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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阳挂在天上,烧着的却是农人的心。人心都乱了,乱如麻。

我的心也乱了,我乱的原因不是因为缺水,事实上工地上一点也不缺水。大坝早已蓄水,高峡出平湖,水位高出下游河面八十余米,解决了附近几个乡的吃水困难,甚至镇上的洒水车也常来湖区汲水。人们烦恼的是地里无水,而抽水设备又如此稀少,况且抽水耗电,一算,灌溉成本高得吓人,地就一直荒着。

爸的单位曾想用一批钢管帮地方架设引水管道,并提供抽水机,把水引到地里去,可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下文,再后来,听说当地政府想让施工局出钱,而不是现成的物资。他们的说法是,即使管道架成了,抽水的电也用不起,光电费就比农作物的收成还高,况且在山里架设管道十分困难,耕地也很散,根本不能保证每块地都灌到水,计划就此破灭,不了了之。

言归正传,我说我的心乱了,其实是因为碰见了春香。

春香的爹杨三秋原本是杀猪匠,电站修起来时,便打些零工。当和所有人混熟后,他的本色就显露出来,一开始只是小偷小摸,锯些钢管拾些建材,见没人阻拦,胆子跟着水位一路走高,偷起了水泥,还专门雇了一辆拖拉机动力的农用卡车,一拉就是一车,倒手一卖就是一两千,一晚上拉几趟,抵得上杀半年猪了。

春香不像他爹,人长得秀气,身材苗条,穿着朴素。当然,我可以用更讲究的词来形容春香的美,但我不这么做,春香的美是难以概括的,哪怕用诗这样的艺术。

第一次见到春香时,我正躺在院里午睡,在一把竹榻上,这是我打发漫长白日的方式,夜晚我会用另一种方式。春香轻盈地出现在屋檐前,对我轻唤道,是李部长家吗?

我醒来,像有只手挠我,睁开眼,原来是只苍蝇,我晃了晃脑袋把它赶走,结果发现了一旁的少女。春香穿着一件与我堪称情侣装的淡蓝色碎花长褂,亭亭玉立,由于阳光从对面的骆驼状山峰上照射下来,处在暗处的我竟一时满眼光晕,春香的相貌顿时变得十分模糊,我慵懒地问,你找谁?

少女走进屋檐,我这才看清她的容貌,瞳孔顿时放大,眼冒金星,难道我在做梦?见我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春香有些不自在,说,我爸让我来,说李部长家可以洗澡。

她这么一说,又见她臂弯里挎着的脸盆,我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我说,是可以,不过水还没烧,你要洗吗?我给你烧去。

她点点头,一只手伸到鬓发处拨了拨散开的头发,说,谢谢。

我起身走开了,没走几步又回头问,你爸是谁?

杨三秋。少女答。

我说,哦。随后往浴室走,走到一半我才想起问她的名字,再次回头,那你叫什么?

杨春香,他们都叫我春香。她把目光从竹榻上转移到十米开外的我身上。

春香?你叫春香?我笑着说。

怎么了?她一脸疑惑。

没什么,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李梦龙。我开玩笑说。

李梦龙。梦龙?你的名字还蛮奇怪。春香嘀咕道。

我将热水器一通上电就火急火燎出了浴室。自从我家装了这东西,工地上的人,特别是女人就爱来我家洗澡,一天下来竟要接待不少人,简直成了公用澡堂。

我来到春香身后时,她正坐在我的竹榻上,盯着我的PSP游戏机发呆。

我问,你要玩吗?

春香羞涩地摇摇头,见状,我就充当起老师来,教她基本操作,反正水还要烧一段时间。能遇到春香,让我心情顿时好转,我很久没遇上过一个如此令人赏心悦目的乡村女孩了,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去西江苗寨??????

我把PSP递给她,她接过来,照我的指令开始闯关。

怎么样?好玩吗?我问。

蛮好的。春香害羞了,我乐于见一个女孩害羞的样子。

玩了一会儿,春香依旧低着头,旋即才扭捏地问,你真的叫李梦龙?我怎么听人家说你叫李杭呢?

听谁说的?我问。

听我们村的人说的。春香说,他们说你……

说我什么?我欣喜若狂地问。

没,没什么。春香想帮我掩饰我在乡间的名声。我偏让她说,你说嘛,我又不怪你,真的,他们都怎么说?

在我极力怂恿下,春香才断断续续告诉我,他们说你神神叨叨的,喜欢……喜欢和畜生说话呢。

哦。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他们还说什么?

