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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龙生九子

【囚牛】

囚牛是黄色的小龙,生来纤弱,唯独喜好音乐,胡琴上的龙头即囚牛。它双目微闭,张口和着节拍轻唱,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琴声在这里也显得如青烟缭绕。在弓弦不断的拖拽之下,琴声绵绵不绝,盘旋着升入房上的梁柱之间。房顶的瓦片也显出了不易觉察的波动。若从空中往下俯瞰,昔年繁华的大宅院,在琴声中日渐萧瑟,檐角崩落,画栋雕梁也失去了当年的颜色。也许用不了多久,偌大的门庭就要更换主人。你知道,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囚牛还在龙宫的时候,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音乐天赋。刚出生时,囚牛就侧耳听着海上的潮汐,长久沉醉在这天籁之音里。再后来,囚牛无师自通,掌握了各种乐理,各类乐器更是沾手就会,并且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从此以后,它抛开了所有的乐器,开始在内心深处演奏,推演出无数种复杂多变的音乐,这种技艺只有囚牛能掌握。

龙宫的乐队在演奏时,吹鼓手每每有音律失谐之处。即便是微不足道的颤音,或者手劲不足,都不会逃过囚牛的耳朵,再小的失误,也能惹得囚牛暴起伤人。这么做的后果往往是囚牛把那个出错的乐师吞进肚里。

龙宫里的乐师人人自危。即便是最高明的乐师,演奏时见到囚牛在侧,心里也会惊惶不定,手上连连失误,最终成了囚牛的腹中物。剩下的乐师不敢再演奏,纷纷称病,有的干脆卷铺盖逃出了龙宫。

所有的乐师都受到了死亡的威胁,这时,乐队自动瓦解。

囚牛在龙宫的所作所为,使龙宫长时间内没有了丝竹之音。龙王大为恼火,施法把囚牛定在了琴头,如今所见的胡琴上的龙首装饰,便是囚牛的真形。它在琴头做腾跃状,似要飞离胡琴,按照命运的指引,一直飞到那混沌初开的所在。

此后很长的时间里,海边娶亲送葬都不敢奏鼓乐,生怕引来海里的囚牛。海边的鼓乐队难以维持生计,都远奔内地去谋生了。囚牛的存在,使海内外的丝竹管弦噤声。可见,偌大的东海,实在没有通晓音律的人。但是,在囚牛出世前,人人都自称通晓音律,不论在民间还是在龙宫,乐队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草台班子,演奏着荒腔野调,那是鼓乐最为繁荣的年代。

自从囚牛被定在了琴头,龙宫里的乐队又重新组建起来,内中不乏庸手。逃走的乐师们又纷纷回来,各路人马共同组成了新的乐队。可怜这时的囚牛动弹不得,却要每天忍受这些杂音。它离琴声最近,因为它就在琴头,每一个音节都通过琴身震入它的脑骨,这是对囚牛的惩罚,亦是世间所有心明耳亮之人的共同命运。我们看到的琴头的囚牛,多半是愁眉不展的形象。面对它的痛楚,我们又怎敢轻易拉响琴弦,来加重他的苦难?

在我们的时代,囚牛的苦难是无限的。

从此以后,操琴的庸手日多,南郭先生之流满街奔走。我们开始怀念囚牛,既怀念它在音律上的高深造诣,也怀念它的质朴方正—于它而言,音乐来不得半点虚假。可是如此一来,音乐又难以在大众中间流布。这把囚牛推向了尴尬的两难境地,既誉满天下又谤满天下,这是所有先知的命运。

囚牛:龙王长子。和所有纨绔子弟一样,囚牛也有一样高雅的爱好—丝竹管弦。和其他纨绔子弟不同的是,它对音律的熟悉到了分毫不差的地步,算是纨绔子弟之中的异数。

【睚眦】

睚眦现身之前,必有异常的杀气提前到来—海底的游鱼忽然静止不动,似乎听到了来自远处的危险。它们四散开来,藏进了礁岩中的石罅。石罅中生出的一株株叶片如剑的海草,忽然落下几片狭长的绿叶,在水中缓缓坠落,落在一只千年老龟的背壳上。这只老龟由此感到了杀气的到来,早早把头缩进了壳里。飘飞的水母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坠落海底,溅起一阵泥沙的浊浪。刚才还在盘旋的虾群也同样跌落尘埃,伏在泥里一动也不敢动。然而,睚眦这一次却并没有来,刚才只是它发怒,便使杀气弥漫在四海。不知何时,它已收起了怒气,海里的众生被定住的身形才开始恢复了活力,海底又热闹起来。

