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长篇对苏州、南京、香港的风情、习俗，描绘出一幅幅不同色调的图画，给作品增添了光彩、魅力，令人神往。最值得称赞的是，这些环境描写是为刻画人物服务的，不是外加的装饰品。
(四)南京大屠杀的壮烈描写
第六卷《啊！血雨腥风南京城》，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卷。童军威、庄嫂、刘三保各以不同的方式壮烈牺牲，表现了中华民族的凛然高尚气节。整个这一卷是悲壮的，揭露与歌颂交融在一起，激动人心。
顺便提一下，这部长篇的结构属于流浪汉小说类型，即以主人公童霜威为中心，随着他的行踪展开描写，全书都是如此，只有这第六卷例外。单纯从艺术结构上看，这一卷带有某些游离、独立的缺点(删去它并不感到不接气，或读不下去)，但从主题思想上看，这一卷却是整个长篇的有机部分，应该保留，而且是光彩照人的一卷。
总的说来，这是一部优秀作品，给我们展现了广阔而绚丽的现实主义画卷。
但是《月落乌啼霜满天》还不是艺术珍品。它的艺术感染力和艺术吸引力还有待进一步加强，才有可能长远流传下去。关键就在于它存在着拖沓臃肿现象。我赞同砚章同志这一论点：“在这部作品里，删就是提高。”我认为凡是一般化或不精彩的部分，似都可考虑删去或压缩。由于作品的故事性不强，而这些一般化的部分又往往是情节发展缓慢的部分，删削起来难度也就不太大。只要作者能采用高标准、严要求，沉下心来，冷静地对待现存的水肿现象，作品就会有显著提高。
其次，关于时代背景材料。
在我们的古典小说，如《水浒传》《三国演义》中，尽管时代背景非常复杂，却从不单独对它做冗长的介绍。它们把这些材料融入人物和情节中；融不进去的，也就是多余的，读者无须知道，干脆不写。与这种高超的艺术手法相对照，《月落》中游离于人物和情节之外，长达七千字的《放在前面的背景材料》，就显得逊色，多余，似可全部删去。某些有用的材料，可融入作品，使之成为整个作品的有机部分。
再次，关于开篇第一章。
把《放在前面的背景材料》删去以后，第一章的地位就更突出了。现在这个开篇缺少强烈的吸引力，主要是由于没有一下子就挑起揪住人心的悬念。再说，一上来就用整整一章的笔墨对童家霆这个孩子铺开细致描写，也容易使人产生错觉，仿佛这孩子是全书最重要的人物，甚至以为这是一部写儿童生活的小说；其实，这孩子对国民党的斗争这条中心线索，并没有，也不可能起什么作用。开篇是门面。建议作者在第一章上多花点力气，使它能抓住读者，同时又与整个作品的气势和内容相称。
最后，关于未来的续篇。
《月落》既然采用了流浪汉小说的结构形式，如写续篇，丝毫也不牵强——只要主人公童霜威不死，就可以接连不断地写下去。值得提出的有两点：第一，续篇能否写好，关键在于作者是否掌握了充分的新材料，能给人新鲜感。如果大同小异，翻来覆去总不外国民党官场中已写的那一套，就没有什么价值了。第二，如决定写续篇，现在的结尾就显得不足了。它应该挑起新的悬念，诱使读者盼望看下一部，收到“且听下回分解”的艺术效果。
我很赞赏这部长篇。它有进一步提高的广大空间，但愿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1985年12月9日
《山在虚无缥缈间》读稿札记
对这《战争和人》的第二部，我与砚章同志有同感：“读稿前不免有几分担心”，但是它不像一般卷帙浩繁的长篇，一部部滑坡，而是在上坡。这使我分外喜悦。
砚章对作品的分析和评价，我完全同意。这里再谈点感想，重复的话就不说了。
《山在虚无缥缈间》在我们的长篇创作领域里有所创新，有所探索。
第一，开拓了抗日战争题材的生活面。
以往反映这类题材的小说，大都局限在较小的天地间，或写一村、一户的抗日斗争，一支游击队的诞生、成长，或写大后方青年男女、流亡学生的悲惨遭遇；而这部长篇却气势雄浑，鸟瞰时代，表现了当时决定历史动向的主要力量——共产党、国民党、人民大众和日寇及其走狗汪伪政权。这不是从概念出发拼凑出来的图解，而是从生活、从人物出发自然展现的广阔画面，拓宽了读者的视野，给人以新的满足。
