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的前夜，老守门人，街坊刘大爷从居委会开会得知消息，冒着极大的危险通风报信，对皋父说，这两天就要抄你们家了’看看有啥不合适的东西收拾收拾吧。
这刘大爷是老北京，跟了皋父多年，古道热肠忠诚和善，常喜欢对年幼无知的皋摆个龙门阵什么的。他说，你父亲为人一辈子，是谁都怕他也谁都喜欢他。怕的是他做事认真，丝毫不含糊，喜欢的是他仁慈正派，知人善任，各得其所。而且他每年年终总是要把下属召集起来，开个团拜会，发发红包，并安排在有名的酒店，让银行全体员工聚餐，请每人都带上各自家属。他自己并不会喝酒，但在这样全体同仁的聚餐会，他首先举杯致谢：“大家辛苦了。”一饮而尽。他始终是个传统正派的儒商，从不吃喝嫖赌三房四妾地胡来。他始终只有一位夫人，皋的母亲。
曰寇轰炸毁了皋父部分家产，还有另外一部分被安全转移。他作为汉口分部的经理，克俭克勤地操持这份产业，当他和下属在汉口为一切共担风险时，躲在上海总部的上司（老总）正灯红酒绿地抱着舞女“蹦嚓嚓”哩！好容易挨过了日本鬼子的飞机炸弹，又遇上了国民党腐败经济下滑物价飞涨，上海总部来电要求皋父裁员。
身为高级主管，却不能对这份工作对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的下属负责。裁员，裁谁？与上面有裙带关系的，偏偏你不能裁，被裁对象只能是没有背景后台的职员，恰恰这些人是业务骨干能力最强也最有事业心。裁谁？明显地，这是一桩很难办的差事，一项很不公平的抉择。那么最后结果就是“自己裁自己”。皋父说，我不干了。这是父亲的一次英雄义举，类似这样义举在父亲充满坎坷的一生中有好多次。
老门房刘大爷对皋父的德才人品，极为敬佩，关键时刻便想帮皋父一把。刘大爷的通风报信，使皋父一夜难眠。
7
远在革命老区的皋忽然接到“父病速归”的电报，回家探父亲。缠绵病榻的老父，呼吸急促，气息奄奄，书房珍贵的藏书已空空如也，古玩瓷器、梳妆台镜等被洗劫砸烂及焚毁。傻了一般的皋对这一切似乎还不明白’还径直地去找存放于母亲衣箱里的信件。别找了。瘦小的母亲抹泪说，都烧光了。那些东西，会惹祸的，谁也背不起“里通外国的罪名”。直到许多年后，皋胸口仍有隐隐作痛的感觉。直到许多年后，母亲悄悄告诉皋，父亲那一夜没睡，烧掉了惨淡经营半辈子的贮蓄。一大笔美元，他一生的血汗。连大难当头，水灾旱灾都咬牙撑过去了，无论手头怎样拮据都没舍得动的一笔宝贵家产，或许，他打算用这笔资金为本，东山再起，重新投资兴办实业、房地产，或是老本
行金融业？不得而知，皋永远不可能弄清父亲心中的秘密了。
空前的劫难彻底毁掉了他的希望。不做亏心事、不钻防空洞的父亲，再没有站起来，父亲的死带走了一切与他有关的细枝末节。
皋觉得嗓子发硬，他沿着江堤走，浑浊黄流淌下的江水把他的头弄得很晕眩，皋抱膝枯坐，凭吊一个黄昏与英雄梦的死亡。
妮娜，你在哪里？
家被抄及父亲的故世对皋是一个打击，似乎从此他的命运之线呈一个坡度形势急转直下。
皋的事业原本有一个很好的开端，党组织正准备吸纳他为新鲜血液，提拔的喜讯也在等待为他锦上添花，已经党委会讨论通过，他前面是一条金光大道。然而，抄家无异于炸弹，一下子让他从受宠的对象变成受整的对象。年轻的皋很难接受这个现实，其实，对他那么年轻就受到器重，早已被当地一些同僚嫉妒死了。皋家的倒大霉，无异于搬去一个竞争对手，而对他们来说就是机会来了。
皋在学习班的几个月里，一直想着父亲“如果一个人不做亏心事，就不会有灾祸”的遗言。皋被逼迫天天写交待揭发材料。皋老老实实写自己的问题，一点一滴地反思，皋说那些交待和检查，差不多堆了快半间屋。他开始习惯这种面壁思过，一人独处的生存状态，他甚至宽慰自己这种清静无为地面对墙壁苦思冥想其实也是一种修炼，是通往一种境界的必经之路。夜深人静，他牵肠挂肚地思念妻子菊。