睚眦发怒,是东海常见的节目,不定期上演,每次都管用。

睚眦在龙宫里舞枪弄棒,与各路兵将一一交手比试,众虾兵蟹将看在老龙面上,都要让它几招。一时间,睚眦打遍龙宫无敌手,连龙王都听说它有擅战之名,深为嘉许。可惜的是,它平生未逢战乱,所以也就没有露出破绽。实际上,它的武功还不如虾兵,但哪个虾兵也不敢胜它。

虽然睚眦不中用,但每次出行,仍要把阵势做大,让两个蟹将捧着法螺,朝海底释放出一波又一波的杀气,驱赶着海底的小鱼小虾。

在水府深处,有一片闪亮的珊瑚壁,可以看到海底的动静。站在珊瑚壁前,眼见着众水族四散奔逃,睚眦开怀大笑。从此以后,这成了睚眦最爱做的事。令人不解的是,这一举动却更增添了睚眦的神秘和威仪。它越不露面,就越神秘。它越无能,就越要有威仪。这是世上最矛盾不堪的逻辑。

睚眦:龙王次子。平生好杀伐,可惜生来便逢四海无事,盖世之勇,也无用武之地,好起事端,便存身于兵刃的手柄,刀剑斧钺上的龙形,便是睚眦。

【嘲风】

嘲风是一条弱不禁风的小龙,最喜欢登高,常在百丈礁石上旋身而舞。往来渔船经过,必须鼓掌喝彩,才能顺利通过。如果对它视而不见,就要惹得它鼓起风浪,把渔船打翻。海上的渔夫驾船路过那些高耸的礁石,就要小心谨慎了。怎奈嘲风的身形太小,碰巧礁石又太高的时候,从礁石下经过的渔夫们便看不到嘲风在上面,于是不声不响地驾船驶过,这便惹怒了嘲风。直到风浪大作,渔夫们才知道惹了祸,此时鼓掌喝彩为时已晚—海面裂开一道深沟,渔船陷落下去,然后那道深沟合拢,一船人都葬身海底。

后来渔夫们学聪明了,但凡遇到高耸的礁石,不管上面有没有嘲风兽,也不管看不看得见,都要朝天鼓掌喝彩,以防不测。此后成为约定俗成的习惯,以求航道平安。

这还真是个好办法,再也没有渔船被嘲风打翻。不过,嘲风爱出风头的行径,在渔夫中间流传,成为笑柄。当然,嘲风不知这一切。它只看到一众渔人望着它在断崖上如履平地,齐齐鼓掌,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便受到鼓舞,在崖上舞得像一阵风了,渔夫们的掌声与彩声不断,直到渔船走远才停下来。

久而久之,嘲风在海上等着渔船来到,提前赶到渔船的前面,在渔船必经的岩礁上等待,这下为它换来了更多的喝彩。殊不知,那些渔夫只是望着石头拍巴掌,至于嘲风在与不在,结果都是一样的,渔夫们对此并不关心。这在渔夫中间不算是秘密,只有嘲风自己蒙在鼓里,依然在崖上摆出各种惊险的高难度动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嘲风:龙王第三子。好走险地,后来被请上了檐角,成为众多脊兽中的一员。乐于抛头露面的它终于遂愿。

【蒲牢】

蒲牢被龙王赶出龙宫,就是因为其过于聒噪。毫无来由的吼叫,吵得水族不安,连龙王也难以安定心神,屡次教训无果,只得把它驱赶出去,龙宫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出了龙宫之后,蒲牢在海上遇到了它最为害怕的鲸鱼,于是大叫着逃到了岸上。虽然离开了海,它又不忍离海太远,且陆地对它来说毕竟是过于陌生了,于是它长年在沿海一带出没,游走在海陆之间,在那些形状变换不定的潮间带出没,成了边缘地带的孤独行者,被往来的潮水所驱赶,常常是满身泥水,这竟让我有了惺惺相惜之感。蒲牢的长旅漫无止境,正如边缘人的命运无法改变一样。

