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摇摇头,挥了挥他那只圆润的手,说:“哪里,哪里,要不是你把我的字拿到《人民中国》去发表,写文章吹我,谁知道启功是书画家?”
老人的坦诚让我感动,他和韩瀚之间的交情,我似乎摸到了根源。
其实不然,韩瀚崇拜学识,崇拜学识的拥有者。在辉县他曾说过,他心目中的偶像有两个,一个钱锺书,一个启功。
他认为启功先生的学识渊博,认为启功先生称得上一部高能电子计算机,他需要求证的问题都能找到储存的软件。
古人以“学富五车”谓博学。“五车”之说出自庄子。庄子时代的书是竹简写成的,也没有十轮卡车那么大的车载。启功先生参与校点的那部五百三十六卷的《清史稿》,估计十卡车也装不完。启功先生读过多少书,没问过他。而从他谈吐中可以看出,不管历史、文学、哲学、艺术……他好像没有不知道的。有时问他一个很生僻的问题,他也能背出大段古书来回答。
韩瀚说:“我第一次到您家看到您的书法作品时,立刻联想到成亲王,我想请教,这种联想有没有道理?”
老人听了,浅浅一笑,未置一词,只探手从书桌纸堆中找出一页诗稿,递给韩瀚。那是一首七言绝句,诗曰:
先摹赵董后欧阳,
晚爱诚悬竞体芳。
偶作擘窠钉壁看,
旁人多说似成王。
韩瀚看罢,不由笑出声来:“哦,旁人多说似成王,我的联想并非什么新发现。”
老人却说:“字写出来是让人看的,其中的隐含被人点破,那当是英雄所见略同嘛!”
成亲王名永瑆,比启功先生早生一百六十年,系清高宗弘历(乾隆)十一子。书法在乾隆、嘉庆年间名重一时,与刘石庵、翁方纲、铁宝并称清中期四大家。从字上看,这位王爷学书是从赵孟頫、董其昌而上溯欧阳询的。
启功先生出身于爱新觉罗皇族,先祖是世宗胤祯(雍正)第五子。他学书时,虽然早已失去了那种“窥内府所藏”的优越条件,而作为鉴定家,他却有机会看到更多的前人墨迹,他走的也是“从帖问津”的路子。对于碑,他认为那是用力在石头上刻出来的字,后人用毛笔在纸上去模仿那种字,做法无异缘木求鱼,在帖学中,他“先摹赵董后欧阳”,亦与成亲王相似。
当然,条件和路子相似,尚不能决定风貌相似。与风貌关系更大的应该是审美心理。
成亲王身为王室,终日生活在皇家的氛围中,他不可能在笔下追求狂飙效果、山林野趣,只有温文和典雅才与他的情趣吻合,他只能出规入矩地去研习法帖。他吸取赵字的娟秀和俊逸,借来欧字的方正和匀称,造成符合自己审美心理的风貌。他的字,散发着宫苑气味。
启功先生也是王室后裔,然生于民国初年,孩提时代生活便与平民无异,但他曾祖和祖父都做过清王朝文官。他幼年所接受的教育和生活的文化氛围,不可能与皇家传统相去甚远。这必然会作用于他的性格和审美心理的形成。
他青年时代无疑是一位才子,但不是放荡不羁、孤傲不群的才子,他有教养,重礼仪,内敛、含蓄、温文尔雅。他的书法正如他本人。
他的字重婉转而不重峻拔,重韵致而不重气势,重书卷味而不重金石味。虽然他曾“晚爱诚悬”,意欲借柳公权以强其骨力,并在楷书中屡见痕迹,但总体上看,《玄秘塔》仍然没有根本改变他“似成王”的风貌。
爱新觉罗家族这两位书家在体貌上虽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可忽视的相异之处:一是启功书比成王书恬淡超俗,几乎看不到多少烟火气;二是启功书比成王书注重结构的疏密变化,喜欢尽可能把字的笔画集中到偏左偏上的部位,刻意打破匀称和平稳。
韩瀚并非专业书法评论家,他对启功先生的书法能够剖析得如此到位,又有如此独到见解,足见他在启老身上做了不少功课,用了不少心力。日后启功先生的书法誉满天下,和韩瀚的推介和鼓噪有很大关系。
眼看暗色把屋里屋外渲染成一片水墨世界,韩瀚才意犹未尽地站起身,和老先生告别。
老人依旧坐在藤椅上,依旧是原来的姿势,轻轻挥挥手,用一成不变的又低又细的老婆婆一般的音调说了声:“再见。”
走出那座颓败的青砖门楼,韩瀚问我感觉如何,我反问他,老先生为何不开灯呢?难道害怕有人看见什么?