还说……还说你整天东边走走西边逛逛,像黄鼠狼,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春香还是不敢望着我。

我“嘿嘿”笑了起来,说的好,说的真好。

春香这才吃惊般抬起头来,与我眼神对视的瞬间,我才知道她是对我有兴趣的。她问,他们这么说你,你还说好?

我说,他们说得对,我就是游手好闲嘛。

你没上班吗?春香问。

上个月还上,这个月不上了。我说。

怎么会?他们把你开除了吗?听说你在城里工作?

嗨,是我把他们开啦。我满不在乎地说。

把他们开了?春香露出一脸疑惑,旋即又问,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什么都干过,卖过汽车、当过职员、开过桌游店,前不久我还是个导游。

导游?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也不算多,反正省内几乎都跑遍啦……你跟我来。我说。

春香跟我进了屋,这是间二十平米的宿舍,我一人住。原本还有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和我一块挤,可后来他受不了工地上的寂寞,没出三个月就找借口跑掉了。这个大学生后来听人说什么都不会,连图纸也看不懂,眼神还不行,有一次差点从九十多米高的左坝肩掉到基坑去。

房间里简洁地摆着一张床,书桌,一个简易衣柜,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我正是看中了工地的清静才来休假的,事实上也是我妈把我赶过来的。她说我干什么都不成,没长性,让我下来好好接受教育,看看师傅们如何与寂寞打交道,渡过漫长岁月。

我指着墙上一张省内地图说,凡是被我做了记号的,我都去过。

春香用微微泛红的手沿着地图上被我勾勒出的线路游走,像在破解一个个复杂的谜。好半天我没有叫她,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辨认地图上的踪迹,而我正在日光灯下打量她。

春香的皮肤很细腻,不是城市女孩拥有的那种无懈可击的妆容下的肌肤,而是那种纯天然接近婴儿般的质地,白中通红,高原红。我喜欢看这张脸,更喜欢这脸上的五官,那么灵秀。我吞了几口口水,并立即被呛着了。这时春香才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问,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儿,你继续看。

她又看下去,我才又看她。

我往往在精力充沛的时候,通常是下午,进村遛达。人们看我的眼光又变了,我知道这种变化的原因,连那两只全乡闻名的斗鸡也知道了。

一群乡间的纨绔子弟正在学校的操场上斗鸡,两拨人把不大的地盘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也挤进去想瞧热闹,我还没见过一次货真价实的斗鸡呢。我来了,人群自然给我让开一条路,这既出于我和那群青年相识,也出于我在当时的特殊地位。这地位是春香给我的,坊间已在盛传春香和我的关系不一般了。

两只鸡在我到来前就已经斗了数个回合,不约而同受了伤。一只鸡的鸡冠上被啄出了血,淅淅沥沥洒了一地,另一只鸡的羽毛被抓得稀稀拉拉,露出难看的鸡皮疙瘩,跟烫过似的。我一来,就跟着那群青年呐喊助威起来,并入乡随俗买了二十块钱的注,买那只毛少的鸡胜。

结果刚交完钱,两只鸡便边斗边商量起来。

毛少的鸡:看见没,那人出钱买我赢。

毛多的鸡:看见啦,咱们让他输,先委屈委屈你,日后我再输你一次。

毛少的鸡:别见外啦,咱兄弟,谁跟谁呀。

……

听鸡这么一说,我就不高兴了,心想,连你们也作弊,难道就因为春香和我走得近?我“哼”了一声就走,身后的结巴二蛋喊我,还,还没,斗,斗完呢,走,走,什么?

斗什么斗,输定啦。我喊道。

众人不解,在我还没有走出他们视线时,果然,按照事先约定,那只毛少的鸡做出胆怯状,面对毛多的鸡的凶猛进攻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节节后退,并表演性地摔倒在地,像鸵鸟似的把头插到沙地中,死活不出来,面对众人的厉声咒骂也无动于衷。见状,毛多的鸡脖子上那圈闪亮的毛才骄傲地软下来,此前那圈毛跟孔雀开屏似的。

结巴二蛋对已走远的我吼道,还,还真,被,被你,猜中啦,风水先生都没这么厉害。后半句二蛋居然一个结巴也没有,众人称奇。

我喜欢春香,但没有表露出来,谁问我也不说,只是摇头。

一次在我出门散步时,不知不觉来到春香家门前,可春香并不在家,这不是别人告诉我的,而是春香家的两头猪。

我心不在焉地走近,打断了那两只小猪兴高采烈地拱地,那片背阴的地方被它们拱得跟臭水沟没什么两样,我看了一眼,调侃说,都说闹旱,你们倒是玩得欢。

听我这么一调侃,两只猪不乐意了,它们发出男人打鼾时的声响,噗——哼——噗——哼——

这意思我明白,它们在向我齐声喊,春香不在家,春香不在家!

