问,旋即自笑,我自愿如此啊!
我含浅笑语决绝:“告诉他,我必会伺机行动!”我要的,何止是帝王命?我要的,还要诛了他心!杀人,诛心!
“可是后宫步步惊心,你不是她们的对手啊!我怕你还没报得了仇,就没了命!”未离歌脸色很不好看,漆眸点墨,透着细细碎碎的心疼与怜悯。
“什么意思?”我凝紧了眸子,所谓后宫步步惊心,我自是知道。可目前的我与后宫诸人还谈不上是对手。“什么叫‘还没报得了仇,就没了命’?”我追问未离歌,他这话里藏着话。
他摇头,不肯说。
我忽地想到,我一向身子健康,不过是淋雨而染的风寒,怎么会昏迷那么久?
“我为什么会昏迷?”我扯着未离歌衣袖急问道,“究竟我是怎么了?”
不知是因为未掩上窗子还是怎的,这屋子竟起了风,掠过他雪色纱衫,仿若脆弱的风中飘絮。他发丝不听话地舞到我面上,清淡的莲花香若有若无地拂过我鼻间,还带着莲芯的苦意。
许久后,他才开口,“你是被人下毒才昏迷的。”
手指开始慢慢握紧,掐着他的衣袖,红丝慢慢渗在雪色袖上,盛开妖娆。
“墨儿!”未离歌急急地掰开我手,怕我再度伤着自己,“你答应我,以后不许再伤自己了。若我们要做的事,代价是要伤害你,我宁可不做!”
我颔首,未离歌的话,我听进去了。我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呢?我不会的。伤害自己去达到目标,是愚不可及的。
“知道是谁下的毒吗?”未离歌帮我在手上抹了药膏,有些疼。我尽量舒展眉头,不让痛楚在面上显出。未离歌摇头,我又问,“毒可要紧?”
“倒不是什么厉害毒,只不过这毒是被人日日以极轻的分量掺入你饮食当中的,时日一长,便难办了。”未离歌已经帮我抹好了药,又道,“你夜里睡得不安稳,也是因此而起。”
我抽口寒气,“那人倒是费心了。”只这宫中,谁会对我下手?还能在我饮食当中下毒,可见此人必然是熟悉我日常生活。而我素来饮食都是极为小心的,便是步摇送来的食物与茶水,我都以银针试过了,方才吃的。这宫里,还真如未离歌所说,步步惊心。
“你当加倍小心才是。还有一事,卿大人前两天遇刺。”未离歌低沉声道,见我脸色微变,便又道,“幸而靖陵王及时赶到,卿大人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夫人吓着了,病了两天。”
我笑得有些僵硬,卿慕尚向来为官公正严明,如何会与人结怨而被人行刺?我与离落凡之间这种关系,他出面帮卿慕尚,不怕被人知晓?嘴唇微启,久久后终是问道:“他,可好?”自那日他来送过桃花之后,我便再未见过他。
未离歌点头,“自然是好的。”顿了顿,见着时候也不早了,便要起身离去。
我忙叫住他:“离歌,再帮我一回。”我问他要了一味药,当我说出那药名时,他的脸色黯了下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无意间见到他鬓间数根银丝,莫名心疼。
“徐媪会给你配好的。”话落,人径自远去。
我望着他远去,心里的温度渐渐冷却。我向他要的是让人不会有孕的药,帝宠,承欢,后宫女子朝夕所盼者,便是身怀龙胎,而我,不愿,也不肯。既已入了宫,承宠是不可能避免得了的,可我的孩子,永远都不可能是他离诺殇的孩子!
指甲不知何时深深嵌入掌心,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