韩瀚说,你问得好!他是位清白廉洁的老人,一生一世无所求,唯一追求的就是学问和光明。别看他体格虚弱,身材瘦小,他肚子里的学问足够牛车拉汽车装,但他清贫如洗,除了书,什么也没有挣下。他是北师大教授,红学家,故宫博物院专家,古物鉴赏家,写出许多了不起的著作,确实是个国宝级的人物。可是他仅有的家产--书籍,都被抄光了。老人很气愤,很悲哀,他不愿在朋友面前暴露他的清贫苦寒,他怕在灯光下看到荡然无存的空空四壁,所以他喜欢坐在黑暗中思索,陶醉在希冀的梦境里。那是位智者啊!
我顿住脚步,不由回头看那黑暗中孤独的小院,心中很苦涩。我问:“那他……不会站起来了吗?”
韩瀚说,他是教师,站在讲台上教书育人,站了一辈子。可是现在,他被红卫兵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他的脊椎骨出了问题,得不到应有的治疗和照顾,他已经顽强地这样生活了好久。他的脖颈和肩膀上套着一个钢架子,只有靠钢架支撑,才能直起腰杆。但是,谁也不能消磨他的意志,他靠意志生存着。
进门时,我看见他在写作。可是,他这种状态,如何写毛笔字呢?我又困惑又心酸。
韩瀚也是一脸阴郁,他说,现在唯一能够帮他的,就是那个老夫人了,他们相依为命。她买来最低廉的纸张,认真用笔画了格子。然后,他一笔一画地写,既在锤炼书法又在铸造生命。如果没有这个忠贞的老夫人,难以想象启功先生的生活会是什么光景。
天色越来越暗,面前的胡同走起来磕磕绊绊,看起来黑漆漆的、幽深漫长,如同我的心境……
韩瀚看我情绪不佳,便说:“朋友们都说,到启功先生家里去的人,从来不会空着手离开。这话很有道理,你认为呢?”
我真诚地说:“我走近一座宝山,并且听到了开采宝藏的密码,当然是满载而归了。”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几天之后,韩瀚竟然将启功老人赠送我的墨宝,展现在我面前。两幅行书,书录毛主席诗词,题有我的名字。启功先生是当代著名学者,博古通今,满腹经纶,许多领域均有非凡建树。我和韩瀚拜访他时,他脖子上戴有钢架子,行动不便,但和善谦恭的老人没有因之讲一句委屈的话。每每观赏老先生送我的墨宝时,我都会溢出泪来……
捧读墨宝,感慨万端,眼前幻化出老人艰难伏案的身影,心中油然升起一份敬意、一份愧疚……
从启功先生家出来,韩瀚拉我到街上随便吃点东西,之后说,天色还早,我还能领你再串一家。于是我们骑上自行车,朝前门方向奔去。
我记得穿过大栅栏,又拐入狭窄的胡同里,左拐是胡同,右拐还是胡同,大概没有一条直达的胡同,就那么拐来拐去地走,大方向是琉璃厂。韩瀚兴致那么高,且又是陪我,我是打起精神,一路紧跟。
那去处藏在蛛网一般的胡同里,走进一座很考究的门楼,那是一幢十分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天井不大,灯火辉煌,映现出小院的幽雅,有廊榭,有花木,在夜色中影影绰绰。一阵悦耳的琴声,从一方亮窗中飘出来,散落在花木中。尚未把眼前景物看清晰,我便被韩瀚拉入一个亮灯的房间里去了。
房间不大,古色古香,翰墨扑面。墙头挂满字画,脚下贴着彩色塑砖,一尘不染。朝东望,月亮门,垂着纱幔,迎门墙上悬一面特大圆镜子,拉琴人的身影投在镜子里,是一位窈窕淑女。她浓发披肩,青衣裹体,小提琴斜在肩胛上,正沉浸在她的世界里。
韩瀚放低声音说:“这是小姐的闺房,别打扰她。”拉我又朝里面走去。
推开一扇门,现出一间不大的过庭,静无一点声息。几架图书,一张书桌,一个少年伏在书桌上专心读书,被脚步声惊动后,看见来客,他忙站起对里屋喊道:“爸,韩叔叔来了!”
旋即,里屋响起脚步声和话语声:“哦,韩瀚来了!请进!请进!”出来迎接的主人体格魁梧,身材高大,面容红润,精神饱满,声音洪亮。他一边拉住韩瀚胳膊,一边朗声问道:“有阵子不见了,又跑到哪里去了?你这个浪人!”
韩瀚应道:“刚从河南回来,就跑来看你。你看,我还带来一位客人。”
老者握着我的手,很有力,把我们让到沙发上落座,那少年捧来了茶,沏好了,候在一旁。
老者在画案前坐下,面前铺着一张纸,显然刚才他还在作画,四尺三开的宣纸上,画有一棵白菜,几只鲜红的杮子,墨迹还湿润着。
韩瀚拿出烟斗,装上烟丝,凑到画前打趣:“好家伙,你还在炮制‘黑画’,还没把你批够!”