我又问,那她在哪里?

两只猪面面相觑后,毫不厚道地说,就不告诉你,气死你,就不告诉你……

我一气之下就踹了其中一头猪,没想到它却发出杀猪般的叫喊,好像我要宰了它。这时杨三秋正好回家,见我欺负他家猪,当下脸色便有些阴沉,但又不敢对我摆出臭脸,勉强挤出笑容对我说,哟,李公子,什么风把你吹来啦,李部长呢?最近忙吧,告诉李部长,下次我请他喝酒。

我没说什么,做贼心虚,很快走了。

我遇过一眼儿池塘,池塘里早没了水,可鸭子们还在烂泥上踩来踩去,好像这样能踩出水来。看着它们,我心生怜悯,心想,天旱,人苦,连动物也跟着受罪,还不如做野鸭。坝上库区的野鸭就肥得流油,施工局的老大总想打几只,让我爸想办法在当地找两支还没被收缴的猎枪。

鸭子们看穿了我的心思,顿时“嘎嘎嘎”地叫唤开来,我知道它们是害怕了。我就说,怕啥嘛,又不是拿枪打你们。

鸭子还是“嘎嘎嘎”地叫唤,意思是,野鸭也是咱亲戚嘛。

它们这么一说,我就没什么话了,心想,你们这些穷亲戚还惦记着别人,别人早把你们给忘啦!踩你们的泥巴去,小心把蛋踩烂。

我已经一连几天没有见到春香了。她不再来我家洗澡,可来我家洗澡的人偏偏要提她,尤其单位里的女人,她们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告诉我,春香不适合你呀,你怎么也是我们部长的公子,一表人才,又去过那么多地方,怎么就喜欢个乡下姑娘呢?我们可是流动单位,电站一建成就要往别处去,到时候你是带春香走还是留下来呢?

我不说话,她们又说,春香人是长得标致,但光长得标致也没有用嘛,你要找女人就找个能在事业上帮助你的,男人嘛,就应该把眼光放长远些,不然以后很难混的,你说是吧?

我还是不说话,只悄悄去把热水器插头给拔了,让她们洗冷水澡。当她们抱怨今天的水怎么这么冷时,我终于说话了,我说,有水就不错啦,你看别的地儿,别说洗澡了,就是喝一口也要走上好几里。

妇女们喋喋不休地走了,走前还在为我的终身大事而惋惜,好像春香真的和我成了婚。在她们摇着头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离开后,我对蹲在电杆上看戏的麻雀说,你们要是也喜欢春香,就拉些屎在她们头上,她们说她坏话呢。

麻雀们回答,还用你说,别看我们秀气,但也不是吃素的。

不一会儿,我听见一群妇女地尖叫及诅咒在晚风中四起,如一群被惊飞的麻雀。

骗人!你根本不叫李梦龙,为什么要冒充别人?春香有些生气地质问。

你怎么知道我不叫李梦龙?别人说的?我满脸笑意地问。

春香点点头,单手背在身后,随即出其不意地把一张报纸甩到我面前,你自己看吧。

原来这是一个月前的晚报,上面报道一个导游不但把外省旅游团独自撇在景点,而且还对游客大打出手,随后又无端消失的消息。那个被曝光的导游的名字清清楚楚地显示为李杭而非李梦龙。关于我的介绍是这样的,李杭,贵阳人,实习导游。

你怎么解释,为什么要骗我?春香嗔怒道,我这么相信你,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我强装笑意,问,你怎么得到这报纸的?

春香露出不愿理我的神色,没好气地回答,你管是谁,那件事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说。

你为什么要那么干?春香有些不解,情绪似乎比之前稳定,但脸上依然阴云不散,因为我骗了她。

春香不高兴了,我就得让她高兴起来,我实话实说,那帮人不爱惜水。

春香沉默下来,可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原本以为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她还想问我什么,但又犹豫了,最终没有问出口。

一切只有我心知肚明,报纸的报道难免片面,我压根儿就弄不明白那帮有钱人不远千里来贵州是为了什么?我容忍他们的言论,但在用水问题上,我实在忍无可忍,我不想复述那些令人心痛的场面及那种毫不在乎的姿态,他们凭什么在我们这里浪费水?我和一个富二代或假富二代模样的家伙打了起来,原因是我说了他一句,洗个头,没必要用三桶水吧。结果全团的人都站在他那一边,还宣称,我们爱用多少用多少,你管不着??????