蒲牢害怕身形巨大的鲸鱼,尤怕鲸鱼们群起而攻之。那些鲸鱼最怕蒲牢的吼叫,围攻蒲牢,却只能让蒲牢叫得更响。每当遇到鲸鱼围攻时,蒲牢就借着风力攀上浪巅,居高临下发出一声大吼,把一众蠢笨的鲸鱼的身子震出去。而这些鲸鱼不依不饶,蒲牢的吼声刚落下,就又围拢上来,逼得蒲牢连发大声,大吼连成一片,才冲出了鲸鱼的包围圈。不久,经那些鲸鱼之口散播,说蒲牢好出口伤人,使鲸族伤亡惨重。鲸群数目众多,而且以长身巨相示人,说出的话令人信之不疑,于是东海处处流传着蒲牢的恶名,人人对其敬而远之。

后来,东海一带铸钟的工匠们听说了蒲牢和鲸鱼的宿怨,在浇铸洪钟时,把蒲牢的形象作为钟钮,雄踞于钟顶。钟槌的前端则雕刻成鲸鱼的形状,钟槌频频撞钟,模仿鲸鱼和蒲牢的争斗全过程。钟槌每撞一下,以蒲牢为钮的洪钟就格外响亮,仿佛借用了蒲牢的神通。钟声响起,鲸形的钟槌也模仿鲸鱼,迅速退后,似乎是被蒲牢的吼声震退。

从此以后,蒲牢和鲸鱼的恩怨从海上传到了内地。工匠们为了一己私利而毁人名声,这样的行径,在我们的时代随处可见。在古国的大地上,几乎每一口钟上都有蒲牢的身影,可见我们正在无限利用蒲牢和鲸的仇恨,它们之间的疙瘩也越系越紧,这种方法,如今到处都在用。

蒲牢:龙王第四子。平生爱鸣,与鲸鱼结怨。世人乐见其争斗,至于是非曲直,则无人问津。

【狻猊】

狻猊形似狮子,只在腿鳞和趾爪上才看得出龙的影子。

此兽喜静不喜动,常蹲踞坐在海边沙滩上,积年累月一动不动。沿海渔夫见了蹲坐的狻猊,初时害怕,不敢靠近,直到见它坐了大半年都不动弹,才敢试探着走到近前,并捡了贝壳朝它身上投掷。

贝壳碰到狻猊的鳞甲,碎片四下迸溅出去,而狻猊丝毫未动,眼睛也没眨一下。渔夫们凑到狻猊近前,见狻猊微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其中有个胆大的渔夫,朝着狻猊的胸前递出了双股鱼叉。鱼叉的两个尖刺居然刺了进去,待鱼叉拔出时,两个伤孔流出的血柱瞬间凝结,落地摔成寸许的短棒,原来都是难得一见的红玉。渔夫们纷纷上前哄抢,把受伤的狻猊晾在了一边。

狻猊吃痛,仍坐在原地,不出一声。或许是坐得久了,半边身子早已坐得发麻,胸前的两个窟窿还不停地流着血,像两个红色的泉眼。珠玉落地时声响不断,渔夫们欢呼着捡拾,这些红玉迅速占满了渔夫身上所有的口袋。他们跑回船上拿来了网兜,待回到狻猊身边时,不但有了网兜,每个人的手里还多了一柄鱼叉,狻猊被包围在垓心。在这些渔夫的眼中,狻猊已不是海中怪兽,而是无尽的宝藏。

这时,幸好有巡海夜叉冒出海面,远远望见渔夫围攻狻猊,忙上前打散渔夫,架着狻猊回到了水里。在夜叉的搀扶下,狻猊仍然保持着坐姿,一路下沉至水府深处—狻猊坐在那里接受疗伤。

狻猊:龙王第五子,尤擅长枯坐。据说,此兽坐功了得,被菩萨罗致麾下,居然成了正果。倒也不必惊讶,不信且看世间多少正果,都是坐着熬出来的。即便一无所知,甚或遇险时毫无还手之力,这些都无关紧要,端坐即可获得一切。

曾几何时,你来到狻猊的石像面前,忽听得元神中一阵咆哮,仿佛神谕降临,那狻猊开口对你说:

