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突如其来的圈套差点要了田峰的命，就在刘牧楚认为舅舅已经洗脱全部嫌疑之时，田峰却神秘兮兮地终止了他的问话。
“你不让我说，下一步打算怎么调查仙江大营？”刘牧楚告别舅舅，不悦地上了车。
“自个悄悄进去就行啦。”田峰神秘地眨眨眼，从裤兜摸出一张卡片晃了晃。
刘牧楚抬眼一看，这是一张盖了城防团大印的通行证，定是田峰顺手牵羊的结果，他指点对方的鼻尖叫道：“坑蒙拐骗不说，居然学会偷摸扒窃了！你这家伙，直接告诉舅舅，让他提供帮助不就得了吗？”
“那当然再好不过，但能保证你舅舅果真像他自个说的那样清白？”田峰小心地将证件收好，瞥了一眼刘牧楚道：“别想那么多了，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咱们今晚就去闯大营。”
“我也去？”刘牧楚吃惊地问道。
“非你不可。”田峰安然向副驾驶位上一躺，又随口问道：“你不是一直想给父亲报仇吗？”
刘牧楚没有吱声，咬咬嘴唇启动了汽车。
仙江大营是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的部队和军需的中转场地，规模最大时，马场就有八千多亩，一座座石头仓库装得满满当当，运输粮草的船只在仙江上往来穿梭。独立师驻防仙江后，将外围的仓库和空地全部出租，只留下大营最深处的一处军事基地，仙江人俗称“滨江仓库”。
天色慢慢暗下来，仿佛一张巨大的黑色毡毯，向仙江边一路铺展过去，将仙江大营盖得严严实实。刘牧楚和田峰出现在大营门口，都戴着电工帽，穿着深色工作服，脚蹬一双绝缘胶鞋，如果不仔细辨别还真认不出来。卫兵把着枪带，拿起证件将二人打量一番，缓缓推开了铁栅门。
刘牧楚虽然听哑叔介绍过，但大营的空旷和荒凉还是远远出乎意料。进门不远有几座巨大的仓库，像帝王的陵寝一般安静地趴着。仓库旁边是庄稼地，里面的玉米缺乏打理都长得病怏怏的。再深处是成片的荆棘和芦苇，沿着苔色青苍的三合土路往前走，越走树木越发茂密，一丛丛紫荆和马桑簇拥着枝叶婆娑的高大松柏，偶尔一只松鼠飞快跑过，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走过一个岔道，沿着生了锈的“滨江仓库”的指示牌，植被变成清一色的杉树，道路也铺上了水泥，隔不远竖一根木杆，上面一盏晕黄的白炽灯亮着。
刘牧楚走得不耐烦，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前方林间忽然出现明亮的灯光，透过杉树的空隙，能看见场地尽头有一道宽大的暗红色铁门，镶嵌在高大的石砌围墙上，铁门上挂着“军事重地，严禁入内”的木牌；右侧门柱修建有上下两层的岗亭，下层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上层赫然架着一挺机枪。
“站住，干什么的？”一名士兵发现动静大步跑过来，一面拉响了枪栓。
“对不起，长官，我们是电厂的，在找配电房。”田峰赶紧上前解释。
“去去去，这儿哪有什么配电房？”士兵冷冷地举起了枪。
刘牧楚上前扯了扯田峰，点头哈腰地离开。他知道配电房就在进门不远的仓库旁边，此来不过是对仙江大营的概貌做一个了解。
“整个仙江大营，就这儿才像军用仓库。”走了老远，田峰才小声嘀咕起来。
“我敢打赌，印制伪钞的设备就在里面。”刘牧楚自信地说。
“凭什么这样说，就因为这里戒备森严？”
“你可能没注意。”刘牧楚用大拇指朝后方指了指，得意地叫道：“靠大门的围墙边有根电线杆，上面新增加了一路胶皮线，一看就是为提供三相动力电源刚刚拉上的。”
“那也不能断定就是印伪钞吧？”结果来得太容易，田峰不敢相信地问道。
“到底是不是，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刘牧楚将田峰带到仓库边上的一座平房，看了看夜光腕表道：“三十分钟，我们走了三十分钟。”接着，他指了指窗户内亮着红绿指示灯的房间说：“那就是配电房，等我离开大约三十分钟过后，你得想办法摸进去，先把值班室的电话线拔掉，再把写有滨江仓库的电闸关掉；仓库那边打不通配电房的值班电话，我就可以乘机进去。”
“就断个电话线、关个电闸，应该没问题。”这个设想倒是不错，田峰不敢相信刘牧楚有这么大的胆量，忧心忡忡地问道：“仓库里有那么多当兵的，你一个人进去多危险啊。”
“少在那里假惺惺的同情了，你叫我来不就是这个目的吗？”刘牧楚白了他一眼，嘲讽着问道。
