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弗洛朗打断他的话,“姑姑怎么样?她还是那么喜欢佛罗里达?”
“她很好。”神甫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对爱丽丝说,“我家在魁北克有家大书店。卖书可是一个很有学问的行当。”
弗洛朗笑了:
“如果都像我姑姑那么精明,可以赚很多钱。”
“以前,我可以吹嘘说,我几乎熟悉我们所有的文学(因为我只对文学感兴趣),我每年读四百多本书。现在,我得有所节制了。我的视力已经开始衰退,而且有人说长道短。”他带着一种嘲讽的微笑,补充说。
突然,他把手伸向柳条筐。
“我忘了请你们吃糕点!尝尝,尝尝,”他抓住一个碟子,掀掉上面的玻璃纸。“洛林公爵饼店每两天给我送一次。你们给我讲讲外面的事。”
说着,他把一个软蛋糕塞到嘴里,双眼充满喜悦,然后,一一看着他们,说:
“你们知道吗,我有件大喜事。一个月后,我就要去法国了。”
“哦,是吗?”爱丽丝问,“是旅游吗?”
瞧,弗洛朗心想,我太太现在说起话来像是他姐妹了,我早就应该料到的。
“是访问学习。”神甫一副严肃的样子,“我要去做些研究。你们知道作家果戈里吗?”
爱丽丝和弗洛朗点点头,尽管他们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当然,”神甫接着说,“谁不知道他呢?19世纪俄国最伟大的作家……是这样……”
他在椅子上往前欠了欠身体,兴奋起来,刚才的羞怯一扫而光:
“我要去法国寻找他的一部失踪的著作,至少是一些篇章。你们知道,《死魂灵》的第二部在1852年2月11日晚上被烧了,他在临死前的几天,因宗教问题而深感痛苦。”
“被谁烧了?”爱丽丝惊讶地问(她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正在打哈欠的弗洛朗),“那您怎么寻找啊?”
热诺姆神甫竖起僵硬的食指:
“这是问题的关键。他把手稿投进了炉里,所有的东西现在都还在里面。”
“是吗?”弗洛朗突然来了劲,惊跳起来。
“是的是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们,”神甫不再克制自己,接着说,“1852年2月22日,果戈里死在阿列克西·托尔斯泰伯爵家里,他在那里有个套间。不过,作家波戈廷坚信(他是从几个见证者那里得到这些信息的),果戈里用来进行这一可怕的文学大灭绝的火炉,后来从未有人用过。你们知道俄国人,他们有时非常迷信。那个火炉对托尔斯泰家族来说太可怕、太不吉利了。它成了一部杰作的坟墓,一个邪恶的工具,毁灭了这部著作之后,又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因为果戈里从此一撅不振。看到最后几页手稿也被黄色的火舌吞噬之后,他倒在一张长沙发上,永远不想再起来。后来,谁都不敢走进那个发生悲剧的房间,炉子也再也没有人用过。1854年,伯爵让人把它封了,搬到一个阁楼上。1921年,人们在巴黎的几个俄国移民家里发现了它,那是托尔斯泰的几个远亲,被大革命驱逐出来的。炉子仍被封着。四十年后,它重新出现在封特奈-莱图一个名叫费里克斯·法尔布的人家里,后者忘了是从谁手里买来的了。大家想解封,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但法尔布突然死了,财产也被后人继承。此后,便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我要去封特奈-莱图,我能找到那个炉子。”神甫信心十足地说。
弗洛朗大叫起来:
“您横穿大西洋,就是为了寻找一把灰?”
“请注意,我的朋友,”对方神情严肃地反驳道,“最近二十多年,古文字学的研究取得了巨大的进展,学者现在都能破译隐迹纸本上的文字了。他们把一些布满灰尘的残片拼凑到一起,还原出一首诗、一个故事或一则珍贵的历史资料。想像一下关于死海的手稿吧!现在都用X光了,还有荧光镜,可能还有别的什么。”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热诺姆神甫用手帕擦了擦他激昂陈词时不小心洒在长袍上的茶水。
“我想知道,”爱丽丝被这个奇特的故事惊呆了,问,“他为什么要烧掉手稿,十多天之后又因此忧伤而死?”
