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一个个真的都来到我的病房。
那小小的房间,开始有一辆轮椅、两辆轮椅、三辆轮椅……
终于,我的病房塞满了轮椅,都没地方坐了。
房间里坐不下,我们就到医院的大厅里围成圈交流。
每天下午六点准时在那里聚会,一直玩到晚上八九点钟。
我们讲故事,跳舞,唱歌,开火车,尝试各种游戏,参加的人也越来越多。
最后,连大厅都挤不下了。
1. 我的男人没有陪我到最后
5月21日,院长忽然跑来找我。他说现在有一批可以转院的名额,希望我能借这个机会,转院到重庆。现在我的伤口已经感染得很厉害了,德阳的医院目前药品欠缺,已经没有什么更有效的药物可以使用了。
我不想走。我太害怕孤单了。比起去一个完全陌生、没有亲人和朋友的城市,我宁可待在这边继续感染。院长坚持劝我,他说这个名额是有限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转院的机会,他一知道消息就来找我,是真心想帮我,因为他们都很喜欢我,也很心疼我,我再拖下去,膝盖可能就保不住了。
院长如此真切的话,让我非常感动,我便接受了他的安排。转院那天,很多医生和护士都来为我送行,他们很舍不得我走,一起把我从担架上抬到了车里。
我的前夫也来了。
在我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他断断续续地也有来看我,但都只待一会儿工夫,说两句话就走了。他一看到我就开始哭,我也会忍不住一起哭。但转院的那天,面对他,我没有哭,反而变得很平静。
我说,我要走了,去重庆,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他没有答话。
我说,在问这个问题之前,其实我已经想好了。我不用你陪我一起去,我朋友可以陪我。你去了,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你一直没有照料我,你不知道该怎么照料我。你不如去旅行吧,找个地方玩一下,散散心,不要跟我在一起,可能你看到我就会想哭,这个时候,你看不到我或许会更好一点。
我一边说,他一边流泪。隔了一会儿,他终于问我,那你想让我陪你去吗?
怎么可能不想呢?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怎么会不希望自己的丈夫陪在身边?我看着他,静静地说,你不会照顾病人,你就留在这儿吧。
其实两天前,我跟他就已经吵过一架了。
我很难过,别的帐篷里的女人都有丈夫陪伴,为什么他不能来陪我?他说他一看见我就会想起死去的女儿和妈妈,他心里承受不了。两个人只要一见面,就会开始哭,他不想这样,他想去寻找快乐,不想再让我的情绪受影响。
的确,在别人面前一直都能开开玩笑的我,一看到他,就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哭出声来。但以这样的理由,他就可以放弃我了吗?我知道他很难过,但现在情况更糟糕的人是我啊,至少他还可以自由地行走,我却只能躺在这里,动也动不了,他为什么不能多陪陪我呢?
这样的争吵最后也没能得出结果。
现在,真的要走了。我突然之间就释怀了。
何必呢,如果两个人在一起都这么不开心,最后就是相互煎熬。也许,这个时候,彼此都该静一静。他去找他的快乐,可能会更好。所以,我就一直做他的思想工作,劝他不要有压力,也不用有太多心理负担。他说,如果我不陪你去,那所有人都会指责我。我说,你放心吧,我会跟别人说是我主动不要你过来的,你就好好待在这边吧。
那天,我真的好平静。原来当人越想要握紧,就越会让自己和对方都觉得痛,与其徒劳紧握,不如稍微松开手掌,才有空间释放彼此的伤痛。
2. 转院重庆,笑容是最好的行囊
那段时间一直照顾我的,还有我的小表弟和他的一个男生朋友。转院的那一天,他俩和我那三个朋友都争着想陪我去重庆。两个男孩子说:姐姐,我们一定要跟你去重庆,我们来陪你,不跟你分开。听他们这样讲,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真的很惊讶。表弟又说,姐,你要是自己走了,我留下来都不知道做什么好,跟你在一起,我才知道该干什么。我说,好,我现在就教你留下来该做什么,我走了,这里还有很多很多人需要帮助,你照顾他们和照顾我是一样的。按规定,这次转院的病人,每人只能跟一个随行护理,你是男孩,我不能带你。你更适合在这边找一个没人照顾的男性伤员,去照顾他。这就是你现在应该做的事。
临别的时候,他们一直拉着我的手,一直在哭,久久不愿意放手。就这样,我在一片哭声中,离开了德阳,来到了重庆。
一到重庆,看到那么多的高楼大厦,我心里立即不安起来。天哪,这个地方如果发生了地震,我还能逃脱吗?当时真有一种深入虎穴的感觉,甚至有点后悔来到这里。一路上,我都在问同行的人,重庆会不会地震?这里的楼那么高,好恐怖啊!他们安慰我说,放心,重庆不会地震的,没事。
来到重庆医院,进入病房,完全陌生的环境和氛围,让我和朋友无所适从。病房里的病患都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一个护士过来给我量血压,但一时遗忘了某样东西,便赶紧回去拿。等她再进来时,刚才还坐在床头的我,已经坐到了床尾。
护士吓了一跳,问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说,我是用屁股走过来的。她惊讶地说,你太厉害了!当时,与我同期受伤的人,多数还躺在床上不能动,而我身上除了感染的部分,其余的伤势都恢复得很快,这可能跟我的心态平和及常年跳舞、运动有关。
没多久,在重庆医院,我又再度成为焦点,引起了不少医生和护士的关注。在转院的一百多号人中,只有我一个人给他们留下了特别的印象。我想,也许因为我是面目清秀的女孩子,再加上嘻嘻哈哈的乐天性格,爱说笑,身体灵活,还常尽量自己主动去做一些事,所以才令他们刮目相看吧。就像在德阳的医院一样,这里的医生护士们也都很喜欢到我房里找我聊天,他们说我的笑容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有时候,他们甚至还会带来记者。一次,有个记者问我,你的笑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或许可以笑一天两天,但你能一直笑下去吗?
对这个提问,我没有正面回答。因为当时整个人还处在完全弱势的位置,对所有质疑的声音,通通只能一笑带过。我就笑了笑说,也许吧。仅仅是这样一个简短的回应。
那一刻,我不想反驳什么,更不想多说什么,说什么也都是白费,说多了,反而会让人讨厌。我觉得我要有骨气,但骨气不是表现在嘴上,而是体现在我的坚持和隐忍中。我要和所有的质疑比拼耐力,直到有一天,让对方心服口服,无话可说。等我做到了,人们自然就会知道,不必再用语言去解释。
那时候,我的状态就像婴儿一样顺从,无论谁说什么,都不予置评。怎么样说我,怎么样对我,都可以,我都接受和理解。但对于想用钱来帮助我的,我一律谢绝。可是有一次,一位老婆婆给我送来她的心意,却让我终生难忘。我清楚地记得,老婆婆把钱扔到我床上,转身就走。那是一把零碎的纸币,有一块的、五毛的,甚至还有一毛、两毛的,总共是十七块钱。我赶忙让朋友追出去,追出了半个医院才追上她,她看我坚决不收这钱,就哭了,说请你们不要嫌弃我的钱少。朋友回来的时候,已哭得稀里哗啦,她替我收下了老婆婆的钱,并告诉了我经过,我也在床上哭了。
地震之后,很奇怪,我所流的眼泪几乎都是因为感动,而不是因为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