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了我妈回来的前一天,因为治疗计划的变动,我马上就要转院去重庆了。没有办法,我只能再给我妈打电话解释,这次也瞒不住了,我就说其实我也受了伤,但是你别着急,没有大事儿,就是稍微重一点点的伤,你听我的声音也听得出来肯定没大碍了。我妈就连忙问是什么伤,我说你来了就知道了,不用太担心,你就慢慢上路。
之所以这么一直半遮半掩地不对我妈说实话,是因为我妈的性格跟我爸完全不一样,她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一遇到事情很容易激动。当时,我们最担心的是她在路上出意外。因为地震之后的那段时间,很多人因为在路上等不及就从车上跑下来,出了很多很多的车祸。所以,我反复告诉我妈不要急,慢慢往医院赶就好。
于是,我妈就没有回德阳,她都没有看到灾区是什么样,就赶到了重庆。她到的那一天很不巧,刚好遇上我换药。
换药是我最害怕的时候,平时都是我的朋友抱着我,我把脸埋在她的胸前不敢看。可那天我的朋友下楼接我妈,接了半小时都没有回来。有个护士跑过来说,不知道电梯口哪家子出什么事儿了,两个女人在那里哭得哇哇的。我一听这话,就知道肯定是我妈,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换药的来了,我心想,怎么这么不巧,但也只能开始换药。我刚开始换药没多久,我妈就进来了。我当时特别想让我妈放松一些,想让她感觉这不是一件严重的事,所以我就尽可能轻松地看着伤口,让护士换药。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换药的过程,我很想表现出我不疼,但其实就是很疼。我努力想挤出笑容,可我又紧张又疼,我笑的时候,嘴角就开始抖,一直抖。我妈也跟着笑了一下,笑得很不自然,然后她的鼻子就红了,眼圈也红了,转头就跑了出去。
我知道,妈妈肯定是出去哭了,我在病房里也跟着哭起来,然后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来。正巧之前那个护士又走过来,看到我妈才惊讶地说,原来刚刚在那里哭的,是廖智的妈妈啊。她在电梯口经过了四五回,每次都看到我妈和我朋友在那儿抱着哭。我朋友也和我爸一样,之前就一直跟我妈说,廖智很坚强,很努力在养伤,阿姨你进去之后别哭,别让她难过。就这么说着说着,她们俩就哭起来了,一直在外面哭够了才进来。
5. 爱是守护与依赖
我妈妈来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了。因为我的状态一直是比较稳定的,不会是这一秒还跟你说笑,下一秒就又哭又难过。我一直跟大家聊天,讲笑话,去看看其他房间的病人,经常出去散散心,所以陪伴我的很多人都会放松下来、轻松下来。我妈妈也是这样。
妈妈来了以后,我就跟她开玩笑,我说妈,一年不见,你都长这么胖了,都胖得像棒棒娃(棒棒娃是我们当地的一种牛肉干包装上的一个胖乎乎的形象)啦。我妈就半嗔半笑地跟着乐。但等到我们出院的时候,我妈妈整整瘦了十斤。这十斤都是累瘦的,她抱我上下床,帮助我大小便,帮我洗澡……我在她的面前,就好像又重新从婴儿开始活了一遍。
我妈其实已经做好了打算,想一直陪在我身边。但我是个不安分的人,我一直想要独立生活。为了这件事,我们俩也发生过很大的分歧。
地震第二年,我打算去做一个艺术团的团长。我想自己一个人去,可我妈不同意,最终我还是一个人去了。因为这件事,我妈妈整整两个月都没理我,不跟我说一句话。那段时间,她其实很想知道我的情况,但她忍着不问我,她曾偷偷给我们团里的人打电话,问完我的情况之后又赶紧叮嘱他们别告诉我。
有一次,我带了两个朋友一起回家去,给我爸买了一部手机,给我妈买了一些衣服。可我妈没理我,就跟我的朋友说,你问问廖智,她今晚要吃什么菜,她爸爸好去买。当时我就坐在那儿,我朋友就很茫然,问我,你妈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我就说,嗯,你告诉她,我随便吃什么都可以。
那时候,我们两个人就真的跟小孩子一样在赌气。
其实,我只是想要独立一些,但我妈的想法就是,她要一直守护在我身边,她要一直陪着我。有一天,我忍无可忍,问我妈说,你是不是太闲了,没事儿做,要时时刻刻都跟我在一起?我妈就很难过,她说我是因为爱你,我就是关心你,我不希望你受伤。她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团里的人都告诉我了,你老是摔倒,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前两天又在火车站摔倒了……我妈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她有太多要担心的事情了。她说,你天天都去想别人怎么样怎么样,你要去怎么怎么帮别人,你自己呢?你什么时候谈恋爱?你什么时候能有人照顾?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我们要怎么继续生活下去?
