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林觉得很揪心很揪心,却不后悔刚才给郝白放消息的举动,早些让她看明白也好。他想要给她一个拥抱,可是看她像个婴儿一样蜷缩着抱住自己,不晓得从哪里下手,只得无意义地重复:“别哭别哭……”
“我本来就是个没爹没娘没人要的人……他有人做饭洗衣服还有人跟他聊风水,还要我干啥呢,我干脆滚出去睡大街好了。”
“瞎说啥呢!”唐林扯过纸巾递给她,“什么洗衣做饭什么风水,你想到哪里去了。来,把眼泪擦了,别哭,别哭。”
医院里,齐姐也在哭,不过是高兴得哭了。鲜于峰提着礼物,还带了白净娴雅的女孩儿去探望她。
焦猛有事回去了,只有护士不时进来看看吊瓶,捏捏输液管。
鲜于峰不自然的叫了声:“齐姐。”
而那女孩儿却是乖乖巧巧地称呼她“阿姨。”跟着便问她身体好些没,医生可有看过,是否严重云云。
齐姐何等七窍玲珑心,立刻从郝白的称呼里听出了其他意味,儿子肯认自己了,不由喜极而泣:“好好好,我已经好多了,医生也说没事,结实不大,不用做手术,输完液拿点药就可以回去。你们快坐快坐。”
鲜于峰把果篮往她床头柜一放,生硬地道:“吃点水果。”
“阿姨你要喝点水吗?”不等她回答,郝白已然去床头柜上拿暖水瓶倒水,借此机会,她暗中捏了一下鲜于峰,示意他不要那么生分见外。
“好。”齐姐不想孩子们看见她在哭,把头偏到一般,瓮声瓮气地回答。
暖水瓶里的水有点烫,郝白见柜上有药盒,随手拿过来轻轻扇着。
鲜于峰看看齐姐,再看看她,忽然有种儿媳伺候婆婆的错觉。
齐姐趁他俩不注意,把眼泪揩了,然后有些不自在地解释:“肖鹏这人也是,一点小毛病就到处嚷嚷,恨不得人尽皆知。”
鲜于峰此时变得异常木讷,不知怎样接话,只得僵着脖子点点头。幸好有郝白在,她微笑着接过她的话:“我们还得多谢肖叔呢,不是他,我们都没机会孝敬……不不是,是没机会来探望你。”
齐姐看着她,心里暗下评价:“人不错,虽然看起来是有点小门小户不具大家风范,但是也算知书达理。”
跟着两人又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郝白见鲜于峰一直木头似地杵在那儿,又暗中戳了戳他:“你不是一直都说很想和齐姐聊聊吗?怎么这会儿忽然害羞了。”
鲜于峰见齐姐面无血色,估计她身体不像她自己说的那么好,想来旧事重提,多少有些伤人伤心之处,有些于心不忍,便含含糊糊地道:“没事,没事,今儿个天气真不错。”
郝白无语。
齐姐却明白他所为何来,欢喜之色顿消,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凄然:“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我却没法回答你。这十几年来,你父亲转了几次监,有人说他转到陕西去了,也有人说就留在龙湾,这两个地方我都去找过,但是没找到……”言罢,眼中泪光隐隐,唇上唯一的一点点血色都消失了,甚是悲戚。
鲜于峰默然,打消了再向她问问谭化春的念头,“就当一次纯粹的探望病人吧。”他自我安慰道。
郝白见他默然不语,怕气氛太过尴尬,马上打圆场道:“没找到也就罢了,咱们再找找就是,只要人还在,就不怕找不到。”
如果事情有那么简单就好了。齐姐再度偏过头去,有些苦和泪,只能自己吞,不能让人看见。
病房安静得令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咚咚咚。”病房门口传来有礼貌的敲门声,“齐姐,我可以进来吗?”
齐姐扭头一看,大为紧张:“家豪,你你怎么来了?”
门口站着一位年轻男子,二十五六岁数,短平头国字脸大浓眉,十分精神。
“听说你病了……怎么,不严重吧?”他手上提着个高档滋补大礼盒,看样子价值不菲。
“哦哦。”齐姐显得有些慌乱,对鲜于峰下逐客令道,“那,要是没啥事的话,咱们改天再聊。”
鲜于峰知道她是官夫人,自然会有些官场之人前来探望,肯定不愿意被人发现她在外面还有个儿子,当即什么都没说,拉起郝白便走。
刚好那人提起礼品进来,三人擦肩而过。他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不由面色大变,忍不住停下来想仔细看看他。
哪知齐姐似乎很怕他们说话,连忙道:“你们慢走,我就不送了。改天约个时间出来喝茶。”
郝白不明就里,见主人下令逐客,她女孩子脸皮薄,拉着鲜于峰蹭蹭几步快速走出病房。
“走吧,没看见齐姐不欢迎我们吗?”她颇为不爽,“我们就那么见不得人!”
