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来的故事，是父亲讲给我听的。
父亲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竟然几次红了眼圈儿。
他说，在他出生之前的某一天，家门口来了个老头，手上牵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儿。当时正是冬天，祖奶奶见他们可怜，就拿了些吃的给他们。但老头还是不肯走，他跟祖奶奶说，家里实在穷，无力抚养孩子了，希望将这个小孙女卖给祖奶奶。
那时这样的事情经常都有，养不活了，就卖掉。可是这个老头儿牵着小女孩儿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儿了，没有人家愿意要。家家都不想添人口。祖奶奶看那小女孩儿很可怜，由于天气寒冷，小脸儿冻得通红，饿得哆哆嗦嗦，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祖奶奶实在不忍拒绝，就要了下来。也就是几块银元而已。
那时祖爷爷家的家境尚可，但是祖爷爷回家看见了，很生气，祖爷爷认为家里已经有这么多女人了，有老婆，有儿媳妇，有女儿，不该再花钱买丫头来干活，何况这么小的丫头，也不顶用。他不理解祖奶奶是因为可怜才留下的。小女孩儿看祖爷爷发火了，很紧张，端在手上的碗一下掉在地上打碎。这下祖爷爷更生气了，抄起竹拍子（晒被子用的）顺手就给了她两下。祖奶奶连忙叫她去倒垃圾，把她支开。
小女孩儿提着垃圾走出大门，突然发现她的爷爷就在大门旁的墙角蹲着，原来爷爷卖了她以后心里难过，不放心，就一直没走，躲在拐角处想等孙女出来再看一眼。小女孩儿见到爷爷当即放声大哭，将袖子撸起来给爷爷看，爷爷看见胳膊上的红印，也是老泪纵横，爷孙俩在雪地里抱头痛哭。
这一切，都被祖奶奶看见了。原来祖奶奶因为心疼这孩子，就跟在她后面。祖奶奶也落泪了，她把小女孩儿领回家，擦干眼泪，安抚一番。打那以后，她对这个小女孩儿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因为她是冬天来的，祖奶奶就给她取名为冬来，并让她随家里的孩子一起姓裘。
冬来比父亲大九岁，父亲出生时，她已经在这个家待了三四年了，祖爷爷也逐渐地接受她了。父亲出生后，她的主要任务就是带父亲。
有一次冬来抱着一岁大的父亲去隔壁三爷爷家串门，下雨路滑，不慎跌了一跤，将父亲的额头磕在了卵石上，当即血流不止。（父亲的额头上至今还留有疤痕。）冬来吓坏了，哭着抱回家去找祖奶奶。祖奶奶赶紧弄了块布，包上炉灶里的柴灰捂在父亲的伤口上。
这时祖爷爷回来了，一看长孙的头摔破了，流了那么多血，顿时大怒，问怎么回事？祖奶奶马上站出来说，是我不小心把他摔了一下。祖爷爷自然无法打祖奶奶，但心里的怒气无法宣泄，一挥手，就将桌上的一摞碗横扫到地下，全部摔碎了。可想而之，若不是祖奶奶的包庇，冬来不知会遭受怎样的皮肉之苦。
父亲两三岁时，开始整日跟在冬来的屁股后面玩儿了。冬来像个大姐姐一样喜欢他，每次买菜时，总会想方设法地省下一两个铜板，背着家人给父亲买块米糕，或者买个包子，笑眯眯地看着他吃下去。她还时常带父亲到田间去玩儿，采把野花，或者捉个虫子蝴蝶什么的给父亲玩儿。父亲小时候很依恋她。可以说，父亲关于童年的美好记忆，全部都与冬来有关。
父亲十二岁那年，冬来出嫁了。祖奶奶跟媒人说，你介绍的时候，要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养女，不是丫头。后来，果然找了一户还不错的人家，在奉化裘村镇，给冬来订了婚。
那时祖奶奶家的家境已大不如从前了。据说父亲的太祖奶奶出嫁时，是十个樟木箱子的嫁妆，到曾祖奶奶时，已变成八个樟木箱子了，到祖奶奶，减成了六个，到奶奶，已经是四个了。所以冬来出嫁时，祖奶奶为她准备了两个樟木箱子的嫁妆，在当时还算比较体面的。
冬来嫁过去后，因为完全听不懂奉化土语，很苦恼，曾跑回来向祖奶奶诉苦。祖奶奶安慰她一番，她又回去了。以后渐渐适应，来得少了。再后来她有了儿子，又有了女儿，听说那家人待她很不错。祖奶奶也就放心了。
祖奶奶去世后，父亲家里的兄弟姐妹们仍把冬来当成自家人。时常去看她。但父亲从上高中后就离开了故乡，一直没机会去看她。
一九八五年，父亲离休回到杭州，也算叶落归根了。每每说起故乡，说起往事，总会想起冬来，想起这个从小带他的小姑。
一日，父亲终于下决心去看她，他买了好些东西，坐长途汽车去了奉化。父亲一路上很激动，想着可以好好跟冬来聊聊天，说说小时候的事情了。那些事情是多么有趣啊，而且好多事好多秘密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父亲所有快乐的童年，都与冬来连在一起。
冬来见到父亲激动万分，他们已经分别四十多年了。父亲年近花甲，冬来已经七十岁。冬来冲着父亲哇啦哇啦地又说又笑，脸上乐开了花，父亲也将一连串的问候倒了出来。
可是，父亲怎么也没想到，冬来说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几十年过去，冬来已经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奉化人了，满口奉化土语。而父亲说的嵊县话，冬来也一句听不懂了。虽然她总是跟人说，她是嵊县崇仁镇的，她的老家在嵊县，但是，故乡已让她陌生。
父亲只会讲嵊县话，冬来只会讲奉化话。于是这两个幼年一起长大，又以无比激动的心情见了面的老人，就只好坐在那里互相看着，傻笑。
讲到这里父亲的眼圈儿红了，我也鼻子发酸。
这样的人生场景，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
好在父亲看到冬来生活很好，儿女都孝顺她，丈夫也对她好，而且有了两个孙女，还是感到很欣慰。于是住了一天后，又高兴又失落地告别了冬来。
离开的时候父亲想，祖奶奶在天有灵，一定会为冬来感到高兴的。
毕竟这也是她疼大的女儿。
冬来生于一九一七年，卒于一九九八年，享年八十一岁。
二〇〇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