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轻轻拍着裴萱的肩膀，声音渐渐低微下去，却依依透着眷恋与温柔，“朕的用心，你懂得就好了。你是朕的皇后，又一向贤惠，后宫的事你打理着，朕很放心。”
因册封大礼已过，嫔妃们也不再一味素服银饰了。茜充容一早换了一身如意肩水蓝衣裳，只衣襟袖口绣了星星点点素白小花，如她人一般，清新而不点眼。自然，这也是她一贯的生存态度。茜充容照常来候着丽妃起身，又陪她一同用了早膳，才去长信宫中向裴萱请安。
裴萱气色极好，又精心修饰过容颜，换了芙蓉蜜色绣折枝蝴蝶花氅衣，头上只用一只鎏金扁方挽住如云乌发，端正的发髻上只点缀了疏疏几点银翠玛瑙珠钗，并几朵通草花朵而已。虽然简单，见到皇后这般开心嫔妃们也少不得热闹起来。唯有琬妃打量着裴萱一身的打扮，笑吟吟不说话。裴萱一时察觉，便笑道：“素日里琬妃最爱说笑，怎么今日反而只笑不说话了，可是长信宫拘谨了你了？”
薛珠白忙笑道：“臣妾是看皇后娘娘身上绣的花儿朵儿呢，虽然绣的花朵少，可真真是以清朗为美，看着清爽大气。”
皇后略略正了正衣襟上的珍珠钮子，含笑道：“琬妃一向是最爱娇俏打扮的，本宫倒想听你评说评说。”
薛珠白斜斜行了一礼，如风摆杨柳一般，细细说来：“臣妾看娘娘身上的绣折枝花，只在领口和袖口满绣，衣襟和裙裾全是布料本来的纹样，像是从前大清刚入关的时候，宫眷们最时兴的绣法。那是往往以绣疏落阔朗的图案为美，用的也是京绣手法，讲究的是大气连绵，富贵吉祥。而时下宫里最时兴的，是用轻柔的缎料，追求轻盈拂动之柔美，往往在袖口、领口、衣襟和裙裾上满绣轻巧花样，多用江南的绣法，或用金银丝线和米珠薄薄织起，虽然花枝繁密，但追求越柔越好。如今看皇后娘娘的装扮，真是颇有入关时的古风呢。”
众人听竹柏娓娓道来，再看自己身上裙裳，虽然颜色花色各异，但比之皇后身上的绣花，或用金线或用米珠点缀，果然是轻盈精巧许多。皇后听她说完，不觉叹道：“同样是穿衣打扮，本宫一直觉得琬妃精细，如今看来，果然她是个细心人，能察觉本宫的心意。今早起来，本宫查看内务府的账单，才发觉后宫女眷每年费制衣料之数，竟如斯庞大。本宫身上的衣衫虽然绣花，但花枝疏落，只在袖口和领口点缀，又是宫中婢女或京中普通衣匠都能绣的式样。而你们所穿，越是轻软，就必得是江南织造苏州织造所进贡的，加上织金泥金的手法昂贵，其中所费，相差悬殊。而且后宫所饰，往往民间追捧，蔚然成风，使得京城之中江南所来的衣料翻倍而涨，连绣工也愈加昂贵。如此长久下去，宫外宫中，奢侈成风，还如何了得。”
皇后一句一句说下去，虽然和颜悦色，但众妃如何不懂其中意思，都垂下头不敢再多言。唯有锦妃面不改色，道：“我们是皇上的妃子，怎么能在衣着上省了呢？皇上看得不舒心还会来后宫吗？”
皇后淡淡一笑，取过茶盏定定望向她道：“民间有句老话，叫富不过三代。即便国富民强，后宫也不宜奢华挥霍。否则老祖宗留下的基业，能经得起几代。不过话说回来，锦妃你一向喜爱奢华，皇上从前也最爱看你艳丽的华服。本宫不过是拿自己说话罢了。”
琴儿会意，往皇后杯中斟上了茶水道：“可不是呢，昨儿皇后就吩咐了内务府，以后哪怕是长信宫的饰物，也顶多只许用鎏金和寻常珍珠，最好是银器或是绒花通草，赤金和东珠、南珠是一点不许用的呢。”
熙悦闲闲一笑，看着手上的白银镶翠护甲又看了看丽妃手上有着蓝色宝石的赤金护甲，“皇后娘娘的话，臣妾自然是听着了。不比丽妃姐姐，得了皇上一次宠幸，说话做事的底气，到底是不同了。”
话至于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欲与薛珠白辩解，腿下一软便跪下了道：“皇后娘娘恕罪，还请娘娘明鉴。臣妾虽然晋升为妃，但都是皇后娘娘福泽庇佑，臣妾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靡费奢侈。”
裴萱淡淡一笑，“好了，别动不动就跪下，倒像本宫格外严苛了你们似的。起来吧。”
丽妃这才敢起身，怯怯坐下。方绿漪很是得意，扫了一眼众妃，上前一步笑道：“皇后娘娘的话说得极是。只是如今风气已成，别说宫里宫外了，连皇上赏赐给朝鲜的衣料首饰，也无不奢丽精美。臣妾听来往朝鲜的使者说起，朝鲜国中也很是风靡呢。若咱们改了入关时的衣饰，也这般赏赐亲贵女眷或属国，岂不让外人惊异？”