“有点冤枉好人了啊，我也完全可以进去嘛。”田峰有些尴尬地回答。叫上刘牧楚一起去大营，利用他的电工知识只是一个方面，最主要在万不得已之时，王团长不可能对外甥见死不救。
“算了吧，你那点花花肠子。”刘牧楚说完，又和他商议了一些行动细节，将双方的电工装备检查一遍，才大踏步地离开了。他之所以胆大，也想到大不了被抓住送交城防团，最终被舅舅一顿臭骂。
夜里，凉风渐起。偌大一片仙江大营黑黢黢的，唯有滨江仓库一片光明。远处的江面上偶尔经过一艘汽船，亮起马灯，鸣着笛朝上游徐徐驶去。
刘牧楚快步走向滨江仓库，不时扬起手看看时间。三十分钟过后，他来到离仓库大门不远的岔路口，安静地藏在黑乎乎的杉树背后。左等右等，灯光却并没有熄灭，他的心头暗暗着急。
田峰这边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那位值班员手持一本发黄的小说，始终一动不动，而电话机就放在他面前。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田峰依然毫无办法。忽然，一直蟾蜍从脚面跃过。他灵机一动，抓起蟾蜍便扔进屋去，正中值班员的脸部。值班员吓得惊叫一声跳将起来，下意识地抓起立在桌边的步枪，用枪管冲地上的蟾蜍拨弄两下。蟾蜍毫无大碍，一蹦一跳去了墙角，值班员大约受惊不浅，一幅发誓捉住它报仇的架势冲了上去。
他这一走留下了机会。田峰赶紧闪身进了房间，悄悄拔掉电话线，又去配电房按下了电闸。做完这一切，值班员还在墙角与蟾蜍较劲。
这边，刘牧楚正在暗暗责骂田峰办不成事，路灯突然灭了，明亮的滨江仓库一团漆黑，能听见不远处士兵的咒骂声。近来，电力故障是常有的事，即便军营也不例外。
过了一会儿，一位士兵背着枪，手提马灯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刘牧楚赶紧站起身，亮起手电，佯装刚才外面进来似地匆匆赶路。
“你是大营的电工吧，赶紧去帮忙看看，怎么搞的，值班室的电话老打不通。”士兵举起马灯一照，不假思索地冲刘牧楚努了努嘴。
“就要打仗了，啥玩意儿都不好使了。”刘牧楚关了手电，紧跟士兵走了两步小声问道：“里边到底什么啊，兄弟们三更半夜还执勤？”
“你是新来的吧？”士兵掉过头将马灯对刘牧楚晃了晃，不屑地问道：“独立师的印务部，各种资料、票据都在这里印制呢。”
“印务部，我记得以前在师部那边吧，怎么还专门牵了电线呢？”刘牧楚又问道。
“嘿，我说你这小电工问题还不少嘛。”士兵停下脚步，提高嗓门叫道：“我可告诉你啊，这儿是副官处的地盘，干完活就回你的大营，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不该多嘴的就不要多嘴。”
“好的，兄弟。”刘牧楚赶紧闭了嘴。
大门口点起油灯，刘牧楚有士兵的带领，随意亮了亮证件便进去了。但他不敢大意，紧跟士兵走到进大门右侧的一排平房，一手拿手电，一手拿出一支电笔。配电箱就在平房侧面的外墙上，刘牧楚刚将原先那根保险丝拆掉，一道明亮的手电光突然照射过来，刘牧楚不由得眯起双眼，半晌才看清来人。这是一位上士，戴着“勤务”袖标，举着手电将二人上下照射一番，停下来警惕地守在旁边。
“配电箱没有问题，你在这儿守着，帮我看着那根保险丝。”刘牧楚用电笔在配电箱佯装检查一番，转过身来向士兵吩咐道。
“你要去哪里？”上士连忙将刘牧楚喝住。
“你闻闻，一大股烧焦味。”刘牧楚耸了耸鼻子，拿起手电朝那根新电线晃了晃道：“一定是这根电线负荷太大导致短路，大营配电房的保险丝可能又被烧断了，这个问题不解决，还会短路的。”
哪儿有什么焦味，分明是他刚才在配电箱前烧了一段胶皮线。
“在这儿好好看着。”上士对提马灯的士兵命令一句，向刘牧楚扬扬手电道：“走吧，我给你带路。”
“老总，不用劳烦你了吧。”刘牧楚将电笔装进口袋，小心地叫道。
“少废话，我告诉你啊，只管摆弄电线，不该看的不要看啊。”上士将手电朝前方晃了晃，语气生硬地叫道。
“好的。”刘牧楚正了正电工帽，用手电照着那根崭新的胶皮线向前走去。
胶皮线轻松穿过青砖墙，进入了一座类似库房的建筑。刘牧楚进得却不轻松，大约因为执勤的上士跟着，门口的两个士兵很是尽职，将证件反复核对才挥手放行。
刘牧楚举起手电一照。这库房比篮球场还大，巨大的木头高高地挑起瓦屋顶，进门不远堆码着几十袋装满粮食的麻袋，但库房依然显得空空如也。电线沿着墙壁一路直行，最终伸进了安放在库房角落里的一间谷仓。
“请把锁打开。”刘牧楚走到谷仓前面，冲上士小声吩咐。
谷仓约莫普通房间大小，摆放在库房之中本就显得奇怪，正前方的挡板还改成了直立的木门。他手里的手电似乎变成了X光机，一下子将木屋照得通体透明，室内的伪钞印制设备清晰可见。