“我是你。”

【霸下】

霸下驮着一个不知名的王朝的石碑,碑上刻满了难以辨识的古老文字。每年春草孳生的时节,碑石下的霸下也有所感。它适时睁开了眼睛,背甲的顶端已被石碑压平,四腿从壳里伸出来,每条腿上都覆盖着浑圆的金色鳞片,脚上则是五趾的钢爪,口中有一排白牙,脑后鳞鬣翕张,隐然有龙的形貌。

在常人的眼里,它只不过是一只有些蛮力的龟而已。人们的眼光落在碑文上,盯着那些闪光的名字,还有那些久远的关于杀伐的功勋,没有人注意到碑下的霸下。它在石碑底下保持沉默,石碑的巨大压力令它难以开口。

霸下看着眼前倾颓的王陵,岁月于它而言只是一睡一醒之间。遥想当年王陵初成,它还在幼年,就被压在了这功德碑之下,动弹不得。那时节,它欣欣然接受这样的安排,并深以为荣,毕竟伟烈丰功是由它来背负着的。长达上千年的囚禁,才使它隐隐感到上当,好在千年对它来说算不得什么,睡梦中就能度过去。小寐初醒,王朝已经不复存在。

如今王朝覆没,王陵也无人照料,这里无可避免地破败了,霸下也在这漫长的岁月中长大了。原先的石碑已镇不住它,它开始驮着石碑来回走动,成为整个王陵里唯一的活物。丈余的古碑穿梭在残垣断壁之间,更显得王陵的寂寥破败。一个王朝风流云散,只剩下驮着石碑满地乱跑的霸下。

这个最后的守墓人,面对近在眼前的自由,开始了学步的过程,就像初次来到世界时的新奇。石碑的重量传递到它的脚底,于是,它走过的方砖都嵌着脚印,脚印陷入石中。这片王陵的方砖地面被它踩得体无完肤,后来连霸下也不知所终。

有人看到霸下去了海边,因为海岸上忽然出现了一座缓缓移动的石碑,在平坦的海滩上显得格外惹眼。那座石碑开始迅速移动,直到最后,石碑立在了海平线上,就像在坦荡的海平线上楔进了一枚钉子。那些在海上航行的水手们都感到浑身不自在。紧接着,海面上的波浪就被定住了,浪峰像土坷垃似的一动也不动,所有的船都搁浅在海上。一连三天,不少水手开始吃生鱼,淡水饮尽,只能捕来海鸟,喝鸟血来止渴。正在人们快要绝望时,海平面上那座石碑瞬间消失,一切才恢复如常。你知道,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霸下确实是回到了海上。经过长期练习,霸下已能自由活动,但后背上的碑石还在,沉重的碑在它的背甲上压出了凹槽。这些年来背甲不断生长,让碑石压住的部分难以动弹,碑石四周的甲壳却不断生发,紧紧围住了碑石。霸下还没有力量把巨石掀掉,想必再过若干年,它才会甩掉重负。即便如此,背上也会留下一个难以抹平的方形深坑—来自一个王朝的烙印,使它的身份昭然若揭。

有人在海上看到,风浪中有半截石柱浮于海面,沿着潮水的方向快速移动。与礁石的不规则形状大不相同的是,这截石柱是规整的石碑,正是霸下驮着的石碑。浪头打在石碑上,把青石的碑文打磨得更加模糊不清,不少受到风化的石片浸水后剥落,把霸下身边的海域给染成了浊浪。

那是霸下的回乡之旅。即便是回到了海上,它也没能把那负担卸掉。那时节,近海往来船只不断沉没,沉船之处都是无礁的安全地带,每次沉船的位置还各不相同。看来这些船是碰上了驮着石碑的霸下—它驮着石碑回到自己的海上故乡,发现那里早已面目全非。无家的流浪,自故乡的崩坏而始。来自上古时代的某个王朝的孑遗,在崩坏的故乡面前不知所措,与当初的欣然受命相较,内心的巨大落差自不待言。然而,它的头脑还难以理解这一切,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了它的理解能力。