8
菊的出现，并走进皋的生活是非常自然的事。在这个小小县城里，大学毕业生皋，聪明能干而富有朝气。总喜欢将白衬衣扎在长裤里，腰间系一皮带，白袜黑鞋。装束行止，朴素中又带点儿讲究，可以说菊几乎是从第一眼就迷上了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当年的菊也是这座小县城里的骄傲。菊喜欢穿一条黄色的布拉吉，明眸皓齿，一开口便是一脸灿烂的笑意。
光阴荏苒，皋几十年都不会忘记她那身儿黄色布拉吉婀娜多姿的韵味。
金色秋天的到来，使菊更加充满女性的魅力。多少权贵垂涎其秀色，欲攀折。菊羞怯而坚定地与皋手挽手在县城出双入对，无疑也是皋让小人眼睛冒血红的又一条原因。
笑波荡漾的菊与皋的搭配是无可挑剔的天作之合。
给皋办学习班是对他们的平静生活第一个冲击。皋也许是那时开始厌恶官场争斗、人事倾轧的吧？最可恶的，是对手在整皋之际，趁机将魔爪伸向菊……
皋特别指着一张与菊的合影说：“这是她生孩子的头一个月，连月子都没坐满就下了地。”当通知他被隔离审查的头一天，他带着菊去照相馆，拍下一张所谓“最后的合影”！他说这句话颇有些意味深长。照片上的皋与菊表情平板僵直，强作笑颜。
9
在过了几十年后，皋依然会想起曾经独自一人在堆了半间屋的检查交待材料中面壁思过的情景。
我不钻防空洞，父亲说。我也不会钻防空洞，皋说。有人逼他写交待别人的材料时，他一概不写，他只说自己的缺点错误，从不牵涉别人。他说到做到，一辈子不伤害任何人。
不管社会在怎样以惊人的速度变化，人们已经不像过去那么传统那么傻帽，已经变得圆滑、凶猛、贪婪，即使……他还是相信父亲的话，不做对不起人的事，就不怕大难临头，钻防空洞。父亲的固执、清高、秉正、耿直，实实在在浸染了皋的一生。
皋终于在苦难的18年后，回到最初的起点农科所搞专业。
长时间被人视作可有可无的陪衬，运动一来便视为一臭狗屎”的皋，竟在发展经济技术吃香的年代被几家单位抢起来。
皋虽然有时也会想一想，到底是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搞科研不如推理发剪呢？还是相反？老九的地位显然比过去上了两个档次，电视里时不时会有他们埋头钻研的身影（当然是在一大群领导出现的会议镜头的后面），报纸上偶尔也会有某位科学家英年早逝的报道后痛心疾首地呼吁“要关心知识分子的待遇”。
此外，南方传来一些科研人员获得重奖的消息真叫人扬眉吐气！从皋个人来说，也颇有成就感：高工职称、名人录、电视采访、报纸宣传……虽不比一些同学早下海早去南方的，个个都弄得家底厚实，资本雄厚，可以奔小康了。
只是像皋这样的，死守一处，苦苦搞研究的没有得到最佳结果，不是水涨船高而是水落船低。国家财政紧缺，大幅度经费缩减，职工承担了改革的阵痛每月只拿60%的工资。
皋去年还叫了一阵，说照这么下去，科技干部都流失光了。上级主管研究了研究，补了一些，前年的就算了，今年不知又会怎样？老九们发牢骚。但国家财政有困难，知识分子该理解，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比那些倒闭工厂下W的工人，他们该知足，毕竟，过得去。
这年月，发横财的总不是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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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的朋友下海随便扑腾了两下，就有了大哥大。奥迪车开着，山珍海味吃得脸肿眼细圆胖乎乎不敢照镜子。照镜子当然也很富贵圆润。
