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人,几百双眼睛看着我,而且大部分还都是中老年人。
那个村庄的年轻人基本在外面,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那些老年人话很多,叽叽喳喳,
所以我一定要有魄力,声音要很大,
表情要很严肃,才能够唬得住大家。
所以我到了现场就喊,你们不要说话了,听我说!
如果你们要说话,我就不说了。
就这样,我继续往下说,说着说着,全场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安静。
我说完之后,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跑过来,
一边拍我的背,一边说,好,很好,小伙子很好!
我说我是姑娘,他就改口说,嗯,小姑娘很好!
1. 再遇地震,我不能只是坐在这里
雅安地震发生的那一天,我正好在家休息。
刚把电脑打开,我就感觉到房子在晃,接着就听见爸妈的叫声。我一下子就愣住了,仿佛明明已经结束的噩梦,再一次骤然降临。我惊惶地跟着爸妈一起往楼下冲。到了楼底下,才看到街上都是人,整个小区的人都出来了。我们紧张地看着彼此,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最初的晃动之后,震感似乎就消失了。街上的人面面相觑,茫然地看着彼此。刚刚的动静就像是一场幻觉。但没有人敢回楼里去。我们茫然地在街上徘徊,直到走不动了才陆续回家。
很快我们就知道,那不是幻觉。雅安和芦山地震的新闻铺天盖地地传来,看着画面里那些垮塌的房子,我的心也在往下沉。坐在家里无法消除地震带来的恐惧,我们的房子说不定也会变成废墟,那我为什么不去雅安帮忙呢?我可以去做一些有用的事,就像当时那个男生救助我一样。
打定主意,我就开始打电话,翻开电话本,给那些我觉得能结伴出发的人都拨了一遍。所有人都觉得我在开玩笑,更何况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是上班就是带小孩,他们劝我打消这个念头,一是因为地震刚发生还没多久,那里还很危险,二是就算我到那里了,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说实话,我那时候真的没有想那么多。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当时在重庆,离雅安并不远,地震发生的这天是周六,就算赶过去了,周日晚上也还赶得及回来,不会耽误上班。更重要的是,经历过汶川地震之后,我完全知道地震发生后的第一夜有多重要:我们汉旺镇第一天的遇难人数还只是几千,仅过了一夜,就立刻上涨到一万多。救援的时间很宝贵,很多人都熬不过这一晚。就算我能做的很少,可如果能救出一个人,那也是一条宝贵的生命啊。
我心急如焚,打遍了电话却找不到办法。我一边祷告,一边忍不住哽咽。祷告完没多久,神迹出现了,我接到了一个关键的电话,就是这个电话把我带入了雅安,带入了这场灾难的核心地带。
但说实话,接到这个电话时,我更多的是意外。因为打来电话的这个男生,我认识他的时间并没有多长。地震前一天我去一家摩托车公司做了场讲座,分享了地震前后的经历。这个男生就是这家公司的员工。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为什么会找我。
“廖智,你说得太准了!”
男生的第一句话把我吓了一跳。我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那天的发言。讲座结束后的提问环节,有人问我汶川地震前有什么征兆,我说就是天气特别闷,就像这两天的天气一样,怪怪的。没想到就这么无意说中了。
聊了几句之后,男生说他们有一个非常专业的越野摩托车车队,曾经在第一时间赶去汶川和玉树参加地震救援,如果我想去雅安,他们可以带我去。我当时又是惊讶又是激动,问他怎么会想到我。男生说因为你有经验啊,你在废墟里困了那么久,你最知道震区的人需要什么,你也懂得怎么去安慰和鼓励他们。
我的心一下子就亮了。我觉得上帝一定是听到了我的祷告,才把他们派到了我身边。我马上回复了那个男生,我收拾下东西,立刻就走。
挂上电话我就开始收拾东西。因为雅安地震发生在早上八点,我们匆忙下楼的时候就穿得很少,所以那边的灾民肯定也很需要衣物。我找了很多衣服,又收拾了一些药物,把一些灾后心理重建的资料拷进U盘,然后就坐在沙发上开始打包。