霸下:龙王第六子。平生力大无穷,最爱负重,却成为活的牺牲。在古墓,在宗庙,在祠堂,到处都有霸下在眨着眼睛。

【狴犴】

狴犴是龙九子当中最有正义感的一个。它外形似虎,后来被请去衙中,匍匐在大堂上。公案开审时,人犯被一一带上堂来,从狴犴面前经过。对于无罪者,狴犴视而不见,对于真凶,狴犴会把他叼出来扔在堂前。每每此时,真凶面露愧色,据实招供,坐堂的官吏便省去一番推问。久而久之,判案全靠狴犴来做,官吏坐享其成。那时节,做官成了最简单的事。

人犯来到堂上,看到狴犴的怒目,首先便胆怯了三分,那头巨兽蹲在堂前,喉头高速抖颤,发出含混不清的杂音,巨口微开,闪出一道狭长的缝隙,有灼烫的气流弥漫开来,随着狴犴越来越急促的喉音,这些热气开始炙烤着堂上的每一个人,这是猛兽发作前的气息。两旁的衙役最先冒了汗。若在寒冬时开堂问案,可以省去火盆,只要有狴犴在,满屋潮湿的热气滚动,犹如盛夏之夜;若在夏天开堂,要给狴犴戴上笼头,防止热流外溢,所以在夏天的衙门正堂上,你会看到戴着笼头的狴犴憋得满脸发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帮它扇着扇子。狴犴一甩头,就把两个衙役掀翻在地,大堂上顿时一片混乱,县令照例钻到了桌子底下,整张桌子都颤抖起来,众衙役们掣出刀剑,对狴犴大声呵斥,同时又无一例外地偷瞄着门的方向,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最难熬的是候审的犯人,混乱一起,没有人理会他,他跪在堂上不敢动。若动了就触犯刑律,有逃匿之嫌,若不动,却有可能受到来自狴犴的伤害。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这样的进退两难之境如今时常发生,并且困扰着无数人。

在整个审案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在狴犴的注视之下,仿佛有芒刺在背。在他们身后,沉默不语的狴犴随时都可能暴起伤人,所以每一个跪在堂前的人都神情恍惚,战战兢兢,不时转回身去,拿眼角的余光扫一扫狴犴,狴犴的声威超过了端坐在大堂上的官。长年累月出入官家,狴犴难免沾染了官家习气。它使做官这件事变得毫无难度。那时节,人们不怕官,只怕狴犴。

所以,狴犴被请出审案现场就理所当然了。此后的衙署内,再也不见狴犴踞坐在堂前听案,只留下一些狴犴的图案,比如县衙外的鸣冤鼓,堂前的肃静、回避牌,以及牢狱的大门。这些地方随处可见狴犴的身形,还是怒目而视的虎头形象,双眉斜飞入鬓,聚拢在眉心的肉拧成了疙瘩。

狴犴的图案为衙署增添了恐怖气氛,人们也不用再担心这些图形会伤人,从此不再怕狴犴,转而怕官。狴犴虽然离开了办案现场,却在暗处享受着官家的供奉,可谓各安其所。

狴犴:龙王第七子。平生急公好义,官员出行,肃静回避牌上的兽形即为狴犴,为仪仗之中不可缺少的猛兽,令喊冤的百姓不敢靠近,不论有罪无罪,皆存怖惧之心,这也算得上是一桩奇事。

【负屃】

负屃是龙子当中最爱舞文弄墨的,与睚眦一起,可谓一文一武。只有了解内情的人知道,负屃所谓的爱文只是爱好。它平生从不作文,这等小事它自然不屑为。它喜欢看文章而已,品头论足,俨然是行家里手。虽整篇文章里的字,最多认得两三成,但这并不妨碍它的热情。这种情形,在当下的人群中也并不鲜见。所谓的爱好,亦是最为简单实用的,只做做样子即可,身不动膀不摇即可厕身斯文行列,与大人先生们相往来,时时列席于各种雅集,前呼后拥的,何乐而不为。

那一年,负屃幻化成人形来到海滨游览。它也时常化作俊雅的文士,手中擎着洒金折扇一路走来,沿途看碑读碣,不断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虽然读不甚通,倒也优哉游哉。那洒金扇子上也歪歪扭扭抄了几句歪诗,当是负屃的亲笔,字迹潦草难以辨识,但见团团黑烟缭绕,仿佛扇子上着了火。

