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慢慢出现鱼肚白，依稀可见有农人匆匆走过，肩挑水灵灵的蔬菜颤悠悠地前行。
福特汽车刚刚离开，田峰一行便追了上来。地面上有刹车的痕迹，轮胎印和脚印杂沓。看情形，汽车在这里被截停，一群人围了上来，却没留下一丝血迹和一块物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这个问题尚未明白，田峰又被脚下的十字路口难住。过了路口，泥石路面被石板路代替，几乎看不见车辙印。陈中亮起手电，摸索了好远才抬起头，指着右侧叫道：“田队，汽车朝那个方向跑了。”
“不好，半路上杀出了个程咬金。”田峰冷静地作出判断，将队员分成两组，扬扬手道：“陈组长，你带一队去追那辆汽车，我去会一会这伙拦路抢劫的强盗。”
敢在城里拦截汽车，一定不是省油的灯，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狠角色。话音刚落，陈中带着队员追了上去。田峰放弃了亮着路灯的水泥大道，钻进了黑洞洞的小巷。他故意拉响枪栓，让队员喊叫着，亮起手电一路照射。
忽然，前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田峰冷冷一笑，扬起手枪示意队员包抄过去。
声音是赵二不小心弄出来的。几分钟之前，一队蒙面人抬着箱子从眼前跑过，猫在花木丛里的他还小声地对哥哥嘲笑这伙人真笨，没料到另一拨人这么快跟了上来，心头害怕将一根月季弄断发出声响。
“快跑。”赵大意识到危险，大叫一声扛起箱子，拉扯弟弟冲出花木丛，不要命地向前逃窜。
“站住，再跑老子一枪撂倒你。”田峰举起枪来大声喊话。
兄弟俩根本不听，田峰借着手电的光亮小心瞄准，正要扣动扳机，被一记强光射住双眼。队员们也被晃得睁不开，只得抬起手臂挡住光，胡乱地射了几枪。
“快上车。你的，掩护。”福特汽车从前方路口呼啸着窜过来，山田一边发布命令，一边沉着地开枪射击。
杜伊霖刚刚举起手枪，赵家兄弟已经放好木箱，打开车门朝后座上爬。忽然，“嗷——”的一声，赵二把住车门，缓缓地倒了下去。
“老二，老二。”哥哥急忙将他抱起。
“打中脑袋，已经没命了。赶紧放开他。”山田回头看了看，冷酷地下了命令。
吴师傅猛踩油门启动汽车，哥哥只得狠心地将弟弟放开，跃上了后座。
杜伊霖收起手枪颓然坐下，眼前浮现赵二稚气未褪的面容，不免生出类似兔死狐悲的伤感。
“冲，对着人冲过去，绝对不能停下。”山田气急败坏地冲着窗外连连开枪。汽车迎着子弹发出“叮当”的声响，冲开稽查队员，疯狂地驶上水泥大道。
日本人真是难缠的对手！不但在北门外金蝉脱壳，成功骗过十字路口的劫道者，还最终顺利地带上木箱逃走了。眼睁睁地看着汽车扬长而去，田峰将所有子弹全部射出，忍不住朝死在地上的赵家弟弟踹了两脚。
“田队，我知道一条近道，应该能在出城之前把它拦住。”陈中紧跟在汽车后面跑上来，很快明白了眼前的情形，急忙建议道。
“不着急。”听陈中这么一说，田峰反而干脆坐了下来，掏出香烟给兄弟们撒了一圈，自己也点燃一支道：“瞧见没有，日本人压根就没着急出城。”
“对呀，眼下他们只能走西门了，而西门还不到开门时间。”陈中叼着烟卷，就着依稀的晨光掏出怀表看了看。
“你们都看见了，这家伙事先抬了一只箱子下车。”田峰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不慌不忙地分析道：“日本人早已安排好了，铁了心将我们当猴耍，说不定车上一直有两个箱子，刚才在十字路口被劫走了一只空的。”
天色朦胧，福特汽车反而亮起灯，毫无顾忌地开到城南的一个街口。杜伊霖依稀看见，离这条街不远就是徐公馆。
搜寻溶洞后，稽查队和侦缉队都撤销了对林东阳的监视。这几日林东阳乐得逍遥自在，凌晨突然得到撤离仙江的通知，满心以为日本人要带他去大城市享福，早早地带了翠玉来街口候着，好容易等到汽车过来，迫不及待地提起皮箱。
杜伊霖举眼一看，赶紧朝门边挪了挪，用披肩将脸遮住。赵大似乎还沉浸在失去弟弟的悲痛之中，木木地将身子朝中间挪了挪。
“林老板赶紧上车，你的，就不要去了。”山田探出头冷冷地命令。
林东阳想要央求两句，看见前车窗伸出黑洞洞的枪口，吓得一把将翠玉推了回去，说话也哆嗦起来：“太、太君，不去，她不去就是。”
他不顾翠玉苦苦哀求，将她的手使劲掰开，连行李也不要只身上了汽车。坐定之后，他假惺惺地冲窗外喊叫一声：“翠儿，等着啊，安顿好就来接你。”
汽车没理会他的翠儿，吼叫一声开了出去。林东阳舒服地坐下来，很快将翠儿抛到九霄云外，笑嘻嘻地与车上的人打招呼。但车上的人都没回应，只得自讨没趣地将头放在靠枕上。忽然，眼角的余光看见杜伊霖，他大吃一惊地叫道：“杜总经理？哎哟，真是杜大美女呀，您怎么也在车上啊？”
杜伊霖没有吭声，只厌烦地拉了拉披肩。山田回过头来呵斥一声，林东阳赶紧闭了嘴。汽车平稳地行驶，山田将礼帽放在驾驶台，露出太阳穴上方一个隐约的月牙形伤疤。杜伊霖看在眼里，心头咯噔一下，此人会不会是牧楚提到的那位“鬼剃头”呢？如果猜测没错，那么正如本人所说，他还只是一个小头目，真正的老板并未露面。这次行动好像是为了转移赃款，但又带上辗转带上这么多人，最终是要玩什么把戏呢？
