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宾戏并序
班固
《答宾戏》初载于《汉书·叙传》,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班兰台集》据收。今据王先谦《汉书补注》本所录收入。《答宾戏》赋前有引言说明写作背景及题旨,知此赋作于汉章帝初年,作者有感于父子相承,皆以文章才能显名当世,而职务位不过郎,心有所不平,故作此篇以自解,着重抒发了”专笃志于博学,以著述为业“的志趣。形式上模仿东方朔的《答客难》和扬雄的《解嘲》。
永平中[1],[固]为郎[2],典校祕书[3],专笃志于博学[4],以著述为业。或讥以无功,又感东方朔、扬雄自谕以不遭苏、张、范、蔡之时[5],曾不折之以正道[6],明君子之所守,故聊复应焉[7]。其辞曰:
[1]永平(58—75):汉明帝刘庄的第一个年号。
[2]郎:帝王侍从官之统称。郎犹”廊“,指宫廷之廊。东汉以尚书台为实际的行政中枢,有侍郎三十六人,分曹任事,每曹六人,统称尚书郎,亦曰郎官,主作文书起草。
[3]祕书:秘密机要的书籍文件。此指宫禁秘藏之书。祕,通”秘“。
[4]博学:《文选》作”儒学“。
[5]扬雄:原作扬雄,据本传改。自谕:一本作”目论“,形误。苏、张、范、蔡:苏秦、张仪与范雎、蔡泽,均战国著名纵横家。
[6]曾(zēnɡ):则。折:服。
[7]聊复:姑且。应:回应。
宾戏主人曰:”盖闻圣人有壹定之论,列士有不易之分[1],亦云名而已矣。故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2]。夫德不得后身而特盛,功不得背时而独章[3]。是以圣哲之治,栖栖皇皇[4],孔席不暖,墨突不黔[5]。由此言之,取舍者昔人之上务[6],著作者前列之馀事耳[7]。今吾子幸游帝王之世,躬带冕之服[8],浮英华,湛道德[9],龙虎之文,旧矣[10]。卒不能摅首尾[11],奋翼鳞[12],振拔洿涂[13],跨腾风云[14],使见之者景骇[15],闻之者向震[16]。徒乐枕经蒩书[17],纡体衡门[18],上无所蒂,下无所根。独摅意虖宇宙之外[19],锐思于豪芒之内[20],潜神默记,恒以年岁[21]。然而器不贾于当己[22],用不效于一世。虽驰辩如涛波,摛藻如春华[23],犹无益于殿最[24]。意者且运朝夕之策[25],定合会之计[26],使存有显号,亡有美谥,不亦优虖?“
[1]盖闻二句:壹定,一贯不变,固定不变。《文选》作”一定“。列士,古时上士、中士和下士的统称。《春秋·哀公十一年》:”王及列士皆有馈饹。“又指有名望的人,或有志于建功立业之士。《文选》作”烈士“,与后者通。分,本分。按,《淮南子·原道训》曰:”士有一定之论,女有不易之行。“二句互文,谓既经确定不可改变或事理正确不可改动,为士女之准则。
[2]故太上二句:《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3]夫德二句:李善注:”言德以润身,而功以济世……言贵及身与时也。“章,《文选》作”彰“,通。
[4]栖栖皇皇:忙碌不安,奔忙不定貌。《论语·宪问》:”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文选》《类聚》作”栖栖遑遑“,同。
[5]孔席不暖,墨突不黔:李善注引《文子》:”墨子无黔突,孔子无暖席。非以贪禄慕位,欲起天下之利,除万民之害也。“黔突,烧黑之烟突。
[6]取舍:刘德曰:”取者,施行道德也;舍者,守静无为也。“上务:首要任务,头等大事。
[7]前列:此处指前贤。
[8]躬带冕之服:《文选》冕前有”绂“,胡克家《考异》:”详善注亦不及‘绂’,必各本皆传写误衍也。“黄侃《文选平点》:”‘绂’,羡文。“按,此与上句同五言对偶,故胡、黄之说可从。绂,系官印的丝带;也代指官印。
