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在残碎的剪影中寻找逝去的温暖,久了便发现,原来选择活在回忆中,是对自己的成全。他走不出,也无须走出。至少还有人能够懂得他,便已足够。
自那日少女失踪案后,小小便经常与阮郁一同游玩钱塘山水,在这时节,少了政事的牵绊,阮郁也觉得清闲不少。
虽已是秋季,但自然丝毫不吝啬对钱塘的赐予,落叶就像金黄的祝福,予这湖畔之城以无边风景。山上的每一块青石,都铺满了落叶的深情,纶就了红尘深处的情丝。有时候常会这样想,若爱一个人,只用一天好不好?就带着这样的情愫,韶华白首,就这样让心留在人生最美的时节,就不需在去寻找,不会再有分别。
又或者,所有的相遇都是前世早已安排好的结局,无数错肩换来的今生一盏茶,是否足够一生的回忆?谁也不希望如此,但一切却早已注定。只能寄予来世,她为婵娟,他为大雁,恒无际涯,朝朝暮暮。
荷花已归入时光,但河莲依旧摇摆,小小与阮郁坐在一艘小船上,在莲的世界里穿行,任其拍打在身上,也是笑语嫣然。
小小抚着身旁的荷莲对阮郁说:“古来多少繁华,都是转瞬而逝,历史更替,白驹过隙,秋梦无恒,与其身在其中恒久依恋,到不如走马观花看人世繁华,以世味熬煮一盏清茶,来得逍遥自在。”
阮郁摆动着手中的船桨,依依说道:“人世逍遥游固然是好,却少了轰轰烈烈的场景,太过平淡,反而显得乏味。每个人都有他的价值所在,如剑客身在江湖,是为追求畅快人生,商贾之于市,是以明鉴经商之能,从政者之于朝,则是一生才学抱负得以实现,至于各中对错,当有后世评说。”
小小只是叹惋,他的心竟如此坚定,难道只有庙堂,才是他的归宿么?她不解,只能问道:“宦海多难,你虽自小在宫中长大,受尽圣宠,也当知君威难测,人心更难解,这些年你真的快乐过么?”
阮郁收起船桨,让船停在湖心,举目望去,尽是辽阔,淡然的回道:“以前总想知道,远处的风景会是怎样,所以总会一步一步的往上爬,每年都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见到不同的人,谈不上高兴,因为没有对手的感觉是孤独的,但却值得我继续走下去,只因从小便有一个梦,虽不是王途霸业,却也要指点江山。至于受尽圣宠,也只是君王权谋之术的一部分,对此早已看透,如今深处朝堂,是为报他教我之恩,多年来我辅佐他创造盛世,也算无愧于心。”
看着阮郁,他是那样平静的叙说这一切,没有埋怨,没有兴奋,似乎一切都是早已知晓的路,他与齐武帝之间,究竟是怎样难以述说的纠葛?小小顿了一下,一字一字的问:“报完了恩,你还会再帮他么?”
阮郁没有作答,只是笑笑,又开始划动着船,水中涟漪被带往湖的深处。
从小就一直被齐武帝灌输着权谋的思想,如何在庙堂之上立足,如何识别人心,如何辅助君王施展安邦定国之才等。尽管不自由,但他却乐于在这变幻莫测的官场中尽显其能,虽是年方二十五,却为朝中诸多大臣所推崇。他与舅舅萧鸾(齐武帝堂弟)一派,与竟陵王萧子良形成朝中对立局面。齐武帝在位时,一直在平衡这双方的权力,他深知助长任何一方都会影响到朝堂,而这一切在自己病危时便再难制衡。
这日午后,阮郁来到小小家中,还是那一副微微笑着的样子,似乎任何事都改变不了他的神态。对着小小说道:“接到朝中来信,让我回建康处理要事,可愿随我一同回去?”
听到这话,小小愕然了一会,心想,眼前这位南齐朝堂之上的天之骄子,也许注定不属于这片山山水水。属于他的一段朝堂宿命终会开启,尽管自己不愿,但又能如何,那是也许是那注定要走的路。与他一同回去?可拿什么来说服自己去,自己真的喜欢他么,又是否能保证今后还能有这心凝闲释的恬淡之情?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一座城,导演着正个南齐的兴衰历程,绑定了多少人自由,难道自己也要成为这甘之如饴的不自由的一部分么?但如果不与他回去,又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这宁愿为自己舍弃生命的阮郁呢?
