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雨潇潇落着。……雨声淅沥，他们沿着长廊漫步。……他不但被她的美貌倾倒，也为她的博闻和独见所倾倒。……”王火：《月落乌啼霜满天》，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2-163页。寒山寺故地重游，童霜威回忆中轻柔的雨、美丽的人、开心的事显得那么的自然和谐，那么的甜蜜温馨。童家霆和欧阳素心的爱情更是在雨中萌芽成长。在一个雨夜，童家霆来到欧阳素心家，两人“在秋天的雨声中，吃着晚饭，回忆起从小学到初一在南京时的往事，谈得欢洽”④⑤王火：《山在虚无缥缈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7页，第128页，第268页。。两人都表现出对雨的喜爱，“回忆使他们亲近，沉湎在一种甜美、温暖的情绪中”④。爱情在甜蜜之雨的陪伴下来到了两个年轻人身边。当童家霆和欧阳素心两人的感情出现波折时，又是在一个雨天，童家霆冒雨来到法国公园，在这里，他遇到了欧阳素心，爱情之火熊熊燃烧，他们和好如初，“一阵春风拂过，树叶激动，沙沙作响，似在窃窃私语。周围淋浴在咝咝的顽皮的轻柔雨丝中。……雨，霏霏地下，下得格外起劲。”⑤此时的雨不仅是甜蜜，更像是他们的朋友，为他们的爱情欢呼、歌唱。
忧伤之雨首先要给人一种凄凉悲伤的感觉，同时在此种环境下的主人公内心情感是非常痛苦和难以诉说的。《战争和人》反映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苦难历程，其间生离死别、爱恨离愁、离乡背井种种人生的悲剧，不仅是那个时代的特质，更是那个时代的悲哀，而无处不在的忧伤之雨织成密密的网，让人感到压抑，透不过气来。柳苇被枪杀在南京雨花台下，童霜威回忆起“那天，倒是老天爷似乎在哭泣，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童霜威。……望着窗上淋漓得像泪水似的雨滴，涌着恻然的感情。”②王火：《月落乌啼霜满天》，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3页，第152页。雨伤心，人也伤心。受到排挤的童霜威在江怀南的邀请之下，到苏吴一带春游，他在一夜蒙蒙细雨中“梦见了柳苇用两只美丽、生气的眼睛瞅着他。……更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春三月初的阴雨天，他同柳苇先是在邓尉香雪海一带赏梅花，突然又幻化为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淋着雨沿着一条没有街灯的青石小巷在急急走路。”②忧伤之雨像驱不散的阴魂，在现实生活中让他烦忧，连梦中也缠绕着挤压着他，让他永生难忘。童家霆和父亲被软禁在南京，清明时节，在纷纷细雨中，童家霆祭奠母亲、舅妈、金娣、“老寿星”时巧遇尹二，“针尖细雨蒙蒙地越发紧密了。……雨，突然由蒙蒙变为潇潇，又由潇潇变为哗哗了。……雨，由哗哗又变成霏霏了，使远处近处的房屋、树木、街道都淋浴在淡灰色的雨幕中。……重逢的凄楚和惆怅，是无法冲淡的。……针尖雨，又纷纷洒下来了。清明节啊！使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清明节啊！”王火：《山在虚无缥缈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24-331页。从被尹二误解到接受，忧伤的雨就像童家霆的心情一样时而起，时而落，时而有，时而无，时时刻刻揪动着读者的心。从同学曹心慈处得知欧阳素心的下落后，童家霆理解了欧阳为何“失踪”，他冒雨来到欧阳的住所，但欧阳“似乎永远永远地消失了！”⑤王火：《枫叶荻花秋瑟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43页。心上人的离去，爱情的失落，忧伤的童家霆失魂落魄，“雨轻轻敲打着空房间的玻璃窗。……他带着怅惘的心情走下楼来。……他冒着雨，拖着疲软的脚步走着回家。……他心上好像给剜空了一大块无法填补。”⑤年轻人爱情受挫的忧伤已融入了冰凉的阴雨中。
