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查队对林东阳无计可施，刘牧楚凭借敏锐的观察判断他可能曾经栖身溶洞，但为什么刚说出口就被杨哲和陈中都断然否定呢？
仙江城地处喀斯特地质构造带，千百年来地下水不断溶蚀冲刷，在城市下方形成绵延数里、纵横交错的地下溶洞群。自徐霞客发现洞口以来，历朝历代都有人下洞探险观光，即便民间传说闹鬼也总挡不住胆大的人，林东阳完全有可能躲在下面。
“你们是不知道，我听本地人说，太平天国那阵，几百人活埋在下面，仙江溶洞早就是远近闻名的地下鬼城，每逢下雨天气，地底下鬼哭狼嚎啊。”陈中惊恐地瞪大眼睛，咋咋呼呼地叫道。
“这个终归是传说。但北伐年间，吴佩孚的一位旅长曾派工兵去溶洞寻宝，十多个人下去，一个也没能回来，倒是确有其事的。”杨哲看了陈中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我来仙江之前政府就把洞封了，还下了一道死命令，凡私自进洞者以犯罪论处。”
除刘牧楚外，就数他在仙江的时间最久，田峰也点点头道：“我好像听说过这个规定，即便修建防空工事，也只允许清理地面洞穴，地下的溶洞断然没人去碰。”
“这都是基于安全考虑，没准溶洞地形复杂，或者有瓦斯，但绝对不可能有鬼的。”刘牧楚冲陈中和杨哲笑了笑。
“刘董事长说得在理，可溶洞确实凶险。”杨哲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讲述：“陈组长应该听人说过，去年夏天，湖北矿业公司请来一位德意志工程师寻找磷矿，洋工程师不信邪非得下溶洞看看。他带了翻译和四五个精壮向导，装备精良地下了洞，但一去好几天杳无音信，公司最终花大价钱请来当地的洞穴高手，好歹找回来两个，都哑巴了，脑子也不正常。”
“有这等事？”刘牧楚难以置信地问道。
“肯定是真的，矿业公司和洋人的官司还没了结呢。”陈中迫不及待地点点头，言之凿凿地说：“春节过后市政府专门发过一个文件，再次重申了下洞禁令。”
田峰似乎也回忆起来，微微点了点头，摸了摸下巴思忖道：“林东阳胆小如鼠，如果真有那么恐怖，哪怕被我们抓获也断然不敢躲到溶洞里去，除非……”
“除非他被人强逼，而地底下并没那么可怕。”刘牧楚会心一笑接过话头，沉思一阵后恍然叫道：“会不会有人在打金街接应，带着林东阳从秘密入口下了洞呢？”
“如果这样的话，林东阳短暂失踪之谜就不难解释了。”田峰高兴地敲击了一下桌面。
陈中派出调查的队员很快传回消息。他们虽然没找着给林东阳看病的郎中，但在徐公馆外找到药渣，都是苍术、金银花、穿山甲等驱热去湿的药材，可以初步断定林东阳的病就是湿疹。因此，刘牧楚关于林东阳在溶洞栖身的判断也有了依据。
刘牧楚进一步分析，林东阳在地下呆那么久，面容并不见消瘦，除他本身能吃能喝而外，说明溶洞下面有满足吃喝拉撒的生活设施。为了进一步验证这个推断，他兴致勃勃地找来《仙州府志》，反复研读“捻军炸毁溶洞”的那段记载，并将插页上的《仙江洞穴地理图》与最新版仙江地图比对，手绘了一张“仙江溶洞分布图”。
对照地图，结合刘牧楚的讲述，大伙眼前浮现出一个庞大的地下巢穴，野蜂一样的日本人躲在下面秘密经营，将假钞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算得上是国家功臣啊！”田峰忍不住抓起刘牧楚的手连连拍打。如果推断成立，惠云商社仓库里下落不明的印钞纸，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假钞，那些查无实据的凶杀案，都一一有了结果。
“我们要专门组织一批人马去龙宫寻宝。”田峰一直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之中，压抑不住兴奋地叫道：“日本人绝对长时间盘踞在地下，溶洞不但是他们的大本营，还极有可能是假钞的策源地，那些鬼怪之事说不定也是他们弄出来的。”
杨哲却没有作声，只顾伏在图上细细查看，半晌直起身来，给田峰兜头一瓢冷水：“我不这么认为。其一，地下溶洞洞穴勾连、通道密布，人一旦进去便不容易出来，不可能像刘董事长画的这么简单；其二，即便有了印钞纸，没有车间、机械、油墨和技术工人，要想印出伪钞都无异于天方夜谭……”