“不行，我不能打开。”上士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老总们就只能打一晚上瞎摸了。”刘牧楚遗憾地收了手电。
“非进去不可吗？”等了一下，上士没好气地问道。
“可能老鼠咬破了胶皮，让两股电线搭接在一起了，如果不解决的话，只要一通电所有保险丝立马烧断。”刘牧楚诚恳地回答。
“那就最多几分钟啊。”上士用手电将刘牧楚又照了一遍，小心地摸出了钥匙。再过半个小时就交班了，兄弟们还等着他玩麻将，没有电可怎么玩？
刘牧楚点点头，等上士开门先进去了，将电工包随手扔在谷仓背后，紧跟着走了进去。
谷仓用木板隔成内外两间。外面的桌上摆放着油印机和石印机，墙角堆码着纸张和文件，应该就是士兵所说的印务部。里面的一间门上有一把自动锁，应该不难打开。
刘牧楚把住门上的扶手准备进里屋，被上士一把抓住，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我是电工，检查电线啊？”刘牧楚取下电工包，一本正经地答道：“这间屋电线好好的，问题肯定出在里面。”
“等等。”上士又将他上下照射一番，轻轻推开了木门警告道：“进去如果乱动一下，老子一枪打碎你的脑袋。”
对方越是警告，越说明里面有问题。刘牧楚被上士紧紧跟着，慢慢走进里屋。一股浓烈的油墨和机油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屋子正中，一架半人多高的机械给一块厚实的军用帆布牢牢盖住，三股胶皮线沿着墙边伸进了帆布下面。
“快点检修，别东看西看的。”上士在身后严厉地催问。
刘牧楚俯下身去，顺着胶皮线摆弄一阵，忽然大声叫道：“问题找到了。”
手指的地方，两股电线挨在一起，红色电线明显地裸露出来，但仔细一看，分明是他手里的电工刀刚才留下的杰作。
“哎呀，糟糕。”他在身上一阵摸索，失望地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上士问道。
“电工包放外面了，得拿一卷电胶布。”刘牧楚说着准备往外走。
“走，跟我出来。”上士将刘牧楚带到外屋，用手电指了指道：“在这儿站着别动，我去拿。”
“是的，长官。”刘牧楚应声熄了手电，将在墙角的一根笤帚悄悄横在门的下方。上士迈过门槛，一下子被笤帚绊倒摔了个狗啃屎，手电筒也甩出去老远熄灭了，木仓内外一团漆黑。
“你给老子站好别动啊。”上士骂骂咧咧起身寻找手电。
“是！”刘牧楚嘴里答应着，飞快冲进里屋，轻轻掀开帆布用蒙了白布的手电照看。天啦，眼前果然是一套印刷机，与在溶洞伪钞厂里见到一模一样！来不及细看，他赶紧寻找伪钞版，但机械上安装钞版的部位是空的，显然有人故意将它藏了起来。
“你的包放哪儿了？”上士好容易找到手电，却找不到电工包，在门外大声叫嚷。
“仓库里太黑，我随手一扔，麻烦您找找吧。”刘牧楚故意叫得大声。
电工包就在谷仓侧面，他必须抢在上士之前找到伪钞版。然而，伪钞版在哪里呢？他急得满头大汗，借着幽微的光，好容易在印钞机下面找到一只木盒，盒子里正是那块黄澄澄的伪钞版。
“放那么远干啥，你让老子好找！”上士终于找到电工包走了进来。
刘牧楚已经来到外屋，接过包，拿出一卷黑色的电胶布，在上士的监督下将两股电线分开包起来，随后出了仓库。可没想到刚走到门外，一声“拿下”，两名士兵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将他双臂拧住。
只听“啪啪”两声，一名上尉军官走过来，打了上士两耳光，怒气冲冲地喝道：“谁他妈让你放他进去的。”
他不顾上士疼痛，接着大声叫道：“还不快给老子搜身。”
上士连忙上来将刘牧楚浑身上下摸了个遍，还将电工包翻了个底朝天，摸着脸颊委屈地说：“什么都没有，隋连长，我一直看着，他什么都没动啊。”
“真是比猪还笨。看看，”隋连长拿过刘牧楚的右手，指着上面的油墨说：“看看这是什么？还不去找根绳子绑了他。”
“长官，这油墨刚进屋就不小心粘上去了，冤枉啊……”刘牧楚大声叫屈。
可由不得他了。上士很快找来绳子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死狗一般将他拖去门卫室。刚进屋，隋连长一记鞭子便抽了过来，“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哎哟——。”刘牧楚疼得大叫，委屈地叫道：“长官，我真的是电工啊。您看——。”
电来了，白炽灯将门卫室照得透亮，但拷打和审讯并没有停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