她一时半会想不出答案，也不好再问，只得闷着头乘车。
走完水泥路面，汽车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剧烈颠簸。前方远处，隐约有人鬼鬼祟祟地张望。山田警觉地看看，握着枪低沉地发布命令：“各位都把家伙准备好，待会等我枪一响就狠狠地打。”
“是，组长！”杜伊霖和赵大应了一声，相继摸出枪来。
“这，这，不是说出门旅行吗，这是要干什么呀？”林东阳惊恐地左右看看，不由自主地将身子缩了下去。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哒哒哒”一串子弹射过来，汽车的前挡风玻璃迅即出现几枚弹孔。吴师傅被一粒子弹擦过面颊，顿时鲜血直流。他咬紧牙关把住方向盘，驾驶汽车像受伤的兔子般惊惶逃走。除了林东阳，其余三人都举起枪连连还击。
“快，前面阻断了，朝左边冲过去。”山田冲司机叫了一声。吴师傅猛踩油门，双手熟练地打了一下方向盘，汽车“轰”地吼叫一声，飞快地掉过头去。
残缺的反光镜里，一群人跑出来，向汽车放了一阵枪，又纷纷转身朝巷口跑去。吴师傅狞笑一声道：“山田组长，又一拨饿狼被逗引出来了。”
“哈哈哈，来得正好。”山田大笑几声，回过头冷峻地叫道：“各位做好准备啊，他们会在前面的小巷里伏击。”
看着山田和吴师傅胸有成竹的模样，杜伊霖忽然明白，这一连串的举动实际上都是演戏，为保证把戏做足，他们用木箱作为诱饵，她、赵大和林东阳不过是请来的临时客串。当然，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和林东阳不仅仅是客串，还差点成了主角，这都是后话。
“太、太君，咱们这分明是当枪靶子呀。”林东阳听听没了枪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怕什么，我不也在车上么？”山田从手套箱扔出一支手枪，自信满满地说：“放心吧东阳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说完，他示意吴师傅放慢车速，目不转睛地盯着街对面的一伙人笑道：“真是天助我也呀。”
那是一支迎亲队。枣红色大马驮着一位穿红袍戴红花的男子，身后是鼓乐队、马拉的婚车，还有几十名抬着嫁妆的挑夫。
“吴桑，开到迎亲队前面把我们放下来，然后你接着往前走。”他冲吴师傅说完，盯着婚车一阵阵狞笑。
干什么？他要对无辜的迎亲队下手吗？杜伊霖来不及多想下了车，但忽然发现担心是多余的。下车之前，山田从脚底下提出一只口袋让林东阳扛了，大摇大摆地朝迎亲队走去。那只袋子沉沉的，似乎装的是钱，莫非正是军饷案的赃款？如果这是赃款，尾箱里的两只木箱都是空的。
杜伊霖正想着，吴师傅将汽车拐进小巷时遇到了麻烦。
一辆粪车横在马路中间，吴师傅不得不减速探头查看，一梭子弹射来，只听“呲呲”几声，两个前轮瘪了。差不多十位蒙面人从街两边陆续冒出来，都端着枪，排成三角战术队形向汽车慢慢逼近。
然而，汽车里没有人，吴师傅也不见踪影！
一群人正纳闷，前车门忽然打开，一把冲锋枪伸出来“哒哒哒”地扫射。几声惨叫过后，两个蒙面人应声倒下，但互为犄角的队形没有乱，长枪短枪一齐开火，躲在方向盘下面的吴师傅很快浑身窟窿。
领头的蒙面人挥挥手，两位手下持枪朝汽车走过来。其中一位用枪托捣碎了剩下的窗玻璃，摇摇头叫道：“头儿，什么都没有。”
“赶紧找，拿到东西就撤。”头儿低声地发布命令。
二人端着枪朝车厢搜寻一遍，迅速走到汽车后面撬开尾箱，小心翼翼地抬出一只木箱。
其中一位忽然感觉异样，抬了抬手里的木箱叫道：“啊，好像是空的？”
头儿快步冲上来，向铜锁连开几枪，刚一打开木箱便气急败坏地吼道：“上当了，赶紧把场子收拾干净，给老子四下里找！”
蒙面人刚刚撤走，陈中与田峰气喘吁吁地钻出来。他飞快地冲上去，将面目全非的汽车查看一遍，打开尾箱又“啪”地关上，丧气地叫道：“田队，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似乎在意料之中。田峰没有理会陈中，看了看倒地的司机，不慌不忙地捡起两枚弹壳。一枚是7.92毫米毛瑟步枪子弹，一枚是9毫米冲锋枪子弹。
“看看，有什么想法？”他将弹壳掂了掂，扔给陈中。
“这一颗是中正式步枪常用的，而这一颗应该是司登冲锋枪的子弹。”陈中答道。别看他平日里咋咋呼呼，肚子里还是有点战斗经验。
“哼，枪声如此密集，瞬间撤离得无影无踪，让人难以置信啊……”田峰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眉宇间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冷笑，但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
他拉开后车门，耸了耸鼻子，从前排座椅上找到一段蓝色毛线。毛线与杜伊霖的披肩一个颜色，小心地绕在座椅与头枕之间，一定是她刻意扯下来报平安的。
田峰立马放下心来，挥挥手带领队员朝西城门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