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题材的创作中，现实与历史的对立统一，心灵辩证法与历史辩证法的对立统一也是不可忽视的。童霜威形象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了心灵运动与历史运功的辩证统一。经过漫长的政治蹉跎、人生挫折，经过反复的出路何在的惶惑，经过知不易行更难的游移，他终于走出个人的天地，把自己从旧的政治关系、社会关系、人际关系中超拔出来，转而与共产党人、与国民党左派人士接触；并且使这种接触从被动接受转向主动择定；又从友朋之间的个人接触，转为个人与中共人物、国民党内外民主人士的群体性或团体性接触；又从个人之间的交谈进到在大学讲坛上、在左派聚会中谈史论政；最后还参加了国民党左派的联合组织——中国国民党民主同志联合会、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将个人的政治行为纳入有组织的政治行为，将个人的政治活动纳入了政党、政团的政治活动。
虽然反映现代史上中国民主党派的产生、发展不是作者写作这部小说的初衷和主旨，但实际上，小说对童霜威从一个国民党中间偏右派向左派转变历程的描写，却已从一个侧面涉及了这一历史过程。当初，“左倾”国民党人程涛声组织“民主同志座谈会”，邀请童参加，而童出于谨慎，以“我当一个拥护者吧”婉辞。后来，客观情势与主观认识的变化，使童再也难以蜗居斗室闭门著书了，他主动去参加了“民主宪政促进会”的成立大会，与闻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即“中国民主同盟”前身)产生的经过，他既佩服这些人的勇气，又为自己觉悟太迟行动太缓而自责。这时候一些国民党内爱国民主人士正在筹建“中国国民党民主同志联合会”，虽说他身上还有明哲保身态度的残余，但已不回避与有组织的左派人士的关系了。他感到，世道、人心都在变，向求进步、争光明的方向变。童的心胸，也就这样变了。最后，他终于加入到国民党左派的队伍中。为找到这条路，他竟上下求索、蹒蹒跚跚地走了十四年！
在历史、时代、现实生活的推动下，这些本来未必自觉的人们，这些本来只是作为个人而分散行动的人们，由于有大致共同的历史背景和追求目标，于是联合起来，结为民主社团、民主党派组织，构成一股民主政治力量，既作为个人也作为群体，投入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大众为争取建立民主的新中国而奋斗的洪流中。在他们中间，童霜威不是个前驱者，但他是个及时赶上来了的追随者。通过他，我们看到了这个人群既为客观的情势所推动，又与主观的追求相适应的心灵运动及历史运动的轨迹。这是心灵辩证法与历史辩证法有分(就个体和局部言)也有合(就整体和全局言)的运行轨迹。
心灵辩证法与历史辩证法的分分合合，在不同人身上有不同轨迹。童霜威与童家霆父子就是这样。父亲是年老一辈政治转轨之迹，儿子则是年轻一代政治上轨之迹；父亲是政治上的转型，儿子是政治上的成长；父亲的转向是弃旧图新，儿子的择向是日新又新；父亲时时反顾，儿子一往无前；父亲以理性的认知为前导，伴随着灵魂的自剖；儿子是从幼稚到成熟，是全身心向新世界的追求。父亲仍然有私人情感的起伏(与方丽清的离弃，与卢婉秋的接触)，但更多的是政治情感的波折；儿子经历的情感波澜却比政治历练丰富，而他的情感选择又和他的政治选择十分紧密地胶着在一起。小说结尾，父亲加入民主党派，在晚年获得政治上的新生；儿子则加入共产党，在风华正茂时获得新的政治生命。他们完成了心灵辩证运动与历史辩证运动相错、相重的一段轨迹。父子两代人为一种新的信仰和追求所促使，从不同的起点出发，经过不同的途径，走上了历史择定的同一条新路。
