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部经理好像刚被抽屉夹痛了手指,回答说员工的资料是保密的,哪怕走了以后也不能公开。弗洛朗不理他,直接给奥雷利安·比科家里打电话,可电话已于当天停机了。
“我要去趟魁北克城,”出了电话亭,弗洛朗对斯里普金说,“我遇到麻烦了。”
他打电话给太太。
“你不觉得吗,”她说,“我们这段时间见面都很少。”
然后,她压低声音说;
“还有,我开始觉得你的安热阿贝尔有点讨厌了,你不能把他带走吗?”
安热阿贝尔马上就同意了,停止了每日一赌。
“我在那里有个女朋友,眼下,她在一家制造日历的工厂里干活。1969年,她曾和我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冬天。再次见到我,她应该不会不高兴吧……尽管我当初离开她时速度太快了一点。”
道路宽敞,视野广阔,灰色的景色有点单调,不时可见一些饭菜糟糕的小饭馆。他们开始吹牛,各显神通。
“你以后怎么办?”弗洛朗问他的朋友,“你已经二十六岁了,还什么都没有,你不觉得空虚吗?”
安热阿贝尔躺坐在座椅上,头往后仰,笑着听他说:
“我的生活丰富多彩,我这样很开心,很满足。相反,我倒为像你这样整天忧心忡忡的人担心。”
六年来,这小伙子在许多地方待过。他曾在玫瑰山一家小诊所当过兽医助理,还挨家挨户卖过美容品。他笑容可掬,模样讨人喜欢,举止温柔,对风流韵事嗅觉特别灵敏,所以迷住了许多女客户:有的会留他好几个小时。后来,他又去了北方海边,待了三年,将就着过,有时当樵夫,有时在商店当售货员,有时开货车,但更多时候是在旅店或膳食公寓当“特邀客人”。他不仅成了夜总会老板的知心人,也在那里安慰欲火中烧的寡妇、失眠的老处女和失望的妻子。后来,小城市的生活让他感到了厌倦,他又回到了蒙特利尔,继续干一些不可思议的工作,维持一些短暂的关系。岁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迅速流逝。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东奔西跑,”他对弗洛朗说,“人最终都将以同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半聋半哑地坐在一个小房间里,手里拿着一瓶药,脚贴着火炉。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啊?我想,你最后也会如此。”
他们没完没了地继续神聊。经过魁北克桥时,他们已就如何获得幸福找到了许多办法,却一不留神,差点被一辆拖车压扁。
“你想让我把你撂在哪里?”弗洛朗问他的同伴,声音还有些发抖。
“怎么,不一起吃饭了?”
“不了,我有约会。”
安热阿贝尔让弗洛朗把他放在布阿德咖啡馆。五分钟后,弗洛朗走进了丰特纳城堡的餐厅。
“啊,先生!”两天前在大堂里跟他说过话的那个伙计泪水汪汪地叫道。
他放下手中的活,把弗洛朗拉到一边,伤心地说:
“现在太晚了,先生,事情已经发生。昨天上午,比科先生来上班时脾气特别糟糕。除了红酒炖牛肉和摊鸡蛋,别的什么菜他都不想做。您明白吗,摊鸡蛋和红酒炖牛肉。经理来了,两人吵了起来……突然,比科先生失去了冷静,以至于……以至于……”
伙计转过脸,满眼泪水:
“……他把一勺融化的黄油泼到了经理脸上。”
“他疯了,这家伙!他现在在哪?”
“在他自己家里,先生。他要回法国。”
伙计还想再说什么,但声音好像被冰块卡住了。他撩起洁白的衣袖,擦了擦眼睛,可泪水已经忍不住涌出来。最后,他终于说出声来:
“啊,先生……多好的人啊……我们失去了一个多好的人!他很会做冻雉鸡……”
弗洛朗生气了:
“好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十分钟后,他把车停在比科位于圣于絮尔路的住所前,使劲按门铃,但没有人应答。他再按,并打量着镶着脚线和小花饰的橄榄绿旧大门,突然冒出一个馊主意:
“嗨!除非他不在家……”
他猛冲过去,用肩膀撞门,门开了,一条树木扶疏的长廊出现在眼前。他跑进屋里,来到厨房。
奥雷利安·比科坐在厨房中间,靠着桌子,桌上放在两箱啤酒,其中一箱已差不多喝光。
“您好,老兄。”他忧伤地说,弗洛朗的到来并没有让他感到太吃惊。
黯淡的光线透过肮脏的窗口照在他身上,他就像一个战败的将军,正看着自己的旗帜被焚烧。
“天哪!”弗洛朗叫道,“您怎么了?”
“头疼,疼得厉害,”比科像斗败的公鸡,小声说,“不过,我不后悔。那小子活该!”
