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雨来，雨打在瓦片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在弹古筝。赵小海进入梦乡。半夜，他隐隐约约听见雨下大了，敲打得窗户噼里啪啦乱响。赵小海心里有些不安，嘴里觉得又干又苦。他爬起来，抓起水瓮里的瓢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铜瓢上滑腻腻的水苔使他感觉水总在嘴里打滑。他用舌头捕捉着水，把它们弄进肚子里，感觉在做梦。妈妈听见他喝凉水，迷迷糊糊地说，不要喝凉水，暖壶里有水！赵小海赶紧放下瓢，钻进被子里。他听见雨打在柴奶奶刚刚栽的那些花苗上，那些幼小的花苗一株株折断枝头、掉下叶子。柴奶奶家那只白色的猫嘴里叼着一只老鼠湿淋淋地跳过一盆花，从猫洞里钻进屋子。赵小海觉得自己又在做梦了，这个梦他觉得不吉利。他奇怪自己每一次做的梦都这么清晰。
早上，雨终于停了。屋檐上的水唰唰淌了会儿，就开始像沙漏一样滴滴往下掉了。星光从天空中漏了出来，屋子里却什么也看不清。闹钟响的时候，赵小海没有像以前那样磨蹭着不想起床，他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一开门，不由打了个寒颤。柴奶奶正在开大门，脖子上挎着一个用帆布缝的大袋子，袋子一直拖到她屁股上。大门上的铁索哗哗响，让赵小海又起了一层寒意。
赵小海上了两年早自习，第一次在门口碰上柴奶奶。以前上早自习的时候，大门早已开了。有时几乎是在半夜，就听到柴奶奶开大门清冷的声音。赵小海下了早自习回家吃饭的时候，常常看见柴奶奶背着一捆柴回来，柴比她高，她比柴瘦，柴和她都又黑又干。柴奶奶姓柴？是不是因为她喜欢拾柴？赵小海想。
今天柴奶奶居然起晚了？
她打开大门之后，没有马上走了，而是似乎等赵小海。赵小海本来打算去柴奶奶家炭仓前看一下，看看昨天栽的那些花怎样了？看见柴奶奶在门口等他，只好打消念头。他冲出大门的时候，看见柴奶奶冲着他笑了一下，说，没头鬼。赵小海一路上回味柴奶奶今天早上的微笑。觉得平安叔领回女人或许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赵小海上完早自习，放学回来，看见平安叔圪蹴在门槛上抽烟。那个小女人站在他后面，像骤然竖起来的一条小尾巴。她不时眨一下眼睛，用手扇扇周围的烟，咳嗽几声。平安叔似乎听不到她女人的咳嗽，他狠狠吸一口烟，再狠狠吐出去，一口接一口，好像烟和他有仇似的。那个小女人也不离平安叔远点，不停地用手扇着烟，不停地咳嗽。他家墙上冲门挂着的那只老座钟里面的猫头鹰，随着秒针的摆动一下一下点着头在傻笑。他家挨赵小海家的南墙上挂着一只用高粱桔编的笼屉，断了的几根高粱桔被麻线牵着，像一只黑色的鸟要飞起来。赵小海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早晨。
他跑过去看那些花苗，果然像他昨天晚上梦见的那样，七零八落，地上满是乱七八糟的叶子。好几株花苗的枝条折断了，被雨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茬子还在往出流白色的浆汁。赵小海的心抖了一下。妈妈喊他吃饭。赵小海从地上捡起几片叶子，回到家里小心翼翼擦干净上面的水，夹一本书里。
赵小海吃完饭上学的时候，迎头碰上背着一大捆柴的柴奶奶。她浑身都是泥，连脸上也是泥，整个人像一只沾满泥的黑色陶俑。屁股上的那个帆布袋子里鼓鼓囊囊的，袋子上面印的红色五角星已磨得剩下一个角，几个“努力生产”的红字模模糊糊还能认出来。赵小海想柴奶奶就是一台努力生产的机器，她这一辈子大概就是这样辛苦过来的。他不知道柴奶奶觉得自己辛苦不辛苦？他想着这样过一辈子就害怕。
临出大门前，赵小海又望了一眼那些可怜的花苗，不知道它们是否能活下来？
整个上午，赵小海一直惦记着那些花苗，有几次听课中间就走神了。
中午一放学回来，赵小海就去看那些花苗。他看见那些断了枝条的，已经用细细的高粱秸绑好，一株株恢复了生气。炭仓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片落叶也找不到了。整整齐齐的花苗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仿佛已经长高了一截。
柴奶奶和平安叔在屋子里说话，间隔还传来笑声。赵小海从昨天开始看到柴奶奶笑，又听到她的笑声了。赵小海想到柴奶奶早上还满身是泥、疲惫不堪，现在这样开心，大概平安叔领回女人让她了了一桩心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