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阴云密布，为了降低库存，减轻汉信的资金压力，刘牧楚找舅舅偷偷卖出一批军需，却没想到刚完成交易警察就上了门。临去稽查队之前，他给舅舅去了一个电话，得知不是因为军需略略放了心，但稽查队向来神出鬼没，而杨哲铁面无私，并且对刘家还格外“照顾”，他依然作了最坏的打算。
即便已是傍晚时分，乌鸦还在照料巢里的小鸟，匆忙地飞进飞出，来不及发出半点聒噪。娘娘庙前，便衣门卫换成了两名黑衣警察，都手持汉阳造虎视眈眈。大殿深处，一群人背对大门蹲着，有着长袍的掌柜，也有穿短褂汗衫的伙计，都看不清面目。陈中不知何时已从汉口返回，在大门口将刘牧楚迎进杨哲办公室，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征兆。
杨哲抓紧时间在手头的文件上签了字，顺便让陈中带出去，示意刘牧楚坐下来，却支起手来愁眉不展地搓揉额头。刘牧楚不便开口，只得提心吊胆地候着。一名队员进来为他倒了茶水，顺手带上办公室的门，杨哲这才停止手上的动作，从抽屉取出一个文件袋，向刘牧楚叫道：“刘董事长，你先看看吧。”
刘牧楚疑惑地打开袋子，没想到看见一叠钞票，不解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你是开银行的，看看，真的假的？”杨哲一本正经地问道。
“这个……？”刘牧楚拿起一张钞票认真审视，纸张没问题，花纹、文字、钱名章也好像是真的；他不敢贸然判断，不得不从钱包里摸出同等面额的真钱，对比一阵才惊讶地叫出声来：“啧啧，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呀。”
“这是刚刚面试的高仿假钞，做旧的手法还是嫩了点。”杨哲拿起一张假钞甩了甩，忧心忡忡地说：“这次发布的速度快、范围广，基本覆盖了各个面额，感觉就在眼皮子地下印制出来，实在是出乎意料啊。”
“什么时候发现的？”刘牧楚想起兜里的传票，忽然有了很坏的猜测，喃喃地接连问道：“很多商铺都发现了吗？怎么会死灰复燃了呢？”
“今天下午我们搞了一次突击检查，大多数商家能积极配合，不过也有极少数死不认账、纵容包庇。”杨哲指了指窗外，不悦地叫道：“这其中就包括你们刘家。”
“原来是这样。”刘牧楚小心地将假钞放回文件袋，恍然点点头解释道：“杨队长，这中间应该是有了误会，我们向来不会容忍假钞，刘家所有行业的现金均来自于汉信，掌柜和伙计一定像上次梁掌柜一样，断然没想到这些会是假钞。”
“这恐怕不是抗拒执法的理由吧。”杨哲将文件袋往抽屉一扔，突然目光锐利地盯着刘牧楚问道：“刘董事长，照你这样说的话，问题应该出现在你们银行啰？”
如果假钞的源头在银行，那麻烦可就大了。刘牧楚吃了一惊，有些不高兴地问道：“杨队长，您不会仅凭一次检查就认定我们在用假钞吧，何况我们汉信对假钞一向严防死守。”
“这次假钞迅速泛滥，但目前还没有发现一个假钞贩子，涉事商家十之八九在汉信银行开办了业务。”杨哲盯着刘牧楚，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听说汉信新进了一批员工，会不会业务不熟，一时疏忽没有识别出来呢？”
“虽然做了岗前培训，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对方很显然给了一个台阶，刘牧楚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问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假钞是从哪里来的呢？”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端了端茶杯，忽然急切地叫道：“汉信绝对不能容许假钞存在，杨队长，这就派两个人跟我去银行查个清楚。”
“银行好像已经打烊了。”杨哲掏出怀表看看，向刘牧楚对方扬了扬手道：“刘董事长也不要着急，如果业务出错那另当别论，但我还有另外一种担心啊。”
“您怀疑有人参与其中。”刘牧楚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身子软软地靠在了椅子上。他一时搞不明白，假钞怎么就和甩不掉的幽灵，粘着他刘家不放呢？
