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莫名其妙自杀，留下了一本令人费解的《尚书》，刘牧楚隐隐感觉她的死与军饷案有着某种关联，但苦于没有证据。接连走了三个亲人，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唯一令人高兴的是，田峰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而玉莲在哥哥那边呆了不过三四天，便心情愉悦地回到刘家，一声不吭地尽着丫鬟的本分。
稽查队那边没有再调查杜伊霖，刘家与其他商户一样，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刘牧楚带着丧父的悲痛整日守在坟前。大约是想帮助调节心情，杜伊霖亲自将他请回，一起前往“双江剧场”参加“抗日模范”表彰暨现场募捐大会。
双江剧场位于在杨柳河与仙江交汇处，是仙江市最大的室内聚会场所。这天，大门口装扮得花团锦簇，鼓乐队演奏出热烈而欢快的曲子，活动如期举行。刘牧楚在大门口下了车，与哑叔直接走向二楼的包厢。杜伊霖则套上“抗日模范”的绶带，让工作人员引领前往后台候场。场内已经座无虚席，人们不停地唱着《松花江上》，气氛热烈而悲壮。过了一阵，随着司仪一声吆喝，人群发出一阵欢呼，雷师长和两位团长胸带红花，在陈市长等要员的陪同下次第登上主席台，杜伊霖等十多位佩戴红色绶带的抗日捐款积极分子紧随其后。
刘牧楚心不在焉地坐在包厢里，不经意抬起头吃了一惊——主席台上，那位走在最前面的“抗日模范”分明是林东阳！
“哼，这家伙居然也人模狗样的上了主席台？”他冷冷一笑，旁边的哑叔却没有搭腔，回过头来，却看见身着便服的田峰和一身警服的杨哲。
“没办法，有钱就是大哥。人家是新贵，一出手就是五万啊。”田峰摇摇头，挨着刘牧楚坐了下来，杨哲也紧跟着坐了。
“嘿，你们不是在外边执勤么，怎么溜到包厢里偷懒来了？”刘牧楚意外地问道。
“牧楚兄弟还真不能当官，不然咱们这些当差还怎么过啊……”田峰一句话没说完，被台上司仪的大声吆喝打断。
司仪介绍结束站到一边，雷师长紧接着走到麦克风前，向观众和主席台恭敬地行了军礼，慢慢掏出一张讲话稿。田峰向侍者要了两杯茶水，刘牧楚见二人一时半会儿不会走，示意哑叔叫来几样茶点，去包厢外面候着。田峰与杨哲慢慢喝茶、嗑瓜子。主席台上，雷师长讲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不时激发起一阵阵掌声。
“捐那么多有什么用？据说只遇到几股小队日军，独立师就损兵折将。我看一旦平汉线失手，独立师是守不住仙江的。”自从军饷案后，刘牧楚就对肥头大耳的雷师长有了成见。
“情况是不大乐观，可总不至于仗还没打就认怂吧？”田峰理解对方的心情，索性点上一支烟侃侃而谈：“独立师那装备和日军硬拼肯定赢不了，要我呀，不如干脆退出平汉铁路，让那些大炮装甲陷入仙江的千里湖沼，看到时候鬼子还神气个啥。”
“这一招武汉会战就用过了，日军能再上你这个当？”刘牧楚不屑地摇摇头。
“快看快看，开始颁奖了。”杨哲见田峰被噎着，连忙指了指主席台将话岔开。
欢快的曲子响起来，主席台前，第一个走上去的是林东阳，他笑嘻嘻地弯下肥胖的身躯，让雷师长将一枚金光闪闪的奖章挂上粗短的脖子，在镁光灯的闪耀下，喜不自胜地与军政要员一一握手。接下来，其余“捐款模范”依次上前接受表彰。
“这小子坑蒙拐骗起家，为了钱坏事做绝，可惜上次坐失良机让他脱逃了？”刘牧楚看着林东阳不无遗憾地抱怨。
“林老板脑子好使得很，发了横财就四处花钱寻找保护伞，整天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杨哲摇了摇头道。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田峰随口说了一句。