“咱们不是正在讨论么？”田峰被对方说得灰心，将身子朝椅子上一仰，颇感晦气地反问一句。
“杨副队长说得有道理，这只是一张草图，肯定还需要完善。”刘牧楚却没生气，示意杨哲继续往下说。
“还有一点，政府早对溶洞实施管制，日本人怎么可能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从事生产？”杨哲没有顾忌田峰生气，用一成不变的语调继续阐述。
刘牧楚摆弄着铅笔，眉头渐渐皱紧，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您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日本人必须要有电力才能进行生产啊。”
“这个好办嘛。”田峰猛地直起身，一拍桌子叫道：“赶紧去查，这两年仙江有没有购进发电机，最近有没有人走私柴油。”
“不用查了，兴建江阳电厂之前我做过一次详细调查，整个仙江就三台柴油发电机，两台大功率的分别在仙江铁厂和老电厂，我们汉华印刷厂有一台小型的已经报废了。”刘牧楚抠了抠青春痘，非常肯定地说：“即便有偷偷购进，不管安装放在哪里，柴油机马达如雷鸣一般，还得用铁管排出浓烟，没有办法不让人发现。”
“不管日本人有没有印制假钞，咱们先把洞找到再说吧。”田峰依然满怀希望地说。
“说起来容易，偌大一个仙江到处都有洞口，怎么找啊？”杨哲问道。
“我记起来，在你发生车祸的那天晚上，打金街片区的用户发生了多次断电。”刘牧楚看了田峰一眼道：“我们排查好一阵没有结果，焦主任提醒说是华达公司的皮革厂在调试设备。可皮革厂大白天不调试，为何偏偏要选在夜间用电高峰期呢？”
“焦主任在撒谎，断电与地下伪钞厂有关？”田峰立马将二者联系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焦主任恐怕只是为了推卸责任随口一说。但这几起断电事件实在难以解释，至于有没有伪钞厂，是否有人偷电，则必须更多的证据。”刘牧楚以一个工程师的严谨答道。
“刘董事长，偷电需要拉电线吧，咱们安排电工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吗。”杨哲见刘牧楚说得有理，也不再唱反调。
“嗯。这事马上就办，但对外千万要保密。牧楚啊，为了保密你不要参与，只需从电厂把电路图拿出来就行了。”田峰立马又来了精神。
当晚，田峰私下里调用了仙江消防队，让陈中带着在打金街开展安全用电大检查。每家每户、所有线路都摸排了一遍，非但没有伸向地下的电源线，连私拉乱接的现象都很少存在。
就在田峰渐渐失去信心的时候，刘牧楚却对杨哲的那番评论耿耿于怀。他将生意和家务抛在脑后，整天泡在仙江师范图书馆，力求描绘出一张接近真实的溶洞分布图，但忙活一两天下来却没有更多的进展。
垂头丧气回到家中，忽然看见哑叔戴着草帽匆匆走过，他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哑叔，地下溶洞的事你知道不？”
“少爷，这事可不能乱打听啊……”哑叔吃惊地连连摇头。
“直接给你说了吧，这事与军饷案有关。”刘牧楚不想更多解释。
“少爷在帮着查案啊。”哑叔搔了搔脑门，想了一想小声说道：“我知道有个叫‘王斜眼’的，出身城南盗墓世家，擅长钻地探穴，据说只身下去过好几次呢。”
“他还在吗，快带我去找他！”刘牧楚如获至宝地叫道。
“应该还在，但此人脾气很怪，一般人是请不出山的。”哑叔为难地说。
“既不让他下洞，又不求他盗宝，只请教他几个问题，应该不是很难吧。”刘牧楚冲哑叔叫道。
既然少爷说了，再难的事也得办好啊。不过刘牧楚确实没让哑叔特别为难，他与田峰一通合计，只让哑叔将“王斜眼”请到一家僻静的酒馆。
酒馆在一条小巷里，很不起眼。二楼早被稽查队清了场，最里面的一张八仙桌摆满上好的酒菜，刘牧楚正与一个干巴老头小声交谈。老头秃了顶，几根长发稀疏地披在脑后，一只眼珠向另一方斜着，不用介绍就是王斜眼了。听说留学法国的仙江刘少东家有请，老爷子经不住哑叔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赴宴。