我说我在努力,我一直都在努力。我妈妈就哭得更厉害了,她说你都这样子了,我还要你去努力,我应该自己努力才好啊……她是一个很感性的人,我需要像哄孩子一样去安慰她。
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许有些特殊,我妈对我的依赖要大过我对她的依赖。就像现在,其实我完全可以一个人去很多地方,但是她非常需要我跟她在一起。她在我身边会觉得很安心,如果看不到我,她就会胡思乱想。就像现在我去上班,都是早上五六点走,晚上十点左右回家。有时候我回来得晚了,一打开门,看到的绝对是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们那是什么老板?”她就会在那儿红着眼睛抱怨。
因为我晚上要坐轻轨再转公交车回家,有时候,她就会跑到轻轨站去等我。好几次我俩都错过了,我回到家又找不到人,只好在家门口等着。
妈妈以她的方式疼爱我,有时候简直把我当成了一个小孩子。
去做艺术团团长的两年里,我都不在家。为了让爸妈放心,我把地震前的一些积蓄拿出来,给我爸妈在德阳开了一家很小很小的照相馆,又买了一批婚纱,让他们去做生意。我还去穿他们的婚纱,给他们当模特,拍了一大堆的照片。
有时候,我妈妈会突然从德阳跑到成都来看我。我当时是团长,在团里面很有威信的。有一天,我召集大家开会,正非常有激情地跟大家说,我们的未来是美好的!我妈突然就“咚咚咚”地跑了进来,端了盘芹菜炒肉过来,说廖智你快点坐下来,我给你炒了这个,中午就吃这个吧!我瞬间整个人的气势就降下去了,我就变成一个小孩子了,团里的人都嘻嘻哈哈地笑我。我也拿我妈没办法,她就是这个样子。
每当我觉得自己比较有气势的时候,她就像一根针,在气球上一戳,我就泄气了。但我身边的人都很羡慕我,我妈妈总是很容易勾起别人对妈妈的渴望。
因为我的特殊性,我的父母总是觉得我特别特别需要被照顾,无论我怎么证明我自己可以独立,他们还是希望能够一直保护我。他们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的痛苦了。因为地震时没在场,我妈妈内心一直觉得很自责,觉得如果当时自己在,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我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想法。我的朋友曾经跟我说过,如果地震的时候我跟她们一起去海南旅游,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我说你太不懂一个妈妈的心了,如果说我真的去海南旅游回来,看到我女儿没了,我绝对会疯了,我就崩溃了。我宁愿拿一双腿去换跟我女儿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如果上帝给我一次新的机会,让我保住我的腿,但还是要失去我的女儿,那我毫不犹豫地还是选择和我的女儿一起经历这些苦难。虽然我救不了她,但至少那一刻我是和她一起度过的。这就是妈妈的心情,所以我完全能理解我妈妈对于我的那种爱。
有一次,我去录一个心理访谈的节目,大家现场就争论了起来,有人说我妈这样是不对的,会让女儿产生很多压力。其实刚开始的确是这样,我很恼火,因为我会有一种感觉,她一直把我当成是小孩子,是不是因为我做得还不够好,所以她不够信任我,不能放心我。
但是后来我就想,我何必有压力呢?他们开心就好。
最关键的是他们觉得安心,觉得开心。有时候,我爸妈在楼下等我回家,我会觉得他们好累好辛苦,不想让他们在那儿等。但是我妈觉得,只有在楼下等着,她才能安心啊。那就让她等吧!这种情怀,我都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
只要她觉得这样做,她能安心,她能快乐,哪怕这样做,她会很累,那就让她去做吧!有什么呢?我也是一样啊。我也甘愿陪女儿度过最可怕的时刻,所以,这大概就是所有父母的心吧。
6. 爱是直面内心的伤痕
关于孩子的事,我真的至少有一年的时间都完全无法释怀。
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慢慢接纳,慢慢说服自己,慢慢得到治疗,但孩子一直是我心里面的一个黑洞。我很怕别人跟我提孩子,你可以说到我的腿,我装上假肢之后,生活越来越方便了;你也可以说我的婚姻,反正也已经告一段落了,我可以开始期待新的感情。但是孩子,我不敢提,也不想听。这是一件很难释怀的事情。
记得2009年的夏天,我和电视台的人一起去震后的一所学校参观,他们忽然想要我去跟孩子们讲两句。其实那一天我很紧张,也很迟疑,毕竟之前六一儿童节我在医院里已经失控过一回了。但他们不断给我打气,说那些孩子非常需要我的鼓励,要我尝试着去和他们交流。
于是,我就临时准备了一个小魔术,准备表演给那些孩子看。一开始还好,但是变到一半的时候,我的手就开始发抖,情绪变得很激动。下面的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我紧张的样子就开始笑。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怕他们看到我哭,就转过身去对着黑板,不断对自己说,我不能哭,不能在他们面前哭。但有太多的念头涌上来,我没法控制住自己,于是哽咽得更厉害了。
孩子们都愣住了。教室里鸦雀无声。
我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解释,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可能就是有点情绪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哭了。我一边解释一边想笑出来,可眼泪还是跟着不断往下掉。当时有一个女孩子先站了起来,她跑到讲台上来抱着我,说廖老师,我们都很喜欢你,你不要哭。然后其他孩子也一个一个全跑上来抱我,紧紧地抱住我。
那天,我站在那里,被这样一群孩子抱着,哭得无法停下来。这之前所有不敢提及的痛、无法倾诉的伤,仿佛都在那一瞬间从我的心里倾泻出来。我一直在哭。这也是地震之后我第一次这样哭。
有了这次经历,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再和小朋友们在一起了,我希望他们可以很快乐,不要受到大人情绪的影响。所以2009年的年底,当我又接到一个去看望震后受了重伤的孩子们的邀请时,就努力婉拒了。但对方非常诚恳,说孩子们状态很好,他们想学跳舞,现在没有老师教,你先来看看吧,能教就教,不能教也没关系。
就这样,我和其他的志愿者一起去了。见到孩子们的时候,是在操场上,他们正在做游戏。有些学生也是装了假肢的,但我完全看不出来,他们的状态真的很好,我也开始有了信心去和他们接触。
接下来的那一周,我就开始教他们跳舞,教他们唱歌,天天和他们在一起。很奇怪,我的情绪居然没有失控。可能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没有空去想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