神甫叹了一口气,双手落在膝盖上:
“说来话长啊!”他喃喃地说,脸上露出了沮丧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想,他可能有点疯了。”
“哦,总算离开那地方了!”来到教堂的小花园里,弗洛朗大声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现在都一点半了,我两点钟要去公证处。”
“‘我’?”爱丽丝讽刺道,“我能陪你去吗?”
“当然能。你看见山一样的糕点了吗?我在想,他是怎么能活下来的。他好像就吃那类东西,那些糕点让我馋得肚子咕咕叫。”
他进了一家饭店,买了一大包烤花生,用牙撕开包装,边快步行走,边把花生递给爱丽丝。
一长列卡车运着残渣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发出巨大的响声,石灰粉尘扬得到处都是。爱丽丝和弗洛朗躲在自己的车里,三口两口吃完了东西。
“妈的,我牙齿里都是灰尘!”弗洛朗厌恶地说,发动了汽车。
他们前往办理手续的菲力普·潘帕雷公证师事务所位于城北的弗洛里路,离“巴里克”只有两步路,那是一家挺不错的法式饭店,公证师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去那里吃饭。他要求进饭店时,饭菜已经备好:番茄汁、面拖鳎鱼、苹果泥、咖啡,或者是番茄汁、薄牛排、蔬菜色拉和咖啡。
弗洛朗在帕比诺大街上把车开得飞快,加速,刹车,闯黄灯。
“嗨,尽管果戈里先生和他的炉子耽搁了我们那么长时间,我们还是按时赶到了。”他看了一下表,说。
来到雅里路的路口,他们看见一支迎亲队伍出了事故,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站在马路当中,敞篷车的左侧被一辆小卡车撞了。她嚎啕大哭,一丝血从脸上流下来,婚纱红了一大片。新郎呆呆地看着她,晃着双臂,不知所措,共同生活的巨大责任已让他承担不起。家长们激动地围着他们,互相矛盾地指手划脚,寻找手帕,因为婚纱上的血迹还在扩大。突然,警笛响起,两辆警车过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欢呼起来。
“唉,”爱丽丝说,“我要是相信迷信,今天就不去签合同了。”
“我要签,我会发财的。”
但观看这场奇特的事故让他们损失了足足五分钟。
“我想,您就是布瓦瑟诺先生?”他们一进办公室,公证人就说,“到时间了。斯里普金和圣奥热先生已经在这里等了六分钟,而我的秘书不断地往我的办公桌上堆材料。夫人,祝贺您!请坐,我给你们念念合同。”
念了一刻钟后,他抬起头:
“完了。有问题吗?”
“我没问题。”圣奥热先生嘀咕道。
他神情严肃地掏出钢笔,签了名,然后递给弗洛朗,弗洛朗签了以后把它递给斯里普金。大家默默地握了握手,办公室里很快就只剩下潘帕雷公证师和他的秘书以及文件了。
“您是从哪儿找的这个公证师,圣奥热先生?”弗洛朗不满地大声问。
“二十年来,一直是他管理我的事务。能力比态度重要!我请你们到我家喝一小杯金酒--夫人您喝葡萄酒--然后,我就要离开你们坐飞机去了。对我来说,煮蚕豆的生活结束了。佛罗里达万岁!”
三点左右,爱丽丝、斯里普金和弗洛朗来到了比内里饭店。正是下午最空闲的时候,中午十二点和下午五点是最忙的。柜台前只有两个客人,居斯塔夫·布娄正在跟他们当中的一人聊天,还是一个呢--那是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头--正沮丧地看着眼前的咖啡杯,似乎想一头栽到里面淹死。
贝瓦尔先生刚刚离开。十六岁的小约塞,嘴里叼着烟,正在洗碗,脑子里在想该怎么修理他那辆小摩托的汽化器。贝特朗(大家悄悄地给了取了个外号,叫“贝特朗德”)靠着墙,用耳朵和肩膀夹着电话筒,一边削胡萝卜,一边甜言蜜语。
新老板们的来临让饭店里一片寂静。弗洛朗晃着胳膊,走到饭店中间,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您好,老板!”居斯塔夫·布娄说,有点嘲讽的意味。
弗洛朗灿烂地一笑,算是回答,然后,他向爱丽丝和斯里普金转过身:
“要咖啡吗?”