“终于要对他采取措施了吗？”刘牧楚心头一喜问道。上次在东阳当铺碰了一鼻子灰，他一直耿耿不乐。
“回少东家的话，林东阳从来没脱离我们的视线，只是以前时机不成熟。”田峰眨眨眼开了句玩笑，很快恢复严肃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骚扰之后这家伙老实了好一阵，这次出现假钞后我们加大调查力度，发现好多条线索都指向东安当铺，结合他最近出手阔绰，很有可能从事一本万利的假钞生意。”
“既然这样那还等什么，赶快抓人啊？”刘牧楚急切地问道。
“什么时候行动，稽查队自有安排的。”杨哲瞟了一眼田峰，慢条斯理地说。
“我当然不急，只是担心又像上次一样。”刘牧楚反唇相讥道。
“这一次绝对不会。”田峰吐出一枚瓜子壳儿，轻轻地敲了敲桌子，将身子凑过来小声说道：“不妨给你透露一点，每礼拜一林东阳都会坐镇东安当铺，表面上是给各分号派发典金，实际上发的是假钞。我们准备在下周一……”
杨哲忽然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水。田峰立马缄口不语，一粒一粒地嗑瓜子。
“得，你们保密，我还真不想知道。”刘牧楚不悦地将身子朝座位上一仰，懒懒地说。
“刘董事长绝对没有问题，只是……”杨哲缓缓地放下茶水，欲言又止。
刘牧楚坐直身子，满脸不高兴地叫道：“只是什么？杨副队长，我还正要告诉你们，履历的事我已经问过伊霖，她承认在上海日租界生活，以前刻意隐瞒了那段痛苦经历，但和日本人绝对没有瓜葛的。”
“这个嘛，我们也估计杜小姐那段日子过得艰难，多半不好意思实话实说。”田峰将抓在手头的一把瓜子扔到盘子里，拍拍手道：“当然啰，即便现在有什么不妥，我相信也是迫于华达公司的压力。”
“是啊，华达现在毕竟是汉信的第一股东，压力是在所难免的。”刘牧楚放下心来，想起关方炽与杜伊霖的争吵，难受地摇摇头道：“为处理新进员工，关董事长还专门找上门来，搞得很不愉快啊。”
“不容易啊，一个人撑起这么大的银行，也真够难为她的。”田峰与杨哲交换了一下眼神，慢慢地站起身来，向主席台努努嘴道：“好了，大佬们快下台休息，就不打搅少东家看戏了。”
刘牧楚这才注意到陈市长的讲话已经接近尾声，便起身将二人恭送出去。短暂的休息之后，杜伊霖戴着亮闪闪的奖章回到包厢，亲热地挨着刘牧楚欣赏京剧《朱仙镇》。
锣鼓叮咣叮咣地响起来，舞台上一片热闹。刘牧楚一双眼睛盯着台上，脑子里却上演了另一台大戏。刚才两位队长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很明显是故意前来透露信息，并且想让他转述，意在验证杜伊霖到底与假钞幕后的日本人有没有关联。既然如此，到底说还是不说呢？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两位队长又来调查了？”杜伊霖主动打破了沉默。
“他们在执勤，顺便过来坐了坐。”刘牧楚顺口答道。
“刚才领奖遇到冯秘书，忽然客气得很，我想是不是因为你转过来了一百多万……”杜伊霖有点没话找话。
“她有没有提起关叔叔呢？”刘牧楚瞟了一眼舞台，若有所思地说：“此人着实深不可测，抛头露面的事从来交给手下，本人就像一位躲在暗处的大仙。”
“大仙？”杜伊霖一怔，将刚端起的茶杯放在桌上。
说起关方炽，前天傍晚，她才和这位“大仙”见过面。她过路看见成衣店门口挂出一件黄色旗袍，便走了进去。店铺里没有别的顾客，阿才一言不发将她直接领进了里屋。
过了好一阵，关方炽悄无声息推开门，径直坐到布料之间的椅子上，看了她半天才幽幽地问道：“上次牧楚突然上了四楼，没有对你产生什么怀疑吧？”