“嗨,这事呀,他已经得到教训,您可以平静地睡了。不过,我来找您,不是来给您添堵的。我是……”
“就是,就是,你就是来给我添堵的。全世界的人都给我添堵。我自己也是,我也不分白天黑夜地给自己添堵。我的肩上仿佛扛着三座金字塔。”
弗洛朗走过去,按着他的肩膀:
“比科先生,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不想管您的私事,可我不是您的朋友吗?难道,跟我说说不会好受些吗?”
“不不,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小事而已,没什么。”
“小事?您把滚烫的黄油泼到别人脸上还说是小事?我跟您说话也得小心点……您是不是太冲动了?”
“啊,可怜的孩子!你不了解我年轻时候的事!年龄已压低了我火气,我的脾气比以前好多了。1941年,我太太离开了我。你知道是在什么情况下离开的吗?老实告诉你吧,圣诞节前两天,我扑到她身上,要跟她做爱,她恨得咬牙切齿。搞完后,她从床上站起来,穿上睡衣,坐出租车走了,我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弗洛朗眯起眼睛,狡黠地问:
“告诉我,这两个月,您是否失恋了?”
“是的!”比科猛地一击桌子,吼叫道,“请你别再提这事!”但他的声音很快又柔和起来,“请原谅,爱情真的把我变成了一个疯子。不过,我很高兴,这样,我就可以滚蛋了。你看,我满脑子爱情。整天累得半死,做苏瓦洛夫雉鸡,然后让一个康涅狄格的粗人来吃,他一边大吃大嚼,一边还喝着大杯大杯的‘七喜’,这有意思吗?这等于把鲜花插在牛粪里!这就是我不愿意做好菜的原因。我再也不做了。现在,我们看到的都是喜欢吃快餐的人。二十年后,地球上将只剩下美国佬,粗鄙的美国佬!”
“您准备离开我们?在这里住了三十年后,您要回法国?我绝对不信。您的国家,现在是魁北克。”
奥雷利安·比科没有出声,他用脚尖碾碎一个旧烟头。地板上还有十来个烟头呢!
“这样,”弗洛朗接着说,“我有个建议。不,您先听我说。答应我,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老兄!您觉得……到我的饭店里来干,您觉得怎么样?”
比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摸着脸。他无神的双眼像是一对橡皮弹子,而他的两颊呢,由于啤酒的作用,如同两个枯萎的番茄。
“唉,说真的,我已经在魁北克住惯了,”他叹了一口气,指着两箱啤酒,“而且,”他用沙哑的声音补充道,“我感到自己无力离开。”
突然,他抬起头来,橡皮弹子开始投喷出火焰:
“听着,让我安静点,我的脑袋要爆炸了。我需要休息,你明白吗?两三个星期后我再给你答复,如果你那时候还需要什么人。”
弗洛朗想问他是否认识别的人可以代替他,但不敢问,于是便站起来,握了握他的手,嘴里嘟囔了几句,好像说了些“好好休息”、“注意身体”之类的话,然后离开了。
弗洛朗跟安热阿贝尔约好两点钟在圣路易街的“旧加拿大人”饭店见面。三点一刻,不慌不忙地喝了两杯啤酒,吃了一盆黄瓜色拉和一盆浓味炖小肉丸后,弗洛朗看见安热阿贝尔带着一个挺漂亮的年轻女人进来,看她的样子,像是在糕点铺做面包或饼干的。
“怎么样?”她转身问安热阿贝尔,说是征求意见,不如说是下命令。
安热阿贝尔的脸有点红了,他走到弗洛朗身边:
“需……需要一百元钱,能先借我吗……现在就要。”
“什么一百元?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老弟。”
“妈的,”那个年轻女人说,“我走了十几条马路,就是来听这句话的?”
她走到安热阿贝尔面前,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饭店里的客人全都停止了交谈。
“再见,”她说,“如果想上我的床,先把账还清。”
安热阿贝尔摸着脸,在弗洛朗前面坐下:
“十年来我第一次借钱,这就是结果……”
他苦笑着说:
“我很高兴重新见到她,可惜话不投机。回蒙特利尔吧?”
弗洛朗把安热阿贝尔放在中央车站(天知道他要去那里干吗),回到家里时,爱丽丝抱着双臂,站在他面前:
“怎么样?办妥了?明天签合同?”她劈头就问。
“是的,明天下午。什么意思?”
“是这样。我刚刚决定要做一件事,你听清楚了:你的那个邋遢姆斯基,或是邋遢兰斯基,随便你叫什么,不经我过目,你不能跟他签约。如果你横下心来想惹老娘生气,你就不该结婚。一个男人,有了太太和孩子……”
“什么孩子?”
“什么孩子!我们想生的孩子呀,蠢猪!”
“好吧好吧,”弗洛朗连连点头,“明天上午看见合同,你可别把房子烧了!”他一边离开厨房,一边自言自语,“这些女人今天都怎么了?这样下去,很快撒尿也要请求她们批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