看着前来排队汲水的村民,我当场把那家伙用来接水的木桶拎开了,结果那人发疯似地甩甩潮湿的脑袋就朝我冲来,还有几个家伙叫嚣着想帮忙,可被周围村民震慑住了。在我轻而易举把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抡倒在地之后,就满不在乎地走掉了。

回到城里,我才知道自己面临了多大压力,报纸报道了这一事件,评论呈一边倒的趋势,险些升到破坏全省的旅游形象上来。那段时间上门采访的记者一拨接着一拨,其中还有我的中学同学,他们都想从我嘴里套出点什么,可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想让此事继续升级,为此,只能躲到乡下来。

许久,春香的表情才舒展开来,恢复成以往我熟悉的那个少女了。我感到欣慰,春香也显得豁然开朗,喃喃自语道,李梦龙,梦龙……你为什么要编这么一个名字?比你本来的名字好听多啦。

这就是我本来的名字,我继续逗她说,我的小名儿。

真的吗?你小名儿叫梦龙。为什么要叫梦龙呢?春香暗自嘀咕,难道是你妈妈怀你的时候梦见过龙?春香的眼神闪烁出孩童般的光泽。

你真聪明。我说。

我猜对了?春香不敢置信地望着我,脸上的酡红越来越深,越深我就越喜欢。

我没说她猜对了,也没说猜错了,只是让她到屋里说话。外面阳光太盛,我有些头晕。

那次之后,春香对我的名字就不再怀疑。不论谁叫我李杭,她也只会在心里喊,是李梦龙才对。

春香迅速喜欢上我的前职业,这是我有所预料的。外面的世界充满无以伦比的吸引力,尤其对春香这种几乎足不出户的姑娘来说。

好在我身边有不少风景图册、城市游记,这是我的一个癖好,走哪儿都随身带几本,这次来则带了半箱。春香像发现宝库似的,对那些装帧精良,有着绝美风景照的书籍图册赞不绝口,好像世界的窗口就此打开。

我对她说,你挑吧,我全借给你。

真的?春香问。

春香真是个淳朴到极至的人,连我如此确定的事情,她也不敢相信。我说,真的,我骗你干嘛,我骗过你吗?

春香这才笑了,最终只借了一本图册和一本书。原本我让她多拿些,借个五六本,可春香说,拿多了也读不过来,还是一本本读比较好。

春香说的没错,读书就应该一本本从头读到尾,尤其是好书。她借走的第一本图册是关于土耳其的,而第一本书与此呼应,是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我说,春香,你的眼光不错呀,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关于城市的书了。

真的?春香露出得意的神情。我说,真的,这是本好书,作家也大有来头,获过诺贝尔文学奖。你可要好好读,里面的插图也不错。

春香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不时拿目光抚摸着书,又不时抚摸着我,眼神流转,含情脉脉。可惜这只是我后来的梦。

杨三秋知道春香开始找我借书并频频出没我家时,不乐意了,他和所有人一样是反对春香和我在一起的。虽然他要时常仰仗我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致富,但对我极其警惕。春香高中毕业两年多了仍待业在家,他不愿她出门打工。这是春香的姐妹招弟告诉我的。招弟在乡里的饭店做服务员。她说,春香被她爸看得牢牢的,就是一头牛也不能这么看着呀。

我问,杨三秋为什么要这么做?

招弟说,还不是因为春香的妈。她有病的,瘫痪,要人照顾,家里离不了人。春香的哥哥出门打工就够了,他们希望春香一辈子留在身边,照顾他们,养老送终,你说自私不自私?

春香会被他们毁了的!我愤愤不平地说。

可不是嘛,春香是命苦啊!