“应该没有吧？”杜伊霖有所防范地摇了摇头。
“不能应该他，要保证绝对不能怀疑。”关方炽用食指戳了一下眼镜，一脸严肃地告诫道：“刘牧楚喜欢你，脑子里想得也并不复杂，但稽查队的两位可就不一样了。特别田峰死而复生后将他缠得很紧，你也知道这家伙没安好心啊。”
“谢谢舅舅指点。”杜伊霖点点头。她对田峰一直没好感，何况他查到履历搞得她非常被动。
“就那么几张假钞，稽查队死盯着汉信不松手。”关方炽假惺惺地皱紧眉头，叹了一口气道：“我在想是不是稽查队找不到赃款不好交差，非要在我们这儿抓出几个假钞贩子来。”
“好歹他们是警察，总不至于栽赃陷害吧？”杜伊霖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你呀太天真了，自古警匪一家。”关方炽冲杜伊霖笑了笑，忽然压低声音狠狠地说：“何况姓田的还是军统，什么坏事干不出来呀。”
“他真是军统？”杜伊霖倒抽了一口凉气，在心里嘀咕道：难怪他如此神秘莫测。
“自从这小子在船上黏上牧楚，你们刘家就倒了霉运，折财不说，光人命就是好几条啊。”关方炽盯着她的眼睛，冷冷一笑道：“我担心这么下去，汉信迟早会出大事，一旦汉信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复仇大业还如何谈起呀？”
“这……”杜伊霖让对方连哄带吓失去了警惕，心有余悸地说：“您说对了舅舅，这个田峰鬼点子多得很，还偷偷调阅了我的履历，搞得刘牧楚质问了我老半天呢。”
“调阅你的履历，就这次他带回来的么？”关方炽扶了一下眼镜略略想了一想，目光阴鸷地盯着地面道：“他这是在挑拨离间啊，一旦刘牧楚怀疑上你，事情就很不好办了。”见对方一脸惶惑，他平缓了一下语气安慰道：“不要紧，只要你好好听话，舅舅会全力帮你渡过难关的。不过，田峰和牧楚一起做什么、稽查队有什么动向，你必须要搞清楚及时告诉给我。”
经过这番连哄带吓，杜伊霖虽然还是不相信关方炽，甚至怀疑他可能在从事某种秘密勾当，但为了自己的复仇大业也就豁出去了，决定主动打听与田峰和稽查队有关的信息。因此，面对刘牧楚她依然不动声色地柔声说道：“其实怎么说呢，也别把舅舅想得有多神秘，这大概就是他的处事风格吧。”
“但愿如此吧。”看着对方坦然的表情，刘牧楚反而觉得自己想得太复杂了，决定不妨按照田峰的思路，将这个诱饵放出去以便彻底解决心头的疑团。他拿定主意，假装随口说道：“现而今有钱就是大爷，林东阳这小子居然也上了主席台。”
“是啊，人家本来捐得最多嘛。”
“哼，他不要太过得意，这一次可能逃不掉了。”刘牧楚随口说道。
“怎么，东安当铺又出现咱们的钱了？”杜伊霖貌似不关心，但语气十分急促。
“那倒没有，我听说他明里开着当铺，暗地里做着假钞生意。”刘牧楚越抬头看了看包厢，凑到杜伊霖耳边低声说道：“稽查队准备在下周一对他采取行动。”
“他们告诉你的？”杜伊霖诧异地问道。
“田峰亲口说的。”刘牧楚瞟着她答道。
杜伊霖并未注意刘牧楚在仔细观察，伸手扒拉盘里的瓜子，脑子里飞快地运转起来。田峰行事诡秘，绝不会如此大意在剧院里向刘牧楚透露如此重大的抓捕计划。那么，这很有可能这是一个假消息，他故意把假消息放给刘牧楚，用意已经十分明显——稽查队准备下香饵，坐等她这个鱼儿上钩。
关方炽不幸言中，自己的复仇计划迟早要坏在田峰手上，她考虑再三，决定不管真假先将消息送出去，以换得关方炽的帮助。
“但愿稽查队一举成功，顺便把赃款找回来。”杜伊霖迅速平静下来，假装不在意地嗑瓜子。
京剧结束已是晚上，刘牧楚请杜伊霖用了晚餐，沿着杨柳河回到银行，杜伊霖借口加班，在楼下与刘牧楚道了别。
她上楼取了一张蜡纸，匆匆写了几笔搓成蜡丸，赶紧叫车去了成衣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