他们点点头,众目睽睽之下显得些不自然。布娄想去弄咖啡,弗洛朗走到柜台后面,拦住他:
“我也得干干活!”他屈尊地笑着说。
“好吧,悉听尊便。”布娄嘀咕了一声,下厨房了。
弗洛朗在柜台后面走来走去,竭力掩饰新职位给他带来的喜悦。
“妈的,”斯里普金在心里暗暗地骂道,“好像我就没有投资似的,他看起来就像我的老板。”
他两口喝完咖啡,也来到柜台后面,并朝厨房里扫了一眼,但一道道冰冷的目光逼得他直往后退。他回来坐在爱丽丝旁边,爱丽丝正打量着饭店,饭店上上下下都很干净,这让她很高兴。这时,居斯塔夫·布娄端着一大盆黄豆煮肉过来,盆里油花花的。他把盆子放到保温箱里。
“哎,对了,居斯塔夫,”弗洛朗想让自己的语调变得亲切点,“今天中午有多少客人?”
“像往常一样,老板。这里的问题,不是吸引客人,而是如何在晚上十一点之前把客人赶走。”
这个伙计的回答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他张开双臂,按着柜台,好像这就是轮船的栏杆。他兴奋地闻着饭店里的油炸、咖啡和消毒水的味道。
“终于,”他默默地说,“我有了自己的饭店。”
若塞·比翁迪和贝特朗一声不吭地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目光毫无表情。斯里普金呢,正在弯腰喝茶--布娄刚刚殷勤地给他倒满了茶,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眼皮眨个不停。
晚上十点左右,布瓦瑟诺先生透过玻璃门看见斯里普金时,对太太说:“你看那家伙贼眉鼠眼的!”
爱丽丝看见了他们,跑去给他们开门。
“你好,我的小宝贝,” 布瓦瑟诺先生大声地说,“未来的百万富翁,趁公公还能跟你说上话的时候,让我拥抱一下。”
他热烈地拥抱着爱丽丝,斯里普金一脸惊讶。
布瓦瑟诺先生是个典型的快乐的残疾人,十五岁时,他得了脊髓灰质炎,左腿失去了大部分功能(“幸亏不是中间那条腿。”他大笑着说,羞得太太低下头去,轻叹了一声)。尽管身有残疾(或正因为如此,谁知道呢?),他成了一个乐天派,整天嘻嘻哈哈的。他善于周旋,努力工作多年,这让他在保险界占有一个令人羡慕的位置,现在,他的生活十分富裕。
弗洛朗兴高采烈地从厨房间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向父母介绍了员工,又带他们参观了饭店。布瓦瑟诺夫妇今天特地盛装出行,他们充满自豪地跟着他,但眼睛很挑剔。
“作为饭店,这地方小了点,”保险专家指出,“不过,孩子,你毕竟抓住了一只下金蛋的鸡。”
说着,他转身对太太说:
“你知道吗,罗莎丽,咱们结婚前,我常常坐在这柜台前!我太熟悉旧老板鲁西埃先生了:必须承认,那是个能人!十二年来,从来没有一个客人对他不满。”
他用力拍了一下儿子的后背,差点让弗洛朗失去平衡:
“孩子,别给布瓦瑟诺家丢脸,你要超过前人,大象的尿总要比猫尿强。”
大家都笑了,除了小若塞·比翁迪,他眯着眼,一副麻木的样子。最后是参观地下室,斯里普金打开门,闪在一边,然后背着双手听他们谈话,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
两小时后,布瓦瑟诺先生坐在床边,对太太说:“老婆,我对你说过,那家伙真是贼眉鼠眼。”
他艰难地脱下长裤,左腿露了出来,僵硬的左腿。
“我发誓,要是我,我绝不会给他机会。”他蔑视地补充道。
“好啦,睡吧,”他太太叹息道,“弗洛朗毕竟不再是个孩子。三年后,他就会看清的。”
“确实贼眉鼠眼。” 布瓦瑟诺先生又说了一遍,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