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珂在哪儿呢？顾勐想。从前许多回，还是少女的乔珂总打他家楼下经过，在铁葫芦街与合群路的交汇处，在一栋如子弹型的房子里，三楼，每当乔珂的身影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步伐走来时，顾勐的心都会为之一颤。他能轻易从周末爆炸式的人群中找出乔珂来。乔珂是那个长手长脚的女孩，比顾勐还高一头，扎一根马尾，脸色苍白，脸颊正中还夹着一晕红，神情时刻警惕，有些机关重重的意思。只有私下碰面时，乔珂的防备才会松懈下来，那时你才能见到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但这样的时刻并不多。总体说来，乔珂是个忧郁的女生，从不打开心扉，和顾勐在一起也只是卸下一会儿面具，每当苗头不对或压根儿没什么事发生时，那张冷冰冰的面容也能随时回到脸上。乔珂的美是她的眼睛，眼眶的线条仿佛是工笔画上去的，圆润细长，瞳仁如两粒黑色玛瑙，发出凛冽的光芒，眨巴间，能听见一种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乔珂不止一次对他说，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
顾勐每次都回答，我也是。
乔珂就用种看穿未来的目光打量他，颇有些预言家的样子，说，你不会。
无论顾勐怎样提及自己的未来，乔珂总是笑盈盈的，看那样子，你说不清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2
十年后，顾勐果然还在小城里，他没有离开的原因有很多。
二十岁那年，父亲与母亲决裂，竟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最终离开了合群路一号二单元301这所房子，搬到距此不过千米之遥的铁葫芦街。那以后顾勐居然很少碰见他，好像那人就此远走他乡，音信杳无。
顾勐是公车司机，19路是他的路线。从城南铁葫芦街到城北火车站，算是一条热门线路，几乎趟趟满座，人多时车厢内空气都变得稀薄，带着闷人的味道，那是各种化学气味和人体体味的大杂烩，那味道不比牲口棚更强。好在顾勐的位置被隔离，不然每天置身这样的环境，非生病不可。顾勐依旧是那个瘦弱的人，手臂只是儿时的放大版，骨头血管什么的仍然顶着一层皮，仿佛吹弹即破。
顾勐还住在这栋只有六十七点几个平方的屋子。母亲下岗多年，靠在超市售货为业，顾勐没能上大学，是填志愿时坏了事儿。那时顾大维尚未离家，地下恋情还未曝光，那个狐狸精也没有浮出水面。他还在水厂上班，是司机。顾勐不想回到学校，拒绝了母亲复读的要求，心一横对顾大维说，我跟你学车吧。
顾大维嘬一口小酒，滋地一声，眼神就转开了，好半天，才充满尊严地说，开车也是门手艺，你别瞧不起。
就这样，顾勐的人生被固定在了那条呈“弓”字形的公交线路上，干了三年。一开始，顾勐也觉得枯燥，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顾勐对钱也没什么概念，平时就喜欢玩，工资到手几乎存不住，常去地下赌场玩老虎机。为此他没少被陈开香骂。母亲说来是个柔弱的人，对父亲如此，对儿子也不例外，想硬，硬不起来，通常骂着骂着，自己先哭了出来，用那双皴裂的手抹眼泪。这是顾勐最看不下去的画面，好像做儿子的虐待了她一样，于是拍拍胸脯说，下次不去了。
可下回，他还是一如既往往黑妹那里跑。黑妹的赌场开在铁葫芦街，据他自己讲，这是城南地区最安全的地方了，不用担心警察，一有风吹草动，他自有办法化解。
外人提到顾勐时都说这还是个不错的青年，就是贪玩些。也只有顾勐知道其实自己是没有赌瘾的，去黑妹那里纯属为了打发时间，他不想呆在家里，就这么简单。这仿佛已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就像总有人喜欢宅在家里一样，顾勐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浓缩在了一间间大小不一的房间里。只有当他在夜色中游走或操纵游戏机时，才能感受到活着的气息。这时的他才会又想起乔珂的那番话，还是少女的乔珂用一种预言家的口吻说，你不会离开小城。
难道被她说中了？我还能见到她吗？顾勐想。他曾托人打听乔珂的下落，可是乔珂都消失了十年，虽然有陆陆续续的行踪传出，但终究捕风捉影，一天没见到乔珂本人，顾勐就觉得传言不可信。
说起来，顾勐是乔珂唯一的朋友了，别看乔珂是个美少女，本该在学生中拥有极好的人缘，可由于家庭的缘故，大家都瞧不起这个女孩，穿着永远过时的衣服，且永远是一副能把人吃了的样子，好像所有人都得罪了她。没有人能了解乔珂。也只有顾勐知道，乔珂时常摆出的样子只是一张唬人的面具，真正的乔珂是那个没有安全感时刻感觉惶惑的女孩。