杨哲点了点头，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小声吩咐道：“也别过分紧张，我希望您回去后尽快给我一份银行员工的详细名单，特别是新进员工；还有，关注一下这两天银行的资金流动。”他将手撑在桌沿上，严肃地说：“出了这样的事处罚是肯定要有，不然稽查队的工作就没法开展了。”
罚款是小事，如果真有银行员工参与假钞那问题就大了。刘牧楚从杨哲手中接过罚款两千元、限期整改的处罚决定书，惴惴不安地告辞而去。
虽然早过了下班时间，银行二楼的会议室依然灯火通明。杜伊霖不时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看见刘牧楚进来，慢慢地搁下了笔。
“把这两天上柜的伙计赶紧通知回来。”刘牧楚脸色铁青，将稽查队的《处罚决定书》扔在桌上。
“消消气啊。情况我基本弄清楚了，已经安排大厅经理逐个调查了。”刘牧楚走后，杜伊霖通过电话得知情况已经着手内部调查，她拿起《处罚决定书》看看，小声抱怨一句：“除了罚款，他们也没什么高招啊。”
“不管怎么说，这次是我们的不是。”刘牧楚找了把椅子坐下来，长出一口气道：“准备一份员工名册，附上新进员工的履历，赶紧给稽查队的送过去。”
“接下来就去办。”杜伊霖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抿了抿刘海，干练地说：“我已经通知所有二掌柜和部门经理开会，绝对不能让此事再次发生。这次问题可能出在新进员工，管理层当然难辞其咎，特别在用人问题上，我们确实太急躁了一些。”
“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你想过没有，自从我们垫付军饷之后，储户挤兑、华达入股、银行改革，直到今天的假钞出现，这些事一个接着一个，好像是事先设计好了的。”刘牧楚点点头，咬了咬嘴唇分析起来。
从稽查队回来的路上，他将军饷案发一来银行发生的事捋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如果有人设计的话，那只能是关方炽。对方在生意上是有些不守规矩，但还不至于干上假钞的勾当。退一步来说，即便销售假钞，他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利用华达公司安排过来的新员工。刘牧楚愁眉不展，但他发现杜伊霖并不特别着急，假钞事件似乎只是银行经营中的一个小小失误。
“这么大的银行，什么事都可能遇得到，只要处理得当，完全可以消除负面影响。”杜伊霖信誓旦旦地表态，尽可能地将他的思路引开。
“最近，华达公司那边没给你施加压力吧？”刘牧楚依然想着关方炽，顺口问了一句。
杜伊霖摇了摇头。不但华达公司没有，成衣店的门口红黄绿的旗袍也再没有出现过，她一直颇感奇怪。
开会的时间到了，丁二掌柜率先走了进来，二人马上结束谈话。会议很短，杜伊霖带头作了检讨，快刀斩乱麻地安排人员与稽查队密切配合，分头核对账目，尽最大努力挽回这次失误造成的影响。
会议结束，杜伊霖留下来加班，刘牧楚回了刘家，直接去兰园看望父亲。
刘爷让哑叔陪着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纳凉，听见儿子的脚步声，缓缓地睁开眯缝着的双眼。近段时间来，他的饮食起居基本恢复正常，但经常没精打采，有时一个人在椅子上发呆，一坐就是老半天。医生也以为是焦虑所致，却不知他这是脑溢血留下的病根。
“看来呀，丁二掌柜的提醒还是有道理呀。”刘爷听完问候，没等儿子报告冷不丁地发出一声感叹。听这口气，他已经得知假钞的情况。
“真是猝不及防啊，不过伊霖马上组织了一个紧急会议，等明天调查结果出来，立马开掉几个。”刘牧楚尽量轻描淡写，关切地看着父亲道：“爹，你身体不大好，就别操心这些事了吧。”
“你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刘爷的语气有些懊恼。
“爹，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啊。”刘牧楚赶紧摇了摇头。