历史选择的路虽然不是坦途，但历史的发展最终是使人乐观的。心灵的路就不一样了，坎坷顺直与否且不说，那路上就既耸起华表，又布满更多的墓碑——有的令人敬仰，有的逗人怀思，有的遗人唾骂，许许多多无名墓碑则让人淡忘。在《枫叶荻花秋瑟瑟》的人物世界中，各色人等的命运里，欧阳素心的终局是既奇特又平常，使人久久萦怀的。这个人物包含着在特定的历史时代里美丽被玷污，善良被扼杀，真诚被扭曲的一个谜，这个人物从世界上悲惨地消失就是谜底。她是作品的一个悬念也是“战争和人”主题的一种注解。欧阳素心曾经像一颗晶莹的星星照亮过童家霆和读者的心宇，却终于在沉沉夜色中陨落了。一个如此纯情的女孩子，为何竟陷入特务机关的魔掌？然而这就是时代，就是生活。她的陨落并不只是使人凄清，还使人愤怒——这是不合理的人世和历史的黑暗一页的一个人证。她留下的不只是某种挽歌的余韵，还有明亮劲拔的音律振起——为灵魂先于躯体被黑暗势力吞噬的欧阳素心送行的，是共产党人银娣和即将加入共产党人行列的家霆，他们身后还有许许多多前进的人们，与其说他们是向一个使人同情的柔弱女孩子告别，不如说他们在向一个没有公道的时代告别。他们心中燃烧着前行的火炬，他们头上照耀着未来历史之光。这就使《枫叶荻花秋瑟瑟》中欧阳的故事，不同于茅盾名作《蚀》的故事。欧阳的那颗“素心”，也是和心灵与历史的辩证运动应答着的。
作品中那个比欧阳素心有着更光明前途的少女燕寅儿，引述过一句哲言：“人都是为发现而航行的探寻者。”对所有投身历史前进洪流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这样的人即使历经磨难，却是有福了。他们都将探寻到个人心灵发展与历史运行之间的通道，并从这种发现中获得一次次的新生。
青山难免有云封雾锁时，但历史这座青山，人这座青山，毕竟不是属于虚无缥缈的，它是现实的，顶天立地长存在世间。
小说的最后，记有童家霆的一段思索，它的主要内容是：人选择什么样的路，向何处走，怎么走，既是他自己可以决定的，又不全是自己能决定的，历史从来不容许人停步不前！回顾过去，对了解今天，揣测今后，是有益的，正所谓“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这史鉴与人鉴的关系，就是心灵辩证法与历史辩证法的关系，就是历史的来路与历史的去路的关系。对于一个人如此，对于家国亦如此。而文学，包括历史题材文学与现实题材文学，能进入了这样的层面，能给人以这样的启示，那就很可观了。
(原载《当代文坛》1992年第6期)
未想发表的三篇读稿意见
——关于王火的长篇三部曲《战争和人》
王笠耘
《四川作家通讯》编者按：
作家的心血结晶的最初读者和评论者是出版社、文学期刊的编辑。但编辑披阅作家作品手稿时的评析亦即审读意见，似乎很少公之于世。其实，这也应该称作文学评论——以一种特殊的角度、特殊的方式剖析作品的评论，它或许少些专门评论家文章常有的理论色彩，却因其更注重作品的谋篇布局乃至具体操作的得失，而另具特色。以故，我们特地向王笠耘同志索来他审读王火同志长篇小说《战争和人》三部曲原稿时写下的“读稿意见”，全文刊载。
笠耘同志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审，资深编辑家，经手编辑出版过不少有影响的长篇著作。他在审读《战争和人》原稿时，对该著的优势和缺陷做了较详细的评析。读者从正式出版的《战争和人》中，不难看出作为终审编辑的笠耘同志，对这三部长篇的进一步加工修改因之更臻完善，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促进作用。
我们发表这些“读稿意见”，如果能使尚在探索长篇创作的年轻作者有所启示，能使更多的人从中窥见编辑家和作家之间如何沟通和亲密合作，能使年轻的文学编辑同仁学习和发扬前辈编辑严谨、认真的工作作风，并努力提高业务修养和学识水平，那么，我们将感到十分的欣慰。
1992年9月，正是北京最宜人的金秋时节，人民文学出版社邀请在京的著名评论家、作家、编辑会聚一堂，举行了《战争和人》三部曲——《月落乌啼霜满天》《山在虚无缥缈间》和《枫叶荻花秋瑟瑟》的研讨会。王火同志从四川赶来参加，同时给我带来了陈进同志的一封信，要我把终审这三部曲的意见，在他主编的报刊上发表。我既感谢盛情，又有些疑虑，因为读稿意见(行话叫“审稿意见”)有它先天的缺点，不好抛头露面。
如果把评论文章比作对大庭广众的讲演，那么审稿意见就像编辑部关起门来的“私房话”，不便外传。首先，审稿意见对作品的优点谈得少，不像评论文章那样以谈成就为中心，甚至从头至尾只分析优点。编辑却认为，采用一部作品，意味着对它优点的充分肯定，不必再花费过多的笔墨，说个不休。其次，审稿意见对作品的缺点恰好又谈得多，不像评论文章只是轻描淡写地捎上一两笔，或是干脆不说。编辑却挑鼻子挑眼，认为找出缺点，提供作者参考，有助于作品提高；忽略了缺点，倒是失职。第三，审稿意见的措辞和语气很少化妆打扮，再加上结论多，说理少，具有私房话的直率和粗率。这些孪生的缺点，是审稿意见的痼疾；而我这三篇意见，携带的病毒也许更多一些，但愿大家不要因此而对《战争和人》的艺术成就产生错觉。