[9]浮英华,湛(chén)道德:颜师古注:”言外则有美名善誉,内则履道崇德也。“湛,”沉“之古字,沉浸。
[10](mǎn)龙虎二句:,被;披。龙虎之文,指龙变和虎变。《史记·外戚世家·褚少孙论》:”丈夫龙变。《传》曰:‘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又《易·革·九五》:”象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旧,久。孟康曰:”言文章之盛久也。“
[11]摅(shū):舒展。首尾:当指虎而言,因下句专言龙。
[12]翼鳞:项岱曰:”翼、鳞,皆谓飞龙。“
[13]洿(wū)涂:《说文》:”洿,浊水不流也。“当属之龙,又”涂,泥也。“当属之虎。
[14]腾风云:回应”龙虎“。《易·乾·文言》:”云从龙,风从虎。“
[15]景(yǐng):《文选》作”影“,通。
[16]向(xiǎnɡ):《文选》作”响“,通。
[17]蒩(zū):草席。古代祭祀时用的衬垫物,此处作动词。原作籍(jiè):通”藉“,以物衬垫。兹从韦昭《音义》。
[18]纡(yū)体:屈曲身体。衡门:横木为门。指简陋的房屋。《诗·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朱熹集传:”衡门,横木为门也。门之深者,有阿塾堂宇,此惟横木为之。“
[19]虖:《文选》作”乎“,下同,不另出校。
[20]豪芒:《文选》作”毫芒“。豪,通”毫“。
[21]恒:久。《文选》作”“(ɡènɡ)。晋灼曰:”以‘亘’为‘’。“谓”亘“、”“通。《方言》:”,竟也。“韩愈《进学解》:”恒兀兀以穷年。“
[22]器不贾于当己:贾(ɡǔ),售。《论语·子罕》:”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沽,通”贾“。当己,颜师古注:”谓及己身尚在,犹言当年也。“黄侃《文选平点》曰:”犹知己耳。“按,黄说义长,颜注折绕。当,如同,类似。
[23]摛(chī):舒展,铺陈。春华:春花。
[24]殿最:古代考核政绩或军功,下等称为”殿“,上等称为”最“。代指等级的高低上下。
[25]意者:表示测度,大概,或许,恐怕。且:将。
[26]合会:王先谦补注:”合会,犹际会也。下文所谓‘因势合变,偶时之会’。“际会,机遇;时机。
主人逌尔而笑曰[1]:”若宾之言,斯所谓见势利之华[2],暗道德之实,守穾奥之荧烛[3]。未卬天庭而睹白日也[4]。曩者王途芜秽,周失其御[5]。侯伯方轨[6],战国横骛[7],于是七雄虓阚[8],分裂诸夏,龙战而虎争。游说之徒,风飏电激[9],并起而救之,其馀猋飞景附[10],煜霅其间者[11],盖不可胜载。当此之时,搦朽摩钝[12],铅刀皆能壹断[13]。是故鲁连飞一矢而蹶千金[14],虞卿以顾眄而捐相印也[15]。夫啾发投曲[16],感耳之声,合之律度,淫鼃而不可听者[17],非《韶》《夏》之乐也[18]。因势合变[19],偶时之会[20],风移俗易,乖忤而不可通者[21],非君子之法也。及至从人合之,衡人散之[22],亡命漂说[23],羁旅骋辞,商鞅挟三术以钻孝公[24],李斯奋时务而要始皇[25]。彼皆蹑风尘之会[26],履颠沛之势,据徼乘邪,以求一日之富贵[27],朝为荣华,夕而焦瘁[28],福不盈眦[29],旤溢于世[30],凶人且以自悔,况吉士而是赖虖[31]?且功不可以虚成,名不可以伪立。韩设辩以徼君[32],吕行诈以贾国[33]。《说难》既酋[34],其身廼囚;秦货既贵,厥宗亦隧[35]。是故仲尼抗浮云之志[36],孟轲养浩然之气[37],彼岂乐为迂阔哉[38]?道不可以贰也。
[1]逌(yóu)尔:犹逌然,笑貌。颜师古注:“逌,古”攸“字。攸,笑貌也。”
[2]斯:“斯”字据《文选》补。势利:《文选》作“世利”。
[3]穾(yào)奥:《文选》作“窔奥”,同。本指室中东南和西南二隅。喻幽深处或深邃、高深的境界。