我希望改变春香的命运,当然,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可能让杨三秋答应我把春香带走,而且仿佛为了让我死心,杨三秋花大价钱托人送礼又请客吃饭,竟把春香安排进了乡政府。具体什么工作我不知道,好像是给副乡长做秘书还是什么的。

这件事不是别人告诉我的,而是我亲眼所见。那天,我参加我爸的饭局,在乡里最大的饭店里,竟然遇见了春香。她坐在副乡长身旁,极不自然地招待镇上来的领导。我看见她时,她正对着眼前的酒杯发呆,愣愣地,随即被那个一脸疙瘩的副乡长捅了一下,示意她该向领导敬酒了。

原来春香干的是这么个活儿,这让我很担心。我悄悄对服务员招弟说,麻烦你去把春香叫出来。

招弟显出为难的样子,不是我不帮你,你看看,里头都是乡镇的头头脑脑,我这么一喊,不是得罪人嘛。这饭店又不是我开的,我可担待不起。

我想想,也对,便写了个纸条,让招弟无论如何帮我递到,这她就答应了。

我写道:春香,你怎么干起这个工作了?不适合你,去城里吧。

两桌人都酒过三巡后,我还清醒的留在饭店。乡政府的饭局终于结束后,我才看见春香在饭店的大厅里寻找我的身影。我稍稍扬了扬手,她就发现了我,但她不敢就这么走过来,领导们还没走,她也不敢动。等把那群红光满面、大肚便便的公仆送走后,春香才和我短暂的碰了个面。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害羞的缘故,总之,春香的脸一直红彤彤的,像个苹果。她急切地问,你说的能行吗?

我阴沉地说,不行也行,你自己想想,干这个,你会开心吗?

春香不语了,可目光仍在询问。我再接再厉说,走吧,离开这儿,都什么年代了,你有人身自由的。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对待春香,平日我们都有些扭扭捏捏。我是看不下去了,春香再这么干下去,搞不好会成为哪个领导的小老婆。我这么说可不是诋毁领导,他们是男人,我知道,一个个都是狼。我也是狼。

春香点点头,并让我今晚晚些时候去她家。话刚说完,副乡长就急匆匆把春香招走了。他们上了乡政府那辆崭新的猎豹车,上面挂着“抗旱救灾专用”的牌子。

这是春香第一次主动约我,我们的会晤还算圆满。这得益于那些平日看我不顺眼的动物。它们在这个夜晚无疑是我的同谋者、“秘密兄弟会”成员。当然,它们不是看在我的面上,而是为了春香。

一出门,两只爱慕春香的蝙蝠就以古怪的飞行姿势在我头顶徘徊,拐来拐去的,像在发抖。我没理他们,径直往路上去。

看,他出门啦。一只蝙蝠说。

另一只没好气地回答,哼,还不是去春香家。

听了这话,我暗自嘀咕,还真瞒不过你们。

蝙蝠无疑探听到了我的心思,不约而同回答,那当然。

我不再琢磨这两只怪物了,可一想着它们能把人的心思看穿,就忍不住哆嗦,路也走得歪七扭八了。结果不出意料迎来一片嘲笑,一只蝙蝠说,看他那点出息。

我开始巴望它们飞走了,老跟着我干嘛?

另一只蝙蝠“哼”了一声,那意思我也明白,它是想说,跟着你,是看得起你。

我对着暗下来的天空挥了挥手,像是致意又像是在驱赶它们。可那两只蝙蝠一直在我左右,若即若离,到关键处,还导航仪似地向我发出一两条及时的警告,比如,前方二十米,有狗出没,注意绕行??????

在它们有意无意陪伴下,我们沿途绕过了所有有人出没的场所,甚至谁躲在哪个犄角旮旯,蝙蝠也一一透露给我,带些炫耀的样子。比如,在村边的水塘旁就埋伏着一个外乡的贼,他想偷老姜家的画眉。老姜养画眉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

一只蝙蝠对另一只蝙蝠说,那狗日的还蹲着呢。

另一只回答,可不是,还拿着肉,准备对付老姜家的阿黄哩。

一只又说,老姜最近又抓了几只上好的画眉,虽说和咱不沾亲带故,但好歹也是长翅膀的,我们不点破,让贼偷去。

另一只回答,在理。

于是,我们就绕过了贼,往一条据侦查连一只狗也没有的路上走。春香家就在不远处了。

春香家也养着狗,而且还是条轻易不出门的大狼狗,被圈养在院子里。杨三秋偷水泥致富后,开始摆阔,村里的土狗竟看不上眼了,专程从城里买了只纯种德国黑背,一脸威风,头大得像个脸盆,连村干部也轻易不敢上门了。我知道这里面的玄机,杨三秋这是防着我呢,他知道我怕狗,就特意买了只凶狠的。

可到了春香家跟前,我一兴奋,把这事儿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望着那两只仍在头顶发出噪音的蝙蝠,暗想,这下,你们可以走了吧。