她这一番话，自以为是体贴极了皇后，也能顾全自己喜好。丽妃与茜充容对视一眼，当下只是笑而不语。
皇后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方徐徐道：“贵妃妹妹的话自然也是有理的。皇上怎么恩赏外头，那是免不了的。只是在内，咱们深居六宫的，凡事还是简朴为好。”
她微微正色，“更要紧的是，如今天下安定，咱们也别忘了祖宗入关平定天下的艰难。咱们身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得时时记着自己的身份，事事不忘列祖列宗才是。”
这番话极有分量了，饶是薛珠白伶牙俐齿，也只得低头称是。熙悦第一个站起来道：“既然皇后娘娘做出表率，臣妾等定当追随。今日起，不再华服丽饰，一定效仿皇后娘娘，追思祖宗辛苦，简朴度日。”
皇后颔首，轻叹道：“本宫一番良苦用心，你们千万别以为是本宫有心苛责了你们。后宫人多，若人人多花费些，家大业大，总有艰难的时候。”
这时，坐在一旁闷声不语的茜充容小声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多年，皇后娘娘一直不事奢华，直到如今，连衣襟上用的珍珠纽子，也不过是内务府最寻常的那种，连上用的珍珠都觉得太过浪费了。”
方绿漪冷笑道：“茜充容是在丝绣苑做过工的，难怪对这皇后娘娘的衣饰这样上心。”
皇后笑盈盈看着方绿漪道：“好了。如今都是皇上正式册封的贵人了，还一口一个奴婢，成什么体统呢。”
方绿漪忙恭恭敬敬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吩咐。”
熙悦忽地转首，看了陶紫怜一眼，“丽妃妹妹一直不言不语，难道不服皇后所言，还是另有主张？”
陶紫怜抬了抬眼帘，徐徐道：“所谓言传身教，皇后娘娘身体力行，咱们自然只有听其言随其行的份，何须再多置喙呢。”
茜充容亦忙低低道了“是”，又道：“臣妾不敢多言，是怕自己蠢笨失言。所以仔细学着皇后，不敢再多言了。”
陶紫怜微微一笑，“可不是，皇后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咱们好好听着学着，便是受益无穷了。”
熙悦轻笑一声，掩唇道：“丽妃姐姐这句话，倒是意在皇上昨夜留宿长信宫了，好像有些酸意呢。”
陶紫怜淡淡笑道：“我方才说的话，心存和睦的人自然听出帝后一心，后宫和睦的意思；心存酸意的么，自然也听出酸意了。”
熙悦秀眉一挑，似有不忿。皇后和悦一笑，“好了。昨夜是皇上眷顾本宫这个皇后的面子罢了，来日方长，你们都精心准备着，皇上自然会一一来看你们。”
众人答了是，陶紫怜举起手腕上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道：“这镯子虽是臣妾入宫不久后皇后娘娘亲自赏赐的，但如今宫中节俭，臣妾也不敢再戴了。还请皇后娘娘允准。”
她这般一说，熙悦也忙站了起来。皇后神色微微一沉，如秋日寒烟中沾上霜寒的脉脉衰草。然而旋即秋阳明艳，那寒意便蒸发得无影无踪。皇后还是那样无可挑剔的笑容，“既是本宫从前赏的，那也无妨。何况你们俩到底一个是贵妃一个是丽妃，不能委屈了。”
二人答应了，方才告退。外头秋色明丽如画卷，茜充容陪着陶紫怜出来，都是默默的。
薛珠白与方绿漪走在前头，犹自有些埋怨，“哎呀，从今往后，再不能穿这样江南的软缎子了，我一想着皇后娘娘身上的衣裳，虽然好看，但只用丝线绣花，普普通通的，一点也无精致飘逸之美，唉……”
方绿漪淡淡笑道：“得了吧你，我还不知道不论什么寻常的物件经了你的手便什么都是好看的。再不济，你一向在梳妆打扮上用心，皇上一定会留意的。”
薛珠白轻轻“呀”了一声，便道：“茜充容在皇后身边久了，自然懂得皇后的心思。有皇后娘娘这个榜样，我哪里敢不跟随呢。罢了，如今金珠玉器都用不得了，要打扮便插了满头花做个疯婆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