鲜于峰却没理他,自语道:“奇怪,我怎么觉得那人如此眼熟。”
郝白:“你和焦猛打过交道,说不定那人就是焦猛身边的人,自然会眼熟了。”
“不,不是。”
“那会是谁?”
“啊!他好像师傅!”不过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甚靠谱。以师傅对他不亚于亲儿子。看那人穿着打扮,应该混得不坏,如果真是师傅的儿子或者亲戚,早在他下山之前,师傅便会打点好一切,叫他遇了困难可去投奔龙湾某某。
事实上师傅什么也没说,那么,应该就是没有的了。
鲜于峰蛮不好意思的看着郝白:“哎呀,这两天忙得头晕眼花,看个人都会走眼。”
郝白马上体贴地道:“那回去休息几天吧,天王老子请都不去。”
他得脸卖乖,马上嬉皮笑脸地道:“还是郝姐姐最心疼我。”
郝白微微一笑,心道:“你明白就好。”自古以来正妻不都是这个范儿么,要隐忍,要识得大体,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泼妇的作为。她自认不是泼妇,所以便从贤良淑德下手,谅他思想抛锚不了多久,便会念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好,乖乖回来。
人心隔肚皮,没人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的,但是却能感受;眼睛可以被蒙骗,心不会。
回去的路上,鲜于峰终于觉察出一丝丝不对劲来,郝白今日在齐姐面前的做派,分明是儿媳妇见公婆的阵势。
可是自己和紫陌的关系才刚刚见光,女人们是想闹哪样?
他头大。
唐林也头大,因为好不容易哄着方芳别因紫陌的事情哭,结果小祖宗听说郝白又去医院探望齐姐了,顿时把她陪鲜于峰回老家的胜利果实完全摧毁。这下好了,她边哭边闹着要去把郝白衣服剪烂扔出去,要她滚。
“我说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别人去看看齐姐,怎么又惹到你了。再说了,你凭什么让她滚,她的钱除了给郝叔看病外,其余的都贴补在大家的吃穿用住上了。要走,也轮不到她走啊。”
方芳听到这话,忽地不哭也不闹了,她定定地看着唐林,问他:“这么说来,我就是个多余的,对吧?”
那眼神,说不出的灰心绝望。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解释:“不不不,你当然很重要。”
“是么?”语气木然,泪水无声地顺着粉颊儿往下流。
唐林看得心疼,慌了:“别哭别哭,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我给你道歉。你不只是很重要的,你在我心里是最最重要的。”
方芳摇头:“不,我既不会赚钱也不会煮饭洗衣……该滚的确实是我。”言罢眼泪滚滚而下,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
孤儿院出来的她,认为父母抛弃了自己,便是全世界也都抛弃自己,从没有“被重视”的感受,所以经常才会做出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举动来,在她心里,只有容忍自己坏脾气的人才是真正对自己好的。反之,她也会用坏脾气去试探别人。
郝白嘴里没说什么,有时候神情举止却不自觉的流露出对她的厌恶来;唐林老和她吵架顶嘴,肯定也是讨厌自己的;剩下一个鲜于峰,包容是包容了,也没生气。那是因为他有紫陌还有郝白,他才不会去管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的死活。
所以,归根到底自己还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想到这点,方芳只觉得有一把慢刀在心上拉锯一样的割,痛,好痛。
“方芳,方芳,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别不说话啊。”唐林急红了眼,抓着她的肩膀晃了晃,“你脸色好白,求求你说句话,别吓我。”
方芳默默流泪。
唐林急得差点就给她跪下来:“小姑奶奶,你难受就哭出来啊,憋成这样,你是要把我吓死啊!”
哀莫大于心死,她道:“呵!你是怕我死了,你们几个脱不了干系吧?”
唐林又气又急:“你一天到晚瞎想什么呢?”
方芳却不再理会他,默默地流泪,默默地抽开他的手,默默地站起来回到房间里反手把门关上。
唐林想进去,她只盯了他一眼,他便讷讷地止住了脚。
“方芳,方大小姐,你可别做傻事啊。”
屋内的方芳冷笑:“放心。我爹妈当初把我扔大马路边,我都没死,现在还会寻死觅活?”
“那……那你想干什么?”屋外的人战战兢兢地问。
“没什么。”她没把话说完。
“没什么。既然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是,那我就滚出去。”这才是她的打算。
是日半夜,月冷星稀,鲜于峰的堪舆馆门口一个瘦高的人影儿在那里徘徊良久。
空荡荡的街上连鬼影子都没一个,偶尔一两辆夜班出租车呼啸而来,转眼又呼啸而去。“堪舆大师”几个金子在昏暗的路灯下闪着模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