到了这时候,我妈才意识到我是铁了心要去雅安了。她没有说话,转身也背了一个书包出来,扔在沙发上。她说,要去就一起去。
怎么能让我妈去呢?汶川地震的时候,我爸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在废墟外陪了我26个小时,整个人都快崩溃了。那时候我妈还不在现场,如果换成她,她肯定更受不了。我不想让她去经历这一切。何况我们一家三口,要是我和我妈都去了,万一出了事,两个人都不在了,我爸该怎么办。可我妈比我更固执,她就是不愿意让我一个人去,哪怕到了现场,她只能帮忙看行李,她也要跟我一起去。
我们俩为这事儿吵得很激烈,最后解决问题的还是我爸,他从外面回来,听完了我们俩的争执,淡定地说,廖智你去吧,让你妈也一起去吧。他说他相信我们肯定不会有事,因为我们去做的是一件好的事情,神会看着我们。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发了条微博,宣告出发,然后就跟我妈一起收拾起东西来。
两个人一起收拾,准备时间就快多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已经整装待发,就等着摩托车车队的人采购完物资来接我们了。这时又来了一段小插曲,某电视台的节目编导看到了我的微博,觉得这是一条很好的新闻线索,于是打电话过来找我,希望我可以去上海参加一个公益节目,在节目上呼吁大家去当志愿者。
毫无疑问,我没有接受这个邀请。去上海,或许的确可以影响一些电视观众前往灾区支援,但没有救援经验的志愿者到了现场,很有可能会帮倒忙;去灾区,我这样一个被埋过、被救过的人,完全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如何才能帮上忙。我去意已决,这个电话完全不会干扰到我,但我妈不一样,她毕竟还是不希望我涉险的,接了电视台的十几通电话之后,她就有些心软,要不是我爸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她又该动摇了。我爸说,电视节目随时都可以去上,但灾区的救援时间宝贵,这个时候去才能帮得上忙。
既然如此,电视台的编导也不指望我能去上海了,但对于这个新闻线索,他们也不愿意放过。他们请求我们带上两位电视台的摄像师同去灾区,记录下全程的救援经过。这时车队的人已经差不多集合好了,我虽然对电视台的安排有些不满,但还是尽可能地配合了他们。为了等这两位摄像师,整个车队整整被耽误了一个多小时。所有人一片怨言。我只能不吭声。我们都知道,地震之后,早到一小时和晚到一小时,可能就是天大的差别。我心急如焚,只能低着头不断地刷新和转发微博,搜索着雅安当地的最新情况。
车队终于上路。我们一共开了两辆车,载着摩托车和物资前往雅安。一路上,我不断接到朋友们的来电,他们知道我已经上路前往雅安,很担心我的安全,让我保持电话畅通,尽可能多更新自己的状态。就这样,在叮嘱声中,我们一路前行,随行的摄像师还不断提问采访,我整个人都变得很紧张。我不知道前方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只能祈望着不要有太多的伤亡。
离雅安越来越近了,路上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一路都没有灯,我们的车队旁总是有警车呼啸而过。
进入雅安地界之后,道路开始变得非常拥堵。我们本来还有一部分朋友是从成都出发的,打算路上找机会碰头,一起去灾区救援。可路上实在是太堵了,虽然一路保持联络,我们绕了几乎整个晚上,却始终见不了面。
时间还在流逝,天色不断变暗。为了抓紧时间进震区,我们一路都没有停下来休息。大家轮流开车,从深夜一两点一直开到天亮,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倦容。
到了凌晨六点多,我们还没有进芦山,就已经累垮了。
我们把两辆车都停在一座桥的桥底下,稍事休息。大家东倒西歪,很快各自找到了小睡的位置。有人睡在前排,有人睡在后排,还有人找东西垫了垫,倒头就睡在了桥底下。还没睡踏实呢,闹铃就响了。我们一共也没休息四五十分钟,就赶紧起来准备继续上路。简单的早餐之后,大家做出了一个决定,为了节省空间,更好地运送物资,我们把两辆车整合到一起,所有人都挤到其中的一辆车上,然后把物资集中放在后面的车里。
这么多人要挤到一辆车里,还是很有难度的。后排塞了四个人,我是最后一个上去的。可上半身进去了,腿就没地方放了。我干脆把腿取下来,往肩膀上一扛。车里的人都看傻了,一个个满是惊讶:原来假肢还有这功能!