看着小小未做回答,眼神迷离,阮郁轻轻的唤道:“小小?”
听得这一声呼唤,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断断续续的说着:“我……我……你当真要回去么?”
阮郁将语调降低,温和的回应:“来这已有数月,本是在建康太久,来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权当是给自己一段清闲的时光,再加上给恩师陈荣祝寿,如今事已毕,是时候该回去了。”
小小的面色突然泛白,只是想到了今年是永明十一年,齐武帝将在今年病逝,他要回去,一定是与这有关吧。淡淡的对阮郁说道:“还是来到了这一天,你回去吧,我不想离开这里,朝中向来多变,此行当心……”
看着小小的神情,阮郁知道她不会和自己去那座充满血雨腥风的城,但还是强做萧颜点了点头,取出了一个手镯为小小缓缓戴上,转身离去之际又做停留,说着:“我会很快回来,等我。”
看着他就这样离去,小小的泪水溢满了眼眶,想着当初在山洞中孤身救自己的场景,想着那夜西湖畔与他的巧遇,她只能告诉自己,也许下一次他回来时,会选择留下来。
轻轻关上门,转身发现贾姨在身后静静的站着,关切的问:“你真的决定不和他回去么?”小小苦笑着回应:“我在这里等他。”
她知道自己不属于建康,也知道阮郁此行没有危险,只是等到他站在政治的最高处时,还能不能抽的了身,急流勇退?既然命运让她来到南齐,成为历史的一部分,那么结局又会如何上演?那自己又该怎么做,告诉他自己来自一千五百年之后,知道一切的发展,知道他如今所努力的一切虽可暂时成功,但终究不过黄梁一梦,几年之后南齐尽归梁。只怕他会认为自己疯了,索性还有几年……
阮郁离去后的日子,小小只是独自在西湖的山水中播撒闲情,生活又回归了平淡,这样也好,只是笑谈着自己是这南齐的不速之客。江南的盛夏没有多少酷热之感,依旧是日暖风和,生活在画里。她将自己的住屋取名为“镜阁”,又写了一副对联置于两旁,“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不论结局如何,既然来了,就应当不枉此行。
阮郁回到建康之后,立即见了卧病在床的齐武帝,见其脸色,也知很快便要油尽灯枯了,看到阮郁来了,便让一旁的太监扶起自己靠在床上,虚弱的说:“那日你说想去江南走走,朕便知道,你是在埋怨朕没有采纳你削减地方军队的建议,朕多怕等不到你回来……”
看着眼前这个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又多少人会想到他辉煌的一生呢?南齐无疑是历史上最短的朝代,却在他的手中熠熠生辉,掌权期间,为政清明,开创了永明之治。他的一生,阅人无数,唯一欣赏的,正是阮郁,如果他不是阮道之子,或许会更好。
阮道早早病逝,因阮郁自小聪慧,而被齐武帝接到宫中陪伴太子读书,与太子一同长大。武帝时常感叹,太子的天资太过拙劣,而阮郁却是成长迅速,见识远博。他希望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能够在自己百年之后帮助太子治理南齐,同时帮助他监视萧鸾。只可惜纵他如何英明,也无法读得阮郁之心。阮郁要不是称王称霸,但却是高处指点江山。
阮郁坐在齐武帝的旁边,俯身说道:“陛下,是阮郁年轻气盛,不懂为臣之道……”武帝将手放在阮郁的手上说:“朕明白你的想法,可如果采纳了,一朝不慎,势必会激起地方叛乱,如此我大齐岌岌可危啊……也罢,此事也算告一段落了,如今朕也无力再处理政治,是时候该选择继大统之人,不知你有什么看法?”
听齐武帝之言,阮郁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帝王之术总是难测,他不可能完全信任自己,如同自己在他眼前扮演着另一个角色。对此,阮郁早已准备好了答案:“一切但听陛下之意,无论将来是谁承继大统,阮郁势必鞠躬尽瘁,以国为先。”皇帝看了看阮郁,叹道:“只可惜太子英年早逝……”
阮郁离开后不久,齐武帝便进入了卧病不起的阶段,尽管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但他也明白,自己不过是皇帝拿来监视萧鸾的棋子,他清楚的知道皇位将传给无能的长孙萧昭业,而竟陵王萧子良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场宫廷政变即将拉开序幕。既叹息这位被百姓称作一代明君的王也是遵循守旧之辈,又暗自庆幸,如果齐武帝不立萧昭业,那么自己与萧鸾拟定的长远大计也将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