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刻,我在贵州,在中西部,旱灾的范围越来越大。当然,我没有土地,体会不到农民的全部痛苦。我只是个在山间四处游荡的闲人。
我处在这样一种状态,远离城市,对所有事物失去信心。我开始像一首诗里写的一样,开始关心粮食,人畜用水,以及气候对大地所患的疾病的影响上来。
白天,我从一座即将全面竣工的水电站出发(那里是我短暂的家),到附近一些村庄闲逛,那些看上去灰尘扑扑和村口碌碡差不多脏的孩子齐齐望着我,并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不出意外,他们总是喊,那个闲得慌的人又来啦!
我就是那个闲得慌的人。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我是一个诗人。这话我谁也不告诉,只对那些牲口说。比如一次,我对三头在村口荒山上啃草的山羊说,嘿,伙计,我会把你们写进诗里。那只领头的灰山羊不屑地看着我,说,咩。
我知道它的意思,翻译成汉语就是,切。
切,就是看不起。我不和它计较,我知道它是王德明家的羊,它的主人在我爸手下当民工,每月挣一千五百元,这还不满意,每次下班他总想从工地上顺点什么,偷截电线或拾块铁。有一次他还求焊工老刘给他割一块铁板,他想掮回去做回风炉的罩子,可那次被我爸发现了,当即按规定罚了他五十块钱。他心疼钱,这意味着一天的工白干了,当下就有些不舒服,不舒服了看什么就都不顺眼。在回家路上看见自家羊蹲在路边啥也不干,便发了火,拾起路边的黄荆棍就抽羊,边抽边说,不多胀点回去,就晓得浪费粮食。领头的灰山羊被抽得最狠,咩咩直叫。当时我正好路过,羊知道主人的火气是我爸罚款造成的,从此对我就怀恨在心。
我走街串巷其实不全是闲逛,也捎带观察,观察这里的风土人情、礼仪癖好。比如,我就喜欢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地方,虽然楼下都是臭烘烘的牛圈,但楼上的姑娘却十分淳朴美丽。她们在午后会百无聊赖地坐在楼上晃荡双脚,要么嗑瓜子,把瓜子壳吐得纷纷扬扬,要么做女红,绣一对戏水鸳鸯。无论她们做什么,脚总是晃来晃去的。
我就喜欢看她们晃脚,一摇一摆的,像在河边戏水,也像舞蹈。我看得入了迷,牛圈中的牛就不高兴了,它“哞哞”地冲我喊,我知道它们的意思,它们是说,好看吧,好看就娶了她。我总是不搭理,偶尔回一句,好看就娶了?世上这么多美腿,我娶得过来吗?牛便知道我花心,下次再来,就提前预警,楼上的女孩便会发现我,发现了我,就不晃脚了,纷纷把脚缩回去,好像我是个不怀好意的外乡人。
据我观察,这里最神出鬼没的居民是蜘蛛。它们躲在暗处,在白天,阳光暴烈的时候,那张网空着,如果不注意,你会觉得眼前什么也没有。要等一朵云遮住了太阳,你才能清晰地发现,那些漂浮着的灰尘及一两根晃动的稻草。
这或许是张被遗弃的网,灰尘扑扑,毫无光泽。然而夜晚来临,当你打着手电经过此处,不经意间扫射,会发现空中蹲着的一个黑点,有时一动不动,有时随风微摆,像画中的佛。
有次,我火急火燎地上厕所,在简易搭建的竹棚中,一不小心就迎面撞上了蛛网,可当下并没有蜘蛛。到了晚上,我起夜再去时,蜘蛛就在了,仿佛来上夜班。那张被我破坏的网被它轻而易举修复完毕了。
我看着它,说,白天你的网粘着我的头了。
它说,是么?怪不得网破了这么大,害我又吐了不少丝儿。
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蜘蛛说,扯平了呗。
乡间的娱乐可多可少,在这次旱季中,雨水匮乏,地翻不成,男人一时无用武之地,不是躲在哪家堂屋下“诈金花”就是搓麻将,被媳妇看得死死的男人只能在家和女人干那事儿。只有老人们背着手在田间地头查看旱情,可土地却是一张老太婆的脸,沟壑丛生,龟裂得起了板。看到这些,农人的心就揪紧了,望着四周的山头感叹,老天再不下雨,这里就要成火焰山了。
至于干旱的原因,年轻一代都守着电视,看专家们怎么说。专家说,这是西南的暖湿气流没有遇上北方寒流的原因。
私底下那些半大小子就议论开了,你说咋就遇不上呢,平时,就拿前年来讲,那雪下得……那凝冻,那雾,简直就是哈尔滨嘛。
哈尔滨?你也知道哈尔滨?有人讽刺道。
废话,谁不知道哈尔滨,我还知道北海道呢。
北海盗?啥子玩意?我还南海盗呢。
议论到这里,不可开交,正好我路过,那些小子就把我叫住了,喂,你知不知道北海道?
你们说那干嘛,还不想办法出去,呆在这里尿都屙不出来。
家里不让走嘛,说一有雨了,就忙了。
有雨个屁,你看看这天,红得跟黔灵山的猴子屁股一样。
我一走,那帮小子又议论开了,话题由猴子屁股变成了女人屁股。我不屑于和他们讨论女人,他们才见过几个女人?
想到这里,我便看见两条狗在交配,咧嘴一笑,这一笑可就吃了大亏。本来我在村里就是个闲人,而狗正是为了撵闲人而养的,所以刚到村子里时,家家户户的狗像见了贼似的使大劲儿对我吠,其状之凶令人胆寒。后来我学乖了,再去就带着狗粮(那是我托人从贵阳买来的),狗吃了我的嘴软,从此见到我就摇起了尾巴,主人一般对待。
可这两条狗历来对我抱有成见,它们一条是村里妇女主任的狗,一条是村委会计的狗,平日吃喝不赖,时常享受领导级的待遇,也是见过大世面的狗,连县长也见过(当然也差一点以火锅的形式献给县长)。所以,它们见了我的狗粮闻也不闻,反而暗自嘀咕,这是什么破玩意,能吃吗?
我那一笑彻底把它俩惹毛了,如果当时不是连着,妇女主任的狗非上来咬我一口不可。我惊慌失措地逃走,听见身后那公狗对母狗讲,看见没,城里人都是软蛋,可想而知城里的狗也是一个德行。
母狗“哼哼”了几句,越发崇拜起这条叫黑虎的公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