第二，多方面弥补了流浪汉小说结构松散的固有缺陷。
以中心人物的足迹为情节脉络的流浪汉小说，虽便于变换环境，扩展生活面，却带来结构上的松散。对这种缺陷，即使在《青春之歌》《一代风流》等优秀长篇中，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山在虚无缥缈间》却对此做了多方面的补救：
(1)作者使沦陷区的生活与大后方的生活形成对比；使中原的灾区生活与重庆上层的腐化生活形成对比；又通过饥民的“粮食”，使国民党上层三种不同政治态度的人物形成对比……这种种对比，从主题思想上给结构注入了凝聚力，使彼此游离的部分粘连起来了。
(2)一般流浪汉小说总是随着中心人物的行踪，不断出现新的人物，利用他们完成一些情节，随即扔掉，不再出现。这部长篇却使第一部中的大多数人物，经过巧妙的艺术构思，再次或多次在新的环境中出现。这样，既不扔掉原有的重要人物，又较少出现新的重要人物，这就从人物安排上给结构增添了向心力。
(3)一般流浪汉小说多半是由好些不连续的故事拼凑起来的。这部小说的主要情节线——中心人物童霜威从敌人虎口逃往重庆的苦难历程，还有童家霆和欧阳素心的曲折爱情，却是连绵不断地贯穿了下来。另外，那些再次出现的人物，谢元嵩、方丽清、江怀南、张洪池、叶秋萍……在新的形势下，旧恨新仇扭结起来，使原有的矛盾冲突继续发展，又形成了一些情节的网络。这类情节上的串联编织，也促使结构紧凑起来。
《山在虚无缥缈间》的可喜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艺术结构的精心巧思：既扩大了生活面和时间跨度，又没有导致结构松散。这显示了作者的艺术功力和创作才华。
令人惋惜的是仍然存在着拖沓臃肿现象，有损于作品的艺术吸引力。前半部比较明显一些。这是“综合征”，是多种多样的因素促成的，难以归纳。这单把读稿时零碎感觉的原始札记抄下，供做参考：
作品有时显露出从历史角度的“求全”迹象。
对所搜集的资料，有时精选不够，不忍割爱。
幕后处理的较少，大都正面铺开写，这就缺少了跳跃，多花了笔墨。
有些对话铺得太开了，显得提炼不够。可考虑把其中精彩的、个性化的留下，把缺少形象力量的一般对话，改为简短的叙述，或跳跃过去。
有些空泛、冗长的心理描写，可考虑适当压缩。
与故事、人物关联不大的环境描写(如上海赌场的正面描写)，似可再斟酌处理。
童家霆那些同学之间的活动，有的较一般化，有的显得雷同，也有的给人生活真实感不强，似可去芜存菁。
童霜威在寒山寺的软禁生活，没有多少“戏”，却占了较长篇幅，显得有些拖沓。
各个汉奸向童霜威念的那一套“和平经”，大同小异，显得重复。
童霜威被关在特务总部，敌人前后几次对他劝降，在方式和内容上也给人某些重复的感觉。
以上这些笔记，只是零散的印象，不一定准确，仅供参考而已。
对这部长篇来说，消除水肿，将意味着升华到一个新的审美层次。《王火〈战争和人〉论集》编者注：为消除拖沓臃肿，王火得知编辑意见后，将原稿删去了四万余字，尤其删改了使人有重复印象的部分。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读完了这部优秀长篇。它保留了第一部的优点，在艺术上又有新的开拓，新的突破。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势头，使我对第三部怀有更高的期望。
1988年8月26日
《枫叶荻花秋瑟瑟》读后感
这是《战争和人》三部曲的第三部。我曾担心它会出现一般多卷长篇在艺术质量上那种一部部的大滑坡，甚至是“银河落九天”似的大跌落。这担心，现在看来是多余的。
同意砚章同志对它的分析和评价。这里只是做些补充。
这一部的许多优点，往往和缺点纠缠在一起，也就难以将两者分开谈，只好杂烩在一起吧。
(一)艺术结构上的巧思和缺陷
欧阳素心的离奇失踪，挑起了极大的悬念。她的命运甚至比童霜威、童家霆的命运，还更引起读者的关注。这悬念贯串整部作品，给它的艺术结构添加了黏合剂。
结构上的对称，也是作者的巧妙安排。第一部从战云密布的南京潇湘路写起，第三部又以硝烟尚未散尽的南京潇湘路结束。前者是战争的序曲，后者是战争的尾声，中间是整个的抗日战争时期。这使三部曲的结构更臻完整。