老者爽朗地笑着,声高气壮地说:“咱老许就是一世清白,就这么画,看谁能把我怎样?”
韩瀚捧腹大笑,对我说:“怎么样?够意思吧?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许麟庐先生,齐派大画家,也是当今有名的‘黑画’家!”
我吓了一跳,韩瀚怎么如此口无遮拦?给这家主人扣上吓人的“黑帽子”,人家心里会舒服吗?
谁知,许先生反倒因之得意扬扬,开心非常:“别说她心狠手辣,可也真有水平,一个‘黑’字揪出一大片。就是因为‘黑’,才称得上精英哪!那女人了得!”
韩瀚接上话茬:“对呀,你们老哥儿几个无一幸免,全都入围了,‘黑画’家都是中国的顶级画家!”他又对我介绍,新中国成立初期组建和平画店,许先生是经理,李苦禅、黄永玉都是成员,大画家开店,不会经营,卖不出画。他们就聚在一堆聊天,一番大江东去,肚子饿了,就到许先生家吃饭,吃过饭再接着聊。许家成了后勤,供吃供喝供茶水,只有付出没有回报,许先生毫无怨言。直到现在,凡是朋友聚会,许家依旧保持开伙管饭的作风。即便几个人下馆子,掏包结账的也是许先生。
韩瀚又对许先生笑道:“这几天,我带着侯专员跑遍了北京城,专门拜访你们这些牛鬼蛇神,让他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许先生说:“你千万不能毒害年轻一代呀!”
韩瀚说:“他被教化得过于正统了,我想让你们这些反面教员,给他好生补一课。”
许先生跷起大拇指:“说得好!我才不服这口气哩!他们说我‘黑’,我偏说自己清白!他们不让我画,想把我赶到地狱里,我偏要好好活下去!我不仅自己画,还让儿子画,依旧画我这一路,用毛笔画‘黑画’。我就不信,中国几千年传下来的国粹,能让他们一句话消灭干净了?我不信,只要我不死,我就不相信!”
许先生说着冲动起来,满面赤红,眼里放出光芒。
韩瀚对那少年说:“怎么样,有信心吗?”
少年腼腆地一笑:“我喜欢,就是功底薄。现在一边读书,一边学篆刻,反正下劲儿学呗!”
“好了,用你的功去吧!”许先生挥挥手,少年行了礼,恭恭敬敬带上门出去了。
这间屋子太迷人了,这里藏着文化,藏着艺术,藏着巨人,也埋藏着不甘屈服的灵魂。如果在启功那间昏暗的屋子里,我体会到的是压抑和抗争;那这间明亮的房间里,我感受到的是张扬和呐喊。压抑和张扬同样洋溢着生命搏动的力量,如果没有压抑,便不会有地火流窜,也就不会有岩浆的喷涌了……
两位老朋友凑到一起,谈得热闹、投入,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感奋激昂,时而恶骂连声。这些慷慨悲歌之士议论的是同一个话题,同一件大事,同一种命运,甚至连我的命运也包括在他们谈论的话题之内。不知不觉我已经混迹于他们之中,他们没有把我当外人看的。
李苦禅,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美术教育家,现代画坛大写意巨匠。原名李英,自幼家贫,借住寺庙过活。自学书画,追逐八大山人、吴昌硕笔墨。1923年拜齐白石为师,见其苦困,赐名苦禅。擅长花鸟画,泼墨写意,用笔雄阔,画风雄浑豪放,酣畅淋漓,气势博大。堪称当代中国画一代宗师。
苦禅老爱唱京剧,想求画,给他唱上一段,随他哼几句,便能奏效。韩瀚是李家常客,他带我、李準、莫测登门拜访,寒暄过后,韩瀚便和苦禅老哼唱起来,老人手舞足蹈过后,提笔画鹰送李準,画这幅八哥送我。慌忙之间反倒忘了落款用印,事后发现好生遗憾!转而又想,苦禅老情谊力透纸背,足够享用了……
多少年之后,那个华丽的小院常在我的念中,飘散在夜色中的琴声、读书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我看到一则报道:那位少年在美国一家著名的大学讲坛上讲授中国画,表演水墨虾蟹的笔墨技巧。当他用一支毛笔在薄薄的宣纸上分出浓淡五彩,画出一只只活蹦乱跳、栩栩如生的大虾时,学生们先是目瞪口呆,后是惊叹不已,接着是欢声雷动!--那少年为中华文化赢得了荣誉!那少年正是我在许家见过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