蝙蝠“嗤”地一声,笑了。我这才一惊,恍然大悟,想起里面的狗来。一时间我觉得风声鹤唳,还莫名其妙地认为,杨三秋肯定也在里面,说不定正牵着狗四处巡逻呢。

我一胆怯,蝙蝠们又笑了,带着深深地嘲讽。直到一只好心的蝙蝠给了我一个暗示,我才知道今天杨三秋不在家。

我稍微安定了些,可那狗还困扰着我,一进门,狗必然会叫,一叫,别的狗也会跟着叫,叫来叫去,杨三秋就会闻讯回家啦。

听我这么一寻思,好炫耀的蝙蝠当即发射了一段超声波,我几乎能瞧见那种呈弧形的线条朝村外延伸的情景,涟漪般不绝,煞是好看。

不久,我就得到了反馈,杨三秋正在乡里赌呢,正赢钱嘛,听那得意的口气,就是天塌了,地陷了,大坝垮了,也不会回来。

对他我算是彻底放心了,可那狗?

我又听见蝙蝠们的讥笑了,那意思最明白不过,你们城里人咋这么胆小呢,一只狗有啥可怕的,还能把你吃了?

我不说话,准备豁出去了。正往前走呢,那只脾气好的蝙蝠再次运用了它的特异功能,听着那在我耳畔“呼呼”来回的声响,我就知道,它们算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旋即,我就听见蝙蝠们的交流,一只对另一只吼道,我就说嘛,狗早被春香拴到后院去啦,碍不着他。

我笑了,一脸轻松,感激着面丑心善还在头顶拐来拐去的蝙蝠兄弟。就这样,我才一路无阻来到了春香家,她早就等着我了,在她的闺房里。

春香见我来了,急忙把门掩上。我正想诉说来时路上的不易,春香的话就把我的唠叨盖住了。

这时,我听见窗外那两只有特异功能的蝙蝠说,妈的,终于大功告成啦。

春香问,我去城里能行吗?

我说,行,怎么不行,以你的条件,找个像样的工作不成问题,我也可以帮你嘛。

春香又问,你自己不还没工作嘛,怎么帮我?

我大包大揽地说,找工作还不简单,给你找个也容易,就不知道你乐不乐意?

你说,啥子工作?

反正比你在乡政府伺候当官的强。去酒店做前台怎么样?要不去公司当文员?我都可以托朋友把你弄进去。

那工资多少?春香不好意思地问。

怎么也有一两千吧,具体我不清楚。你在乡政府多少钱?

不知道,我才去,还没发工资呢。

那应该多不了,不如去城里,干脆住我家,我妈也闲得很,你正好陪陪她。

那怎么行。春香不好意思地说,帮我找工作就够麻烦的了。

有什么不行,春香,你怎么就这么不自信呢?

说到这里,我原本还想进一步谈谈我的构想,可春香却扭过脸,表情忧伤,我不解地问,又怎么了?

好半天,春香才说,那我妈怎么办?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爸又整天不归家……

我确实没想到春香母亲的问题,这让我头疼,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春香说,走吧,跟我去见见她。

我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春香说,还愣着干嘛,走呀,她也想看看你。

我只好跟着走,并庆幸之前我和春香什么也没发生,不然真没脸见她妈了。

春香的母亲在昏黄的壁灯下躺着,一张老式藤椅轻微地摇晃着,听见门响,春香的母亲睁开眼,问,来啦?

春香说,来了。这是李梦龙。

妇人急忙说,把大灯打开,我瞧瞧。

在启辉器冒出一阵零星的电光后,日光灯突然亮起,房间里的一切顿时清晰起来。我被灯光晃了一下眼,突然觉得这跟审犯人差不多,一明一暗的。

春香的母亲便借着这灯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我,盯得我心里直发毛,跟敲鼓似的,咚咚咚。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什么意思,直到她说,嗯,不错,是比村里的强。春香,你说他是干啥的?

春香说,他是导游。

春香母亲的脸色有些变化,导游?那可是成天东奔西跑,不着家的。见我们不说话,她又问,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我如实告诉了她。

年纪倒是不大,属虎的吧。

我点点头。

春香母亲心算似的掐了掐手指,嘀咕着什么,我只听清两个字“不合”。

听到这里,我的心像被谁捏了一下,直寻思,我来这里干嘛啊!