“别动不动就开人，要搞清楚问题到底是不是出在新员工身上。”刘爷让哑叔扶着坐起身来，摇了摇手中的蒲扇道：“关方炽安排人过来是想掌控汉信，这些人也不至于如此草包，连真假钞票都分不清吧。”
“草包肯定不是。不过还真有可能分不清，这批假钞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刘牧楚答道。
“仿真度再高，它毕竟是假的，何况数量那么大，柜上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刘爷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你不会怀疑假钞是这些人特意带进来的吧？”刘牧楚皱起眉头问了一句，旋即否定道：“不可能，这也太明显了呀。”
刘爷闭上眼睛，一时半会没有说话。
哑叔悄悄地朝少爷指了指手腕示意时间太晚，小声劝道：“老爷，休息吧，您不是说明天一早还要去二仙滩吗？”
“哦，好，休息。牧楚啊，你也休息吧。”刘爷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回头又问了一句：“最近关老板在忙些什么呀？”
“我听舅舅的意思，他们两个走得比较近，好像在联手做生意吧。”刘牧楚跟上来，将父亲扶着。
“嗯……”刘爷欲言又止，扬扬手走进了卧室。
与刘爷的出生地刘家湾一样，二仙滩地处肥沃的冲击扇，同是刘家的发祥地。麦子抽穗以来，刘爷就爱往乡下跑，麦收开始后，更是不着家地在田间地头转悠。用他的话来说，看着那些沉甸甸的麦穗，心里无比踏实。
仙江两岸，麦田一望无际。一阵风来，层层麦浪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子般的色泽。从陕西下来的麦客挥舞雪亮的镰刀，将沉甸甸的麦子一片一片割倒在地。哑叔将竹椅放在柳荫下，撑起一把桐油伞，刘爷端着紫砂壶，安静地观看这再熟悉不过的丰收景象。在他眼里，田地里不是麦子，而是一地白花花的馒头，一地金灿灿的铜板。
午餐的时间到了，麦客收了工，就着东家送来的菜汤啃馍，两个馍下肚，有了力气，又可以顶着毒花花的日头下地了。哑叔早将刘爷扶上车，去镇上的“六合居”用午餐。“六合居”是家老字号，卤猪头和鱼排汤最拿手，刘爷今天兴致不错，主动要了二两烧刀子。吃过午饭，梁掌柜早在粮栈二楼备下凉床和茶水，专等老爷前去休息。
麦收前一个礼拜，刘记便将所有粮仓全部腾空，添置箩筐大秤，雇了几位临时帮工，耐心地等待一场大丰收的到来。午间，前来卖粮的人很少，刘爷安心地上了二楼，喝了一壶浓茶，晕沉沉地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被楼的一阵吵闹惊醒。从二楼的窗户看下去，几只箩筐掀翻，金黄的麦粒撒得满地都是；十几位扛着扁担、挽着裤腿的男子簇拥在门口，最前面的两位激动地挥舞手臂，向店内大声嚷嚷。
刘爷定下神，听见吼叫中隐约传来“假钞”字样。糟糕！定是二仙滩营业点没有接到通知，抑或接到通知还没来得及清理，粮栈的员工辨别不了这批高仿假钱与粮农发生了争执！他暗叫不好，趿拉着布鞋朝楼下走去，试图前去解释。刚到楼梯口，店门口传来不堪入耳的叫骂：
“老子辛辛苦苦一年，你们还拿假钱来忽悠，真坏良心了。”
“上次用假的，这次又用，你们还有完没完哪？”
“就是他，姓梁的老狗，给我打。”
……
几位年轻伙计早不知去向，店铺里一片狼藉，哑叔将楼梯死死护住。梁掌柜被按在残破“粮栈”招牌上，被杂沓的拳脚轮番蹂躏，但嘴里依然厉声高叫：“不是，这次真不是我们的钱啊。”
梁掌柜的嚎叫只换来更密集的拳脚。
“住手！”刘爷大喝一声。他想不到自己一生为人宽厚，但麦农却如此暴戾，一股咸腥涌上喉头，脑子顿时一阵晕厥。
哑叔看到老爷冲他使劲挥了挥手，大喝一声将两个粮农掀开，好歹将梁掌柜扶了起来。
“乡亲们，乡亲们……”刘爷扶住木栏杆大声叫喊，但嘴里的话忽然变成痛苦的嚎叫，整个人像缺了支撑的麻袋，沿着楼梯咕噜噜滚到了一楼。
“老爷，老爷！”哑叔慌忙松开梁掌柜，不顾一切地朝刘爷冲去。但纵然喊破嗓子，刘爷始终唇齿紧闭、双眼白多黑少。
麦农们见闹出了人命，倒下的又是刘家的大老爷，“呼啦啦”一下子跑得精光。店门口只剩下两只老母鸡，不识时务地前来啄食麦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