作者尽量使第一、二部中的重要人物在这第三部中出现，却又不显得牵强。这对它所采用的流浪汉小说结构形式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令人惋惜的是，这些再度出现的人物，除了冯村以外，在矛盾冲突中似乎没有起多大作用，也就没有形成较长的情节线，往往是一些零散的线头，在小说中处于游离或半游离状态；至于新出现的人物，除了燕寅儿，也没有形成较连续的故事，而燕寅儿与童家霆的爱情故事，也不大扣人心弦。就这一方面来说，较第一、二部显得有些逊色。
(二)主要人物的发展和小说的结尾
童霜威的思想经历了一个大的转折，这是可信的，写出了它充分的合理性。感到不满足的是表现手法上一般化，抽象的谈论显得太多，削弱了艺术吸引力。
童家霆的思想成长，也表现得合情合理，体现了当时青年一代不可抗拒的政治潮流。他在中学里的风波，占了不少篇幅，不知为什么，给人的真实感较弱，人物形象也不够鲜明生动。
欧阳素心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悲剧性变化。作者没有采取客观与主观不断相互作用的加法方式来展示这一过程，而是把它推到幕后，只有隐约的暗示，没有正面描写。正如砚章所说的，“让人们自己去想象，去编织这个悲剧”。这种写法，新颖别致，构思巧妙，“此处无声胜有声”。
最使我感到遗憾的是，结尾缺少强烈的艺术魅力，主要是一览无余，没有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童霜威这个构成三部曲最大悬念的中心人物，已加入国民党左派的反蒋组织，其他反蒋派别如雄心勃勃的李宗仁，原是老关系，却并没有拉拢他，因而道路已完全定死，再无悬念。童家霆的道路选择很清楚，本来就没有构成悬念，结尾参加了地下党的活动，也就交代尽了。最令人惋惜的是，欧阳素心这个构成三部曲另一重大悬念的人物，末了在炼狱中不是出于对敌人的巧妙伪装，而是的的确确成为丧失一切记忆和知觉的“活尸”，她与童家霆之间那强烈引人的爱情悬念，也就化为乌有；燕寅儿与童家霆的爱情也就水到渠成了。这个结尾，使人感到一盘棋已经下完，一切清清爽爽，一目了然。这里缺少一种强烈的艺术力量，迫使读者为这些人物的未来命运沉思，遐想，忧虑，以至辗转反侧。而这正是现代小说在结尾所追求的艺术境界。
(三)关于政治斗争形势和军事斗争形势的描写
对于国民党统治区各种政治力量之间不断变化着的斗争形势，作者掌握了大批资料；同样，对于国民党、共产党和盟军的对日作战情况，作者也搜集了丰富的材料。这使作品生动地再现了当时的风云变幻。其中，桂林大撤退的描写，把国民党的腐败，一层层深入地揭露出来，触目惊心。
但是也有令人遗憾的另一方面，那就是作者把当时的重大事件，过多地塞进了作品，往往把人物排挤到次要地位。这在下半部越来越厉害了，有时人物变成了棋子儿(如具有记者身份的童家霆)，听凭作者调遣。这样引进来的某些大事记，在小说中难免处于游离状态，或半游离状态，缺少艺术光彩。看来，从历史角度的求全思想，和对材料的不忍割爱，给作品带来了损害。我甚至感到，有时是材料在支配作者，而不是作者在支配材料。
我同意这一百六十万字的三部曲都“不够精练”的观点。这是它们最主要的缺点，而这在第三部中更显得严重一些，使它在艺术上出现了倾斜。
应该特别强调一下，从总体上看，长篇三部曲《战争和人》尽管有缺点，但与它的成就相比是很次要的，绝掩盖不住它迸放出的绚丽光彩。从1985年读它的第一部原稿开始，直到1991年读完这第三部手稿，我一再为它展现的许多情景所激动。它的确是一部优秀的作品，成熟的作品，生命力强的作品，是近几年我国小说创作的可贵收获。
令人忧心忡忡的是作者目前的健康状况。鉴于王火同志一眼已失明，身体完全累垮，同意砚章同志的意见，不再寄作者修改，跟作者联系后直接加工发稿。
1991年1月30日
(原载《四川作家通讯》1992年11月)
别开生面
——评《战争和人》
谢永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