二人正说着话，门被轻轻推开，田峰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浅色的竹布长衫，文质彬彬地走了进来。
“我的老师，燕京大学考古系田教授。”刘牧楚赶紧恭敬地起身，将田峰扶到席上，指了指王斜眼介绍道：“田老师，这就是我给您多次提起的民间考古奇人王老先生。”
“少东家，你折煞老朽了，在大学教授面前岂敢称先生啊。”老头倒还懂得谦虚。
“王老先生就别客气了，请。”刘牧楚示意吃菜，给田峰满满地倒了一杯。
“不才致力于捻军历史，正对仙江溶洞田野调查，还请先生不吝赐教。”田峰双手举杯，斯斯文文地敬酒。
“呵呵呵，我可受不起啊，少东家。”王斜眼连忙停下筷子，颤抖地举起杯来。
酒过三巡，田峰背起了《仙州府志》：“咸丰十一年（1861年），捻党南犯，一队下老河口，一队陷襄阳，一队围仙江……”
“哈哈哈，教授当真只是搞书本研究？”王斜眼问了一句，又“哧溜”地干下一杯，乘着酒兴摆摆手道：“田教授啊，书上的东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仙江溶洞变成地下鬼城，确实得从捻党说起。当初捻子军从河南一路南下，打得政府军节节败退，却在咱们仙江城停了下来。为什么呢，杜家、刘家、何家等几大家族誓死护城，他们在地面上修起坚固的城防，在地底下连通大小溶洞，形成畅行无阻又状如迷宫的地下工事。捻军围攻数月，仙江城缺衣少粮又无援兵，最终被攻陷。拿下城池的捻军恼羞成怒，将死守州府的三百壮士和无数百姓赶进溶洞，用火药硝石将洞口炸毁，地底下全是无头冤魂啊……”
他越说越激动，又喝了一口酒，哽咽道：“那一刻地动山摇，杨柳河呼啦啦地倒灌进去，人们没被炸死也被淹死，能想象那情状有多惨烈啊。”
“这么说来，传说洞里有孤魂野鬼、下去的人有去无回都是真的啰？”刘牧楚一边斟酒一边询问。
“少东家学洋玩意儿的也相信这个？”王斜眼夹了一颗花生米，瞪着一双醉眼道：“世上哪有什么鬼魂，都是自己吓唬自己。不过，下面地形十分复杂，一不小心便容易迷路倒是事实。”
“我明白了。”田峰很不习惯地扶了扶眼镜，举起杯小声地请求道：“我想和学生下洞考察考察，能否请王老先生当个向导啊？”
“不不不。”田峰话音刚落，王斜眼把喝了一半的酒杯猛地放下，坚决地摆摆手道：“我早就洗手不干了。”
“王老先生，绝对不会让您老白去的。”刘牧楚说着，大方地摸出五十个大洋。
“少东家，这可使不得。”王斜眼那只斜眼的目光不知朝向何处，却准确地将用鸡爪一般的瘦手将大洋捏住，想了想慢悠悠地说：“那好吧，不过咱得按规矩来，我老了行动不方便，只动嘴不动手。”
“到时候您只跟在我们身后指点指点就行。”刘牧楚高兴地点点头，朝田峰使了个眼色，将那张溶洞分布图从田峰怀中拿过来，恭敬地请教：“王老先生，学生帮教授绘了一副草图，请多多指教。”
王斜眼一把将图拿了过去，就差没把脸贴上去，但只看了那么几眼便扔开，鄙夷地说：“照这张图下洞，倒真是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所以咱才要请王师傅指点啊。”田峰赶紧摸出一支铅笔递给刘牧楚。
王斜眼用筷子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画着侃侃而谈：“我所知道的入口一共有四个，仙江衙门、土地庙、张家祠堂、打金街口。北洋政府整修过一次，炸了一些小洞，将倒灌的杨柳河改了道，到底还有几个是通的我就不知道了。整个地下就数打金街下面的溶洞群最为复杂，大洞和小洞重叠，通道互相勾连，一不小心便迷路……”
这老爷子简直就是个活宝，对溶洞了如指掌。刘牧楚一边听，一边笔走龙蛇地记录、修改，将一张草图画得面目全非。
约莫半个小时过后，王斜眼将筷子扔掉，又举起了酒杯，“少东家，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改天准备好就来找我，咱们说话算数，我只动口不动手。”
对方醉眼迷离，思维依然清晰。二人大喜过望，却不敢再让他多喝，齐齐举起酒杯道：“王老先生，这是最后一杯了，剩下的灌壶里给您带回去啊。”
酒席结束，刘牧楚收好草图，让哑叔驱车将老头子一直送到家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