这世界就这样，有人享乐并聚集财富，而有人仿佛一生来苦行僧。（桑有时会想这该不是外祖父留下来的遗传基因起作用吧？）桑一开始从事这工作根本不知什么叫累，整天精神抖擞，早出晚归，完了还通宵爬格子，通宵赶制节目，完了再接着下一个轮回，又早出晚归或通宵达旦。
桑在她同学、朋友、同事等人眼中就与国外职业女性差不多，快节奏地说话、办事、吃饭，像一阵风，行色匆匆地来去，似乎刚才还与你握手侃谈，倏然间便不见了踪影，城市生活与职业病相加，催她奔命。
桑是个不干活就浑身不自在的人，如果不在媒体上常见自己的作品或名字就觉得好像这段日子是白浪费了一样，后来又演变为不见自己的作品变成奖证奖杯就好像是白干白辛苦了一样。有同事说你这样好强，做一个女人，实在不该。桑只是笑笑，争强好胜透入骨髓，变本加厉，比如这次去新疆，本来没她什么事，忽发奇想，去看看，找点什么灵感，就披荆斩棘地来了。
怀揣着一叠剧本手稿，她下了飞机，来到阳光灿烂的乌鲁木齐。
11
乌鲁木齐市的第一个下午桑稍事梳洗，隐隐听到街上不时飘来叮叮咚咚悦耳的鼓乐声，信步出门去瞧热闹，原来是当地民族同胞坐在行驶的卡车上兴高采烈地吹吹打打，见路人纷纷驻足观赏，越发闹得欢。桑问，这是干什么？答，维吾尔族的结婚风俗。
小轿车迎新人，张灯结彩队伍排成一长溜儿，旧习俗里掺进了现代色彩，另有情趣。桑想寻维吾尔小花帽、小腰刀什么的，便去小商品摊转悠，盯着几件民族服装看了半天，那些维吾尔衣裙、哈萨克帽非常醒目，特别是白肤高鼻凹眼的女人身着红得耀眼、奔放热烈的花连衣裙从眼前飘过，乍一见，真的还以为是到了境外。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忽然联想到芹表妹一次流产的恋情——对方是塔塔尔族一个很幽默的小伙子，两人同在一个医院实习，几次交道点燃了爱火，欲生欲死弄出了好大一场风波，终于以分手而告终。
从芹与新疆实习医生的不成功的相恋，桑发现了两代人的“情结”真是“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可惜，桑听说汉族小伙与维族姑娘谈成功的可能性极小，刚开始发生恋情，女方兄弟就可能暴跳如雷，将你打个半死，似乎就为了捍卫本民族血统的高贵与纯洁。如果维男追汉女，倒有可能成，但也难得白头偕老或金婚银婚，毕竟民俗、文化、生活习惯有些差异和隔膜，这些，不知不觉影响彼此和谐甜美的关系，故一般过不到两年就散了。这样看来表妹终未远嫁，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玉素甫是我的名字，艾沙是父亲的名字，我们新疆维吾尔族中玉素甫太多，后面以父名区别……”自治区副主席艾沙一开口就亲切有趣，显示出诙谐、乐观的天性。
开会前已经有人拟好发言稿，他出席前也讲明，后面还有一个会，几千人的大会在等他发言，那么这个会他只打算简短讲几分钟。谁料，不用两分钟就把稿子讲完了，话匣子被打开一发不可收，他开始即兴发挥——“金秋时节瓜果飘香，来新疆开会的一茬又一茬，据说有大大小小几百个会在乌鲁木齐市召开，文山会海中国一大特色嘛。有人概括如今是关系主义超过社会主义、金钱主义超过理想主义。过去是干部参加体力劳动出汗，现在是跳舞出汗；过去党员是干革命头头，现在是喝酒头头。文山会海到处开，越来越长。”艾沙在台上讲，台下人急得直搓手，生怕他讲多了，后面人没时间发言。