见状,春香用制止的神色说,妈——

春香母亲这才笑嘻嘻地说,好了,好了,见过了,心里有数了。春香,送客吧,我就不送了。

我告辞离去,本想还去春香的屋里坐一会儿,可春香说,太晚了,我妈耳朵尖着呢。下次我去你家。

我知道春香的意思,只好无奈离去。

没过多久,我就接到朋友电话,他问我愿不愿意去做志愿者。现在有大量物资涌入灾区,同时有大量工作需要人力完成。我说,我考虑一下。

朋友很诧异,原以为我会痛快答应下来,没想到得到如此犹豫的答复。他不解地问,怎么,还在想那事儿?都过了这么久啦,你也该回来了,报纸都把你忘了,放心吧。再说,那批游客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走以后,他们十二个人连带司机就把一个村的水给折腾光啦,一滴都不剩,走了连一毛钱也没留。

真他妈不是人!朋友骂道。

我不想再听到那帮人的言行,对我来说,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直截了当说,不是这个原因。

朋友问,那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在帮一个人。我坦白说。

帮人?什么人,你不是在农村吗?

对啊。

是个女的?

嗯。我迫不及待承认。

怎么帮?助学?

不是,她不是小孩。

那怎么帮?

有点复杂,我正想办法让她来城里。

哎,不是我说你,你管这事儿干嘛,你自己还没个准谱儿呢??????咳,随你。不过,我觉得这是你出来的一个好机会,和做志愿者又不矛盾,干脆,你俩一块来不得了?你好好想想再给我电话吧。

我和春香约定的事到底没成。我不知道是那次去她家的结果还是因为杨三秋最终陷入“水泥门”事件,反正那几天够乱的。杨三秋人是逃了,可偷运水泥的车还被扣着,他揪着心,又不敢托人把车要回来,不然罚款和派出所可不是闹着玩的。为了这事他一直压着火,直到春香找他说,要辞去乡政府的工作而跟我去省城做志愿者。那次,父女俩大吵了一架,杨三秋怀恨在心,说,你找谁不行,偏偏找那小子!别看他是城里人,可啥也没有,名声还不好,都上报啦,你图个啥呢?这是面上的话,还有些话杨三秋不敢说,因为调查水泥被盗一事经我父亲一手督办。他是施工部的头儿,为了这事还让我少接近春香,人言可畏。

好几天来,我的心都紊乱不堪,没想到这次休假会有这么多烦恼。我一方面惦记着春香,另一方面回城做志愿者的渴望困扰着我,我想到最缺水的地方去。脑海里,一个声音疯狂地喊,春香!春香!春香!一个声音理智地反驳,春香,春香,就知道春香,再这么呆下去,你人就要废啦!

我从来没有如此矛盾过,一心想着春香,一心又想离开此处。旱季持续着,报道说越来越多的矿泉水已运达灾区,可我知道这只能解燃眉之急。农人真正着急的是地,地里无水,日子就没有希望,看不到尽头。

此刻,我的心情也和这大地一样,渴望一场春雨的到来,越大越好。

我有好多天没见到春香了,最终是招弟给我带来了春香的消息。她说,你走吧,春香去不了了,你和她有缘无分。

我问,春香这么说?

招弟点点头,劝慰我说,你走吧,春香念着你们的计划,却不能和你去实现了。你在这里呆一天也只是增添一天的烦恼,什么事也干不成,不如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不过有一样事,春香务必让我转告你。

什么事?

她希望你继续干导游,不要灰心,她觉得你是个好导游。招弟说。刚说完她就走了,大概怕我缠着她问东问西。

春香是铁了心了,你走吧……走吧。招弟走出一段路后转身朝我挥手喊道。

我的心像被什么动物啃噬着,钻心的疼,疼过之后就是无尽的苦恼。苦恼的时候,我就求落在电线上的燕子,我问,春香在干嘛呢?

它们不理我,反而一哄而散。

我又问地上的蚂蚁,你们消息灵通,春香在哪里,我想找到她。

它们也不睬我,忙着搬家。它们这一忙,我就疑惑了,难道老天要下雨?这时,我才注意到天空,一层稀薄的乌云正在西北的天际集结,最终漂过了大坝左侧的最高峰——断指山,并一路朝营地的方向匍匐过来。工人们不约而同停止了施工,对着天空指指点点。

民工小艾对我说,不知道他家下雨没有。

我问,你家在哪里?