就这样,我们一路驱赶着疲惫,继续往芦山深处开去。
2. 永远不要忘了为什么而出发
真抵达了芦山,我们却有些茫然了。
和我们想象中的不一样,芦山的伤亡人数并没有那么多,甚至需要救援的地方也没有那么多。我们在外围转了一圈,觉得可能是因为地形和房屋修建风格的不同,和汶川地震相比,这里的受损程度并没有那么严重。虽然只是震后第二天,但很多救援看上去都已经结束了。
既然来了,我们还是希望能够帮上一些忙。我们计划了一下,决定去更深入的震区太平镇看看。前往太平镇的路已经基本上被堵死,我们只能倒回车子,打算从路边农田的田埂上开过去。
农田里杂七杂八地散落着一堆石头,一些收割好的油菜籽也堆在那里,大概有一两米那么高。我们的车子第一次冲过去的时候,马力十足,整辆车都几乎竖了起来。我们坐在后排的四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把手捏在了一起,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车子直接侧翻过去。但这次冲刺并没有成功,车子往后退了退,队长坐在驾驶室里思索了一下,又开足了马力,准备第二次冲刺。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几个人虽然都不敢发出声音,但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我很想开口问队长是不是应该换一条路,可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我们的眼睛都瞪得很大,看着前排队长的背影。整个气氛都很严肃,谁也不敢出声。第二次冲锋之前,路边有个村民看到了我们,在一旁很激动地大喊了一堆话,可引擎声震得我的耳朵都发麻了,我压根儿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们能隐约猜到,他一定是觉得我们这么做很危险。但在出发的路上,我们早就商量过,这次来灾区,所有的行动都要一致。因为我们不是来玩儿的,是来救援的,我们不能发出任何抱怨,也不能有任何异议。如果某件事情指定某个人来负责,那其他人就要完全服从这个负责人的命令。如果做不到这样,队伍很容易乱,很容易散。
所以那一刻,虽然我们都怕到极点,但没有人说出一句话,大家都想着之前的约定,默默地祈祷着这次冲刺能够成功。就这样,队长开着车子第三次往前冲的时候,忽然间,车子顺利地就过来了。刚刚碾过农田回到马路上时,整个车子都很安静,然后我妈就鼓起了掌。所有人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大家都跟着鼓掌,每个人的眼里都带着敬意和成就感。因为队长的这次冒险,我们成了第一批抵达灾区中心的志愿者,连军车都还堵在外面,我们却已经带着物资进来了。
从那次冲刺开始,我们对队长也更加信赖了。之后整个救援的过程中,我们的队伍都表现出一种很强的凝聚力,队长指挥,我们服从安排,做任何事情都很有效率。和专业的救援队相比,我们的表现也是很突出的。后来甚至有当地的村民过来问我们是哪个部队的,我们解释说是民间组织,他们都不相信。
21日早晨,我们进不去太平镇,转战到了附近的龙门乡。我们本来以为我们要救援的是被埋在废墟里的人,工具都带齐全了,可眼前的情形和我们设想的大不相同。龙门乡的房子大多只有一层高,地震发生的时候,能跑出来的都跑出来了,没跑出来的,20日的晚上也被街坊邻居给挖出来了。
汶川地震的时候到处都是高楼,一栋楼至少也有几十个人,没有专业的救援很难生还。但这里每家每户也就是一两个人的样子,救援已经结束了。我们到的时候,当地的人正在用一些竹竿搭着帐篷,看到我们也很意外。因为在我们之前还没有部队和其他志愿者抵达那里,所以当地的老百姓们都不知道志愿者是什么。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们茫然地看着他们。
既然没有什么着急要做的事,我们也把自己的帐篷架了起来,就地休息。
说实话,我当时有一点点失落,觉得自己不应该来。经过了那么一天的疲惫奔波,在路上堵了那么多个小时,到了这里之后,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我有一些后悔,觉得我最初的决定有些太冲动了。看来我来了也没什么用,完全帮不上什么忙。
搭帐篷的时候,我有些沮丧,就对队长说:“队长,咱们计划要做的事都没有做,好像白来了。”
“廖智,你不应该失落,而应该感到欣慰,”队长说,“难道你希望有很多人需要我们救援吗?你不应该这么想,你就应该希望没什么人受伤,没什么人被掩埋,就应该巴不得我们来了无事可做,像个旅游观光者一样来一趟。”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鼻子酸了,我觉得很触动自己的心灵,就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我说:“对啊,一个人永远不要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而出发。”
于是我们俩就站在废墟上开始探讨人生。我们都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理想和美好的事情,我们起初都把它们想得很好,但是往往这条路还没走到底,走到一半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而出发,只记得我要完成这个计划,我要完成那个任务,当时间全部被这些琐碎的细节所占据时,我们却忘了当时的初衷。
站在废墟的空地之上,我和队长热烈地讨论着。现在想想那个瞬间或许很滑稽,但那一刻,我的心变得无比清醒,所有动力又回来了。
既然都来了,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
队长说,你就带着这个问题,去问问当地的人吧。
在他说这句话之前,我真没想过要主动跟村民交流什么。但他这一提醒,我就开始行动了。起初我只是站在村民的旁边,看他们搭帐篷、生火做饭,默默地想着他们需要什么,我们又可以提供什么。队长提醒我,你要知道人家需要什么,光靠自己想是没用的,你要去问。
但对陌生人开口,的确还是一件挺困难的事。这里的村民或许是长期生活在山上,和外面的人交流不多。我们又是第一批进来的,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很是客气。我刚刚开口的时候,他们本能地就会退缩,最多给个笑脸就走了。我屡屡碰壁,最后终于遇到了一个上年纪的人,他说看天气可能要下雨,他需要的是一些能遮住头的东西,比如帐篷什么的。
我赶紧接话说:“那我来帮你搭帐篷吧!”
老人家哼哼了一下:“你呀?随便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