矛盾之雨主要出现在小说主人公何去何从，选择走什么样的政治道路时，反映他们内心的激烈矛盾和痛苦挣扎。那是一个“光明同黑暗搏斗，抗战同投降较量，进步同反动对垒”②王火：《〈战争和人〉三部曲创作手记》，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1993年第7期。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人，随时随地会遇到不容回避的抉择，正确与错误，不应归之于命运，它首先决定于你本人。”②童霜威也面临着同样的抉择：童霜威有着学者的身份，还有留日的背景，更是在国民党高层任职的显要；他自视清高，却又不得不和官场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周旋，在各种官场势力的较量中受到派系的挤压；知识分子的本性使他认识到抗日的大义，却又害怕战争带来的破坏，甚至想通过“隐居”来逃避现实。一时间，他成为各种政治势力关注、争取的一个焦点人物。何去何从，走什么样的路，他在彷徨、犹豫，无情的现实逼迫他做出抉择。一开始，童霜威选择了逃避，他来到了当时还是“世外桃源”的香港，过着闲适的寓公生活，“从来到香港开始，就决定隐姓埋名，采取秘密状态，使自己处在一种不事宣扬与人隔绝的状态中”④王火：《月落乌啼霜满天》，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99页，第618页。。可一切并不如他所想，国民党特务张洪池找到了他，日本代言人季尚铭找到了他，各种势力都在争取他，在他心事浩茫、感慨万端的时候，雨悄然而至。“雨声淅沥，下了整整一夜。雨点打在屋上，听着雨声，凄凉极了。……他懒懒睁开眼，透过那有铁栏杆的北窗，望着外边那块有限的长方形的灰色天空，呆呆地有时想这想那，有时什么似乎都不想。”④此时的雨完全就是童霜威彷徨不安心态的表现，让人看到了童霜威内心的矛盾冲突。当躲进租界的童霜威被汪伪特务李士群“请”去吃饭时，还在犹豫是不是离开上海的他，“心头千头万绪。……天上，忽然打了个响雷发疯似的立刻降下了倾盆大雨。急雨打着屋顶、窗玻璃。天地间被碰撞得响声大作，使童霜威心情更加忐忑。……雨，仍在哗哗地下，挡风玻璃上的扫雨器刷刷地左右摇摆着，车窗外的世界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王火：《山在虚无缥缈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页。此时内心的矛盾斗争，就像雨一样激烈、动荡。
光明之雨具有非常强烈的指示意义，表示主人公走上了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走上一条历史发展所证明了的正确光明的大道。抗战八年中，忧国忧民的童霜威父子一直在寻找救国的出路，一直在追求一种崇高的理想和信念，以期找到一条光明的历史必由之路。作为一个曾经是党国要人的童霜威，他的选择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如何重新认识这个时代，如何重新认识自己，如何走一条正确的人生长路，他不停地思考、探索、比较，其间有反复，有曲折。但他最终下决心走上了追求民主、和平、团结、统一的新中国这条道路。在确定了自己要走什么样的政治道路后，童霜威显得特别激动，当收到程涛声的信后，他对儿子说：“我也早就不想沉默了，我愿意采取行动了！”②③王火：《枫叶荻花秋瑟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93页，第598页，第599页。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晚上，程涛声来到童霜威的住所，通知童霜威“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已把他当自己人了，并愿做他的入会介绍人，此时的童霜威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外边，大点的雨箭又猛又密，屋顶上、树叶上、园里的花台上发出一片响声，倾盆大雨奔腾而下，天河的暴洪倾注到了人间”②。那种找到前途，找到光明的无比激动心情，就像这滂沱的大雨，激烈而震撼人心。此时的小说作者也用不加掩饰的心情写道：“他不再感到孤单和寂寞了。暴雨，哗啦啦的磅礴气势，此刻正像给他以激励。”③在雨中，他找到了光明，找到了自己将要走的人生长路。
相对于童霜威来说，童家霆在这条路上走得就比较快，母亲的选择，冯村舅舅的影响，自己在国立中学的亲身经历等，都让他从一个冲动的热血青年成为一个用理性去思考，从而自觉地选择了跟共产党走的时代进步青年的典型。作者在勾画童家霆思想转变的进程时，雨是一个重要的“道具”。在一个初夏的雨夜，童家霆和“老大哥”等在路上等囚犯组成的运煤队，以便从被捕的共产党员赵腾老师处获得重要物件，尽管夜雨凄凉，但他们终于完成了任务。此次经历对童家霆的思想成熟起着明显的作用，当“那支士兵押运的由囚犯和骡马组成的运煤队又在淅沥的雨声中，在漆黑的暗夜中从西向东负荷着沉重的煤炭路过了”②③④⑤王火：《枫叶荻花秋瑟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8页，第149页，第688页，第689页，第690页。