乔珂的身世其实算得上悲惨，母亲乔国丽是个患有小儿麻痹的女人，手脚永远不利索，走起路来总是抖来抖去的，如同某种动物，这是被人耻笑的一点，但不是人们另眼看待乔珂的关键。
乔珂是试管婴儿，也就是说不知道父亲是谁，但乔珂是有父亲的，他的父亲是他们院里一位退休干部的儿子，智商只有学临儿童的水平，也就是说是个傻子，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做爸爸，所以乔珂的爷爷自作主张让乔国丽去省城做了手术。孩子生下来时，乔国丽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跟着父姓，也就是姓徐，她坚决为孩子取了名，还上了户口，夫家对此极为愤怒，从此冲突不断。乔国丽曾一度将孩子带离小城，回到乡下雾水，可屡屡被夫家的人连哄带骗押了回来，回来了，也不打也不骂，只是软禁她，没多久乔国丽就开始了装疯卖傻，制造了种种有碍家风的行为艺术，后来干脆提起了离婚，原本是离不成的，可乔国丽有个厉害的表哥，当他提刀上门之后，这婚才勉强离成，还分得了一套五十平的房子，从此出来单过。
经过那么一闹，原本天知地知的乔珂的身世便路人皆知了。这在当时几乎是爆炸式的新闻，谁也无法想象试管婴儿是个什么东西，尤其是同龄孩子，他们绞尽脑汁想象这四个字所表达出来的意思，难道是从试管里生出来的毛毛？不少同学对此作了添油加醋的想象，大家都说乔珂不是个人，真正的人，她只是某个邪恶的科学家培养出来的人，一种新人，或许是机器人！
这样的论断曾长期占据顾勐及周边同学的心，直到后来，乔珂和顾勐的关系开始破冰，并有所发展，直到初二的某个礼拜六午后，顾勐在空无一人的家中被乔珂狠狠搂住时，才知道一切传闻都是无稽之谈，他分明感受到乔珂那颗跳动有力的心，她的微微凸起的乳房柔软地贴着他的胸，让人瞬间窒息，仿佛空气一下被抽离，如果不是乔珂果断松手，顾勐没准儿会被活活憋死。就在他涨红了脸，不敢置信地望着乔珂时，乔珂却格格笑了起来，边笑边说，看你这点出息！
那一刻，顾勐醉心许久。就是十年后的今天，那一抱的力量仿佛还在发挥余热，顾勐觉得手臂一阵发紧，仿佛所有骨骼筋脉都在逐渐萎缩，骨头发出磨牙般的吱吱声响，心脏骤然凸起，拱成了一道可观的形状，像佩戴的一枚勋章。
后来，顾勐寻思，如果对乔珂的拥抱及时做出反应，结果会是什么样子？乔珂还会离家出走吗？如果上天再给顾勐一次机会，让他回到很多年前那个百无聊赖的午后，就像电影中演的那样，他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对乔珂说我喜欢你呢。
一定会。顾勐想。
然而事实不容虚构，哪怕这样的虚构在顾勐脑子里顽固地盘踞了十年，少女乔珂还是走了，那一年，正好十四岁。
为何时至今日，自己仍忘不掉乔珂呢？顾勐觉得奇怪，仿佛少女时代的乔珂给他下了蛊、施了咒，让他一次次轻易就从现实闪回到十年之前，有时是上班途中，开着开着，顾勐的脑子就钻出了车外。只要路边有那么一个长手长脚的女孩，顾勐都恨不能将车停下，好好看她一眼。这样的古怪举动最终也影响到他找女朋友。
顾勐的女朋友就是那个长手长脚的女孩，最为可贵的是，她居然还留有一头黑色长发，这和顾勐想象中长大后的乔珂差不多。女孩是顾勐的乘客，但不是常客，只是偶尔会坐他的车，那是在她发现他后。总体来说顾勐还是个清清爽爽的青年，配得上帅这个字眼儿，但不同于商场服务员口中那种来者不拒的称呼，她们逮谁都论帅哥美女，好像这是一个俊男美女的国度。怎么说呢，顾勐的气质与周边人多少有些不同，尤其在那群公交司机中，一来是相貌的缘故，二来是年轻吧。这样的司机人们很少见，那些开公交的中年男子不是流氓也是半个流氓，出口就跟往外倒脏水一样，毫无职业道德可言，顾勐在其中算得上是异数。
顾勐和吴晓好得很快，几乎是第一眼就看中了彼此，吴晓不嫌顾勐是个收入低下的司机，而顾勐也没被吴晓的家世给震住。他被她吸引完全得益于吴晓和乔珂的某种相似度，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顾勐寻找了十年，终于碰见一个和乔珂有些重叠的人来。
一开始，顾勐没有向吴晓提及乔珂，但好几个月过去了，两人建立了实质上的亲密关系后，顾勐就忍不住向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乔珂了。乔珂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弄得吴晓莫名其妙，一个失足少女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是顾勐有讲述的热情，她也只好勉为其难听下去。有时暗想，这个顾勐怎么回事儿，非在我面前提另外一个女人？还这么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