在文学史上，世界名著遭到退稿的事并不少见，连法国杰出小说家福楼拜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也没能逃脱退稿的厄运。把黄金当作烂铜扔掉，对编辑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但是，编辑并没有特异功能，不可能句句准确无误。为了开脱错误，拯救灵魂，更为了消除作者的精神压力，每次谈完意见，总要念一遍我的“三不改”太平经：
一，凡是作者不同意的意见，不论大小，也不论意见本身如何，千万不要违心修改。创作是一种微妙而敏感的精神活动，迫于外力修改，势必改坏。
二，即使作者同意的意见，但是缺少有关的生活积累，也不要改，不然会改出“夹生饭”来。
三，即使作者又同意又有生活，但是缺少新颖的艺术构思，还是不要改，不然，改掉这个缺点，会带来另一个甚至另一些缺点。
只有十拿九稳，确实有把握改得比原来好，再动笔。这样才能改一遍提高一步，而不至于像断了线的风筝，失去控制。
这卷“三不改”太平经，我也当面向王火同志念过。那是在1986年初春，我专程到成都，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谈完了《月落乌啼霜满天》的意见之后。
从那时起，六七年过去了，我们不断有书信往来。三句话不离本行，总不外乎谈《战争和人》。原来，作者计划写完这三部抗日战争的小说以后，继续写第四部《春风又绿江南岸》，反映解放战争。我觉得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尽管都是战争，但对象不同，目的不同，矛盾性质也不同。把它们拼在一起，反而会削弱《战争和人》的主题思想，损害它的艺术完整。建议作者考虑，是否将第四部的素材，单另写成独立的长篇；或者将其中最精彩感人的部分，改头换面地融进第三部。作者很谦虚，决定以三部曲的形式结束。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和责任编辑于砚章同志对第三部《枫叶荻花秋瑟瑟》的读稿意见，一直没有告诉作者。当时我们得知王火同志已经累垮了，无力进行修改，而长期将稿子搁置起来也不是办法。遂与作者商定不再寄去修改，直接发排了。这次他来京，谈起当时的情况，说是真感到要“翘辫子”了，比我们原来的估计还严重得多。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写第三部的艰苦情景，更可以领会到他那惊人的创作毅力。
1992年9月
《月落乌啼霜满天》读稿意见
这部长篇吸引住了我，给我喜悦，给我美感；许多章节使我耳目一新。这是我阅读以前所没有想到的。
完全同意砚章同志对作品总的评价、具体分析和修改意见。他谈得很全面，很详尽。我要谈的也不出这个范围，只是作些补充。
这部六十万字本文选入《王火〈战争和人〉论集》时，该书编者注：原稿六十万字，王火听取编辑意见后，删改成五十六万字。第一章重新改写了—遍。另外，放在前面的背景材料全部删去。的鸿篇巨制，正如砚章所指出的，故事性不强而可读性强，这在一般小说中不多见。这需要真货色，真本领。它的吸引力主要来自：
(一)一个封闭着的世界
这里再现了小说读者未曾见到过的一个世界——抗日战争前期国民党上层充满矛盾斗争的世界。作者揭示了蒋(介石)派、汪(精卫)派、何(应钦)派，还有无派系的高官相互间的斗争。这斗争十分复杂，既有内因，更有外因：民族矛盾(日寇进犯)和阶级矛盾(共产党的政治、军事斗争)。在这内因、外因的交叉点上，出现了抗日战争的序曲——西安事变；嗣后是国共合作，展开了决定民族存亡的抗日战争。作者第一个用小说的形式，探进了这一时期国民党的上层世界。新的艺术角度，新的生活内容，这本身就带有独创性和由此而来的吸引力。
(二)强烈的生活真实感
这首先表现在对各种政治力量、社会力量的代表人物，如童霜威、谢元嵩、管仲辉、叶秋萍、江怀南、方丽清、张洪池、柳苇、冯村等，做了神态逼真的描绘。中心人物童霜威，形象鲜明，分寸掌握得准确，没有虚假、人为的痕迹，特别是写他在不同政治气候中的变化，分外真切。
(三)城市的风俗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