，童家霆回想起了赵腾老师，也想起了那个雨夜里的经历，“家霆似乎领会到了生与死搏斗的严峻，一种神圣的献身感情在心中萌发。他觉得自己突然更加成熟一些了”②。小说结尾处，童家霆即将实现他的政治追求，来到“豁蒙楼”接头，“忽然，一个霹雳将天裂成两半，倾盆急雨直落下来。……他又明白，春终于是存在的！”③这场急雨预示着一个光明前途的到来，“雨，又在‘哗哗’地瓢泼而下，灰白色的雨线急剧地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发出一阵阵的射击声。”④来接头的姗姗大姐代表组织同童家霆谈话，童家霆表明了要舍弃一切地做个革命者时，“他话声不高，但情意真切，配着外面急骤的风雨声，听来动人心魄”⑤，在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光明春雨中，童家霆终于得到了努力追求的事业和要走的光明大道。
二
作为一部史诗性的长篇小说，作者在《战争和人》中所追求的是史和诗的完美结合。有诗的意境，有史的境界，作者力求达到“这应当是一部中国人写给中国人读的小说。有当代意蕴却能散发着中国古典的美学风韵。应当有阳春白雪的高品位，却决不排斥一般读者的阅读”⑦王火：《〈战争和人〉三部曲创作手记》，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1993年第7期。。《战争和人》中对雨的描写为这一创作思想服务，必然有着独特的作用和意义。
首先，对雨的描写打开了一扇独特的窗户。王火在谈及《战争和人》的创作时，提出了“窗户”说，他认为：“人可以从窗里看到外界春夏秋冬的变异，感到白昼和黑夜的交嬗，看到热闹的街道或远山近水，看到新的天地、新的面孔，从窗中感到画、感到诗，发挥想象。……有了窗户，小说才能活，才丰富多彩。”⑦雨，正是他为读者开启的一扇独特的窗户。透过雨这扇窗户，我们可以看到南京官场的尔虞我诈、香港特务的凶残阴险、上海日伪的横行无忌、重庆光明与黑暗的激烈搏斗；透过这扇窗户，我们可以感受到童家父子的甜蜜和痛苦、欢乐和悲伤、彷徨和斗争，可以感受到国家的剧烈变动、感受到时代的巨大转折以及走向光明和进步的历史最强音。同时，从整部小说发展脉络来看，贯穿于作品始终的这扇窗户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它没有受地域、时空的限制，总是及时而又恰当地出现在它该出现的时间、地点，烘托环境，表达情感，也就是作者所说的“窗户是伴随着情节主要是陪伴人物出现的”王火：《〈战争和人〉三部曲创作手记》，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1993年第7期。。
《战争和人》以童家父子为主角，围绕着他们的周围各种人物粉墨登场，各种事件次第发生，描绘出了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社会的一个全景式时空结构。童霜威在国民党内是一个受传统文化影响很深的官僚，有着丰厚的古典文学修养，有着传统知识分子的基本品格，可他在官场颇不得意，是派系倾轧的牺牲品。这些从他不时借诗言志，排遣愁绪就可以体会到。童家霆虽出生于官宦家庭，由于母亲的原因，他和一般的官宦子弟不同，他受西方民主进步思想影响较大，为人正直，同情普通劳动者，敢爱敢恨，是一个比较典型的时代进步青年，从童家霆和家里用人庄嫂等的相处以及他和欧阳素心之间的爱情就可以清楚地知道。童家父子两代人性格思想上的差异性，通过独特的雨的窗户反映了出来。例如，当童霜威受江怀南邀请到苏吴一带春游散心，在一个雨停的清晨，听到楼下街道上传来的卖花声，突然想起了两句古诗：“过早惯惊眠雨客，听多偏是惜花人”王火：《月落乌啼霜满天》，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2页。。一个优雅而略带忧郁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形象跃然纸上。而童家霆在“又是微雨飘拂的时候”王火：《山在虚无缥缈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65页。来到法国公园，首先记起了雪莱的一首诗中的几行，而后和欧阳素心重逢，一释前嫌，找回了丢失的爱情，他又马上背诵起雪莱的一首诗，一个正直执着又纯真善良的现代青年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没有生硬的说教、大段的阐释，却让读者在细细的品味中比较了童家父子的不同之处。无声的雨像一根珍珠项链上的丝线，巧妙地将整个小说中闪光的“珍珠”串联起来，自然而然中使读者领略到珍珠项链的美丽。这是一种润物无声的境界，在小说的艺术表现上起到了独特的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