安顺。

那可是重旱区。

小艾叹了口气,无奈地答道,都说我们贵州天无三日晴,可我老家十个月都没下过一场雨了。别说地,人也快渴死了,政府都让我们出来,可我们这些壮劳力一走,家里的老人就更受罪了。听说最近在打井,也不知道打出水来没有。

我望着小艾揪心的脸,也望着天,期望这雨能痛快地下下来。小艾和我一样,这个比我小两岁的青年正在默默祈祷,祈祷这雨也能下到安顺去。

这时,爸的手机接到短信,一场人工增雨正在酝酿之中。

乡上已经打了增雨弹,不知道这雨能下多大,越大越好啊!爸说。

听说要下两场二十五毫米以上的雨才能有效缓解旱情。我说。

爸说,可不是嘛,听天由命啦。

雨,最终下了起来,打到屋顶的石棉瓦上竟是石子蹦蹦跳跳的声音,说明雨势不小。我刚冲出门,还没在雨中站足一分钟,雨就加大起来,而且越来越大。这时,我才深切感受到老天爷的意思,那是为我和春香流泪嘞。

爸在屋檐下喊,你淋雨做什么?快进来!

我没有动,对他说,我就想淋淋雨,淋了雨我就要走了。

爸没再说什么。我在工地上足足呆了两个月,他知道我呆不下去了,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吃不了乡间的苦。在乡下,寂寞啊!

雨断断续续下了两个钟头,这可是宝贵的两个钟头,听说明后几天还可以增雨作业,这样春耕就有希望了。

那几日,我在村里疯狂寻找春香的身影,希望她能和我谈谈,哪怕是告个别,可春香却平白无故消失了。看我整日失魂落魄的样子,在乡政府与村庄的道路上徘徊,招弟看不下去了。她把我拉到一旁说,别找啦,春香去她外婆家了,就是为了躲你。

躲我,她躲我干什么?

你呀,死脑筋,她让你走你就走呗。她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该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也不要打扰她的生活,她心里够乱的了。

对了,你借给她的那些书,她让我还你,你跟我去拿好了。

不用,让她留着吧。许久,我才丢下这句话,说完,我就走了,再没有回到村上。

当夜,我辗转难眠,那些平日与我熟稔的动物仿佛不想触及我的伤心,纷纷对我禁了口,它们开始以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窃窃私语了。

第二天,我收拾好行李,一些衣物,几本图册,还有那台春香玩过的PSP,里面尚有一些春香没闯过的关,我没有接着玩,一直让进程保存在那里。

我背着来时的那个登山包,穿上夹克,蹬上皮靴,踏上了返城之路,一如我来时的样子。我故意不让爸派车送我,而是打算走到乡政府,坐今晨第一班开往省城的班车。我知道这一别,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路上,鸡鸭羊狗猪牛都默默注视着我,一句话也没有,我知道它们这是同情我呢。这帮牲口,和人一个德行,我和春香好的时候,个个反对,而一旦我离春香远去,就个个魂不守舍,叹息连连。

我笑着说,这是干嘛呢?愁眉苦脸,天下雨了,日子就有盼头啦。

羊“咩”了一声。

猪“哼”了一声。

牛“哞”了一声。

鸡鸣了一声。

鸭“嘎”了一声。

狗吠了一声。

它们是在欢送我,也是在挽留我。

我压抑着内心的情感,故作轻松地说,看好春香啊,有了好人家就给我报个信儿。

说到这里,动物们都散了,不愿我提起春香。在它们看来,提及春香,只会让这场离别显得更加悲伤。

我远远离开了村庄,心里还惦记着春香,她在做什么呢?没有动物告诉我,我就猜测,还在睡觉吧,说不定正在做梦呢,会不会梦到我呢?我叫李梦龙,对了,这个名字真的和梦有关。我和春香的故事就是一场梦。梦有开始也有结束,现在就是结束的时刻。也许这个梦的结束正好预示着旱季的一去不复返,如果是这样,我的心多少会好受一些。

班车来了,我和去镇上采买农资的村民挤作一团,他们都说,雨季来了,生产终于要恢复了。一脸开心的样子,像过年。

车吼叫着,开动了,路上我想着春香,直到公路上开来一列列军车。看见解放军,村民激动了,纷纷把头伸出去,这是来帮咱们春耕的解放军呀……

当第一辆军车按响喇叭朝我们打招呼时,我仿佛看见春香坐在驾驶室里。

一个穿军装的女兵正热切地望着窗外的土地,看着擦肩而过的我们的车,在目光交错的瞬间,我情不自禁朝她敬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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