[4]卬(yǎnɡ):《文选》作“仰”,同。
[5]御:《文选》《类聚》作“驭”。黄侃《文选平点》考《文选》陆机、刘琨、沈约及王融之文注并作“御”,则作“御”为是。
[6]方轨:本指车辆并行。亦引申为比肩。
[7]横骛:纵横驰骋。项岱注:“东西交驰谓之骛。七国争强,车既并辙,骑复横骛。”
[8]虓(xiāo)阚(hǎn):虎暴怒哮吼的样子。引申为勇猛强悍。语本《诗·大雅·常武》:“阚如虓虎。”毛传:“虎之自怒虓然。”虓、阚,并虎怒吼,虎怒貌;虎叫声。
[9]飏:《文选》作“飑”(páo)。飑,风大而急。《文选·广绝交论》刘孝标注引作“飏”。
[10]猋(biāo):通“熛”。火焰。李善注:“《说文》:‘熛,火飞也。’猋与‘熛’古字通。”张铣注:“如烈火之飞焰驰逐。”
[11]煜霅(zhá):《文选》作“霅煜”,同。李善注:“霅煜,光明之貌也。”颜师古注:“煜霅,光貌也。”
[12]搦(nuò)朽摩钝:谓才能低下的人也在激励求进。搦,摩。李善注引韦昭曰:“搦,摩也。”刘良注:“朽钝谓不才之人也,搦、磨皆自激厉也。”
[13]铅刀皆能壹断:《文选》壹作“一”。刘良注:“言当此之时,不才者皆亦激厉以求侥幸,如铅锡之刀能一断割。”语本《韩诗外传》陈饶谓宋燕语。又《后汉书·班超传》:“况臣奉大汉之威,而无铅刀一割之用乎?”
[14]鲁连:鲁仲连。飞一矢:《战国策·齐策六》:“燕攻齐……初,燕将攻下聊城,人或谗之。燕将惧诛,遂保守聊城,不敢归。田单攻之岁馀,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连乃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曰,云云。燕将曰:‘敬闻命矣!’因罢兵……而去。故解齐国之围,救百姓之死,仲连之说也。”蹶千金:据《战国策·赵策三》,赵孝成王时,秦围韩上党,上党降赵。秦遂攻赵,大破于长平,坑赵卒四十馀万,进围赵都邯郸。辛垣衍受魏王命来劝赵尊秦为帝。鲁仲连以理屈辛垣衍,并增强赵抗秦之心。后赵得信陵与春申救援而围解。平原君欲封仲连,辞让者三;又置酒以千金为仲连寿。仲连笑而辞去,终身不复见。蹶,吕延济注:“弃也。”李奇曰:“蹋也,距(拒)也。”
[15]虞卿句:据《史记·虞卿列传》,秦昭王遗赵王书,持魏齐头来。魏齐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印与魏齐间行。
[16]啾发:颜师古注:“啾啾小声而发也。”投曲:项岱曰:“投合歌曲也。”
[17]淫鼃(wā):同“淫哇”,淫邪之声(多指乐曲诗歌)。
[18]《韶》《夏》:舜乐和禹乐。亦泛指优雅的古乐。
[19]因势合变:项岱曰:“或因际会之势,合变谲之事。”际会,机遇;时机。变谲,权变。
[20]偶时之会:逢时;适应时势。王先谦补注:“《文选》……作‘遇时之容’,不如本书义长。”“遇时之容”,项岱解为“遇时独暂得容”。李善折中为“遇多为偶,容多为会”。
[21]乖忤:抵触,违逆。忤,《文选》作“迕”,通。
[22]从(zònɡ)人合之,横人散之:《战国策·秦策一》:“约从散横,以抑强秦。”高诱注:“约合关东六国之从,使相亲也;散关中之横,使秦宾服也。”从,“纵”之古体。
[23]漂说(shuō):犹游说。
[24]挟三术:应劭(《文选》作服虔)曰:“王、霸、富国强兵为三术也。”钻:钻营。《类聚》作“赞”,佐助。
[25]时务:项岱注:“谓六国更相攻伐,争为雄伯之务。”要(yāo):迎合。
[26]风尘之会:原作风云,据《文选》《类聚》改。项岱注:“风发于天,以喻君上;尘从下起,以喻斯等。”王念孙《读书杂志》曰:“当依《文选》作‘风尘’。此涉上文‘跨腾风云’而误。‘风尘之会’,谓七国兵争时也。商鞅、李斯之遇合,与下文所称‘周望汉良’者不同,皆不得言‘风云之会’。”王说可从。
[27]据徼乘邪:李善注:“言据侥幸而乘邪僻也。”王念孙据《老子释文》“徼,小道也。古吊反(音jiào)。”解为“据小道,乘邪途”。后说义长。