此刻，日报记者、电台电视台记者或埋头看报或端坐不动似听非听或有时就扛机子晃晃。只要有领导坐台上，记者就高兴，越坐多越好。倒不是记者喜欢领导，喜欢拍领导马屁，主要是有领导出现的场合，发稿就容易了。就在记者眼睛往领导席上瞟时有人递过红包来，说是车马费，记者照收不误。但记者私下也议，这样的会议能见报或播出来吗？以什么样的角度呢？记者挠头归挠头，红包照收不误，如果主办单位找到合适的新闻由头，加上领导到场，再加上人情关系什么的，宣传报导起来就方便多了。记者有记者的风度和难度。
有人议论说艾沙主席在民族中还挺有威信。桑想大概他的威信来自于爱论敢说吧？但给正面报道就带来难度了。你想，大家一开口就胡言乱语，能播出来或发出来吗？你自己的饭碗还要不要了？桑的思想开小差，忽又被艾沙的话“抓”回来——“会越开越长，我看以后应定下一条规定，讲话太长要收税！”有人对桑说准备去晃一晃，提示一下，“税务局人来了。”
桑心里直乐，这回算是见识了什么是新疆人，难怪会有骑毛驴走四方，一路的机智与幽默，流传甚广的阿凡提的故事了。
在新疆一共才呆那么几天，行程安排很紧，游览观光的时间微乎其微。第一天到，即着手安排工作计划，找有关人员商量了解情况，然后利用一点间隙晚饭后散步到附近看看乌鲁木齐街景。
晚上与台长通长途汇报工作，然后第二天与新疆台合作采访会议，采访一系列人物，紧接又拜访台负责人及区所属部门找关系。第三天去新疆台制作节目，复制相关资料，与负责人访谈，到专题部挑选节目。第四天才一行奔上火焰山，观看了唐僧为取真经，千辛万苦途经火焰山却无法通行只好让徒弟孙悟空去借芭蕉扇的泥塑。
体验了热烤火烧汗水滚滚的滋味后又去葡萄沟体验甜的滋味。
在葡萄沟买了一顶维吾尔小花帽顶在头上照相，维族大姊亲切地帮忙整了整，还不住地夸赞桑美如“维吾尔，维吾尔”笑得合不拢嘴，又全家一起亲切地合影于葡萄架下。
那家大叔还比划着说一口生硬的汉语，叫寄照片，然后就在进园门的门票背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尼日自木”，拿着门票问了门卫，邮政编码是什么？
门卫是一脸茫然。大概也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连自己所处的位置都弄不清。
照片冲洗出来，桑看见大家表情和谐，快乐，颇有“民族大团结”的味道，兴奋得立马想给那个“尼日自木”寄去。但没有详细地址，那维族的大叔大婶能收到吗？
想想又哑然失笑，联想起一篇俄国小说中一个男孩写道“乡下爷爷收”。那样稚拙，也很幽默。大凡儿童或农民，以为天下就一个“乡下爷爷”与吐鲁番就一个“尼日自木”是如出一辙的。
回来途中经过达坂城想起民歌手王洛宾唱的“达坂城的姑娘”，一行人眼都瞪老大，寻觅了半天望穿秋水，寻找伊人就没找到一个漂亮的上镜的。于是，新疆同志讲了一个故事，因为本位主义思想作祟，不愿将美女外嫁“肥水不流外人田”，弄得几代近亲结婚，造成了傻子呆子成堆，达坂城再无往日的优美风光，成了一座无人光顾的衰破小镇，不，小村落了。
一车人咂了半天舌，面对无风光秀色的达坂城，一时沉默无语。
桑揣着剧本初稿，带着摄像组来到于田县，慕名前往库尔班大叔家采访。首先映入跟帘的，是那张早已熟知的巨幅照片，伟人毛泽东握紧了库尔班大叔的手，库尔班大叔那维族小花帽下是一张新疆人特有的红脸膛和一把雪白的络腮胡子。
照片是50年代初拍摄，这位刚翻身做了主人的维吾尔农民怀着一腔火热，一定要骑上毛驴去遥远的北京城见见梦中人。库尔班大叔的一片赤诚感动了人民政府，他如愿以偿两次到达了心中的圣地。多么温暖多么慈祥，红润的脸上尽开颜。照片上的老人都已作古，精神的影响力仍在。这幅照片与这段佳话流传不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