[28]夕而焦瘁:而,《文选》作“为”。焦瘁,《文选》作“”,《类聚》作“憔悴”。
[29]福不盈眦:李奇曰:“当富贵之间,视之不满目,故言不盈眦也。”
[30]旤溢于世:旤,《文选》作“祸”,古今字。溢,原作“益”,王先谦曰:“官本‘益’作‘溢’,《文选》同。‘益’字误。韩愈诗‘荣华不满眼,咎责塞两仪’,即用此文。”
[31]凶人二句:项岱注:“‘凶人’谓商鞅之辈,临死败皆悔恨之言;‘吉士’,班固以自托也。”
[32]韩设辩以徼君:徼,王先谦补注:“《文选》‘徼’作‘激’,非。”服虔曰:“‘韩’,韩非;‘设辩’于始皇。”
[33]吕行诈以贾(ɡǔ)国:韦昭注:“吕不韦立子楚以市秦利。”贾,买;谋求,求取。《史记·吕不韦列传》:“子楚,秦诸庶孽孙……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也。’往见子楚……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34]《说难》既酋,其身乃囚:《说难》,《韩非子》篇名。酋,其义众说纷纭。王念孙《读书杂志》曰:“《史记·鲁世家》:‘鲁公伯禽卒,子考公酋立。’《索隐》曰:‘酋,《世本》作就。"’就‘与’酋‘声近而义同,故字亦相通也。韦训’酋‘为终,终与就义相近,故《尔雅》’酋‘、’就‘并训为终。郑训’酋‘为熟,则于义稍疏;应训为雄,则于义甚疏,而师古独取其说,误矣。”其说可从。《文选》作“遒”,。义为终竟,完尽。与“酋”通。
[35]秦货既贵,厥宗亦隧(zhuì):隧,《文选》作“坠”,通。言吕不韦之计成,子楚代立为庄襄王,以吕为相。然吕终因不检而饮酖以死。
[36]故:《文选》作“以”。抗浮云之志:《论语·述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37]养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38]迂阔:不切合实际。
方今大汉洒埽群秽,夷险芟荒,廓帝纮[1],恢皇纲[2]。基隆于羲农,规广于黄唐,其君天下也,炎之如日,威之如神,函之如海,养之如春[3]。是以六合之内,莫不同原共流,沐浴玄德[4],禀卬太和[5],枝附叶著,譬犹屮木之殖山林[6],鸟鱼之毓川泽,得气者蕃滋,失时者苓落[7],参天地而施化,岂云人事之厚薄哉[8]!今子处皇世而论战国[9],耀所闻而疑所觌[10],欲从旄敦而度高虖泰山[11],怀氿滥而测深虖重渊[12],亦未至也。“
[1]帝纮(hónɡ):王道;帝王治国的纲纪。
[2]恢:扩大;弘扬。
[3]炎之四句:李善注:”《史记》曰:’帝尧,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晁错《新书》曰:’臣闻帝王之道,包之如海,养之如春。‘“函:《类聚》作”涵“。
[4]莫不二句:原;《文选》作”源“。玄德:指潜蓄而不着于外的德性。《书·舜典》:”玄德升闻,乃命以位。“孔传:”玄谓幽潜,潜行道德。“
[5]禀卬太和:《文选》作”禀仰太和“,同。太和,天地间冲和之气。《易·乾》:”保合大和,乃利贞。“大,同太。
[6]屮(cǎo)木之殖山林:《文选》作”草木之植山林“。黄侃《文选平点》:”此犹不能抉命运之蔽蒙也。“抉(jué),拨开。
[7]得气者二句:项岱曰:”言遇仕者昌盛,不遇者凋病,如万物于天地之间也。“黄侃《文选平点》:”然得气失时皆属偶然,则不谢功于天地矣。“苓,《文选》作”零“,通。
[8]参天地二句:项岱曰:”言汉家之施化布德,周参天地,岂人所能论也。“
[9]今:其下《文选》有”吾“字。世:《文选》作”代“。
[10]耀:《文选》作”曜“,通。觌(d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