那时节,负屃在观海亭边点评碑文,不巧的是,正遇到几个饱学之士到海边游览,。他们听到负屃的品评,越听越皱眉。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上前打断,向负屃请教为文之道,负屃丝毫不觉尴尬,但他立刻知道,这是被人识破了。于是它不慌不忙地以爱好者自居:“作文章是你们这些人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看看而已,说说而已,有何不可。”

此言一出口,众人哑口无言。

负屃哈哈大笑,摇着扇子继续游玩去了。那几位饱学之士在亭子里,不禁错愕难当。其中有一位心细,看到了负屃的长袍下露出了一截龙尾,每迈步时便忽隐忽现,不时蹭到地面,刮破了地表上那些疯长的海苔。于是他笑着对众人说:“这就是辱没斯文的负屃,此兽向来装模作样,诸公何必跟它计较。”

亭中的几位听了,纷纷释然,连道晦气。再看那碑文,顿觉索然无味,于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负屃:龙王第八子,自幼爱文。古碑上的龙纹是它的形貌,它日夜观摩着古碑上的不朽文章,并为之手舞足蹈,日夜拱卫着石碑,与碑座下的霸下遥相呼应。

然而,真正的文章都被负屃之流给曲解了。有人说时逢盛世则文运昌盛,现在看来,昌盛的恐怕多是负屃之流—幻化为文士,手拿白纸扇,自诩风雅,尘寰之中又有几个知道它是海上妖魔,只道是遇到了高人雅士。

【螭吻】

在楚墓帛画中,夏代君主姒芒氏是一个骑鱼的顽童,因此我愿意把他想象成是一个孩子。他正处在人类的童年时代,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活泼好动的天性。姒芒氏跑到东海之滨游玩,那时的世界尚在混沌中,不知姒芒氏对自己的疆土是怎样认识的。毫无疑问,在他看来,天空之下就是大地,隐约知道地之东极便是海。在东海边,他意外捕获了一只龙头鱼身的怪鱼。姒芒氏端详着怪鱼,就像初生的孩童打量世界,姒芒氏和怪鱼各自惊讶于对方的存在,由此而来的凝视与忧思长存,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后世子孙的性格。

群臣向姒芒氏称贺,认为这是海神所赐,见到此鱼的年代便可永保安定,见到此鱼的君主也可垂拱而治。传说,此鱼便是螭吻,它是龙的子孙,龙头后附有鱼尾,是龙头鱼身的海中怪兽。

这个龙头鱼身的怪物在海中摇头摆尾地分开波浪,一场大雨就紧接着落下。若把螭吻带上岸,掘深池引海水豢养,就可作为降雨的神器。每逢大旱之季,就可搅动池塘惊起螭吻。螭吻动,则天降大雨,把世上的一切沟渠抹平,这是螭吻的得意之处。

龙和鱼的特点在螭吻的身上结合得如此完美,以至于在许多年里,无人怀疑螭吻的存在。它时时现于海上,作为圣王降世的祥瑞之兆,偶尔客串巫师的角色,做些降雨的勾当。当它蹲在水池中吃祭品时,则显得极为温驯,无须在水池上设置罗网,即便是主人驱赶,螭吻也因贪恋祭品而不愿离去,实在是后世帮闲之祖。不过,后来的帮闲们却没有螭吻的神通,只一味贪吃而已。

后来螭吻被请上了屋脊,因它属水性,能克制火灾。每见大火则张口喷水,所喷之水源源不断,早就超出了它的身体所能容纳之限。它瘦小的身躯,却释放出满天喷洒的大水,足以浇灭熊熊火势。原来它所喷的水来自东海,是其施法搬运而来。凡是经螭吻所灭之火灾,在废墟中可见到焦糊的鱼虾,也有沾满灰尘的海螺和水母。

古建筑的屋脊上常见螭吻的身影,最为显著的特征是大嘴和大尾—大嘴好为大言,大尾好做大阵仗。

你是否在这怪兽面前心慌气短,并于瞬间面红如重枣?

以后的许多年,螭吻这头怪物雄踞于檐角。在耀眼的日光之下只有一个纯黑的剪影,虽然看不到它的相貌,但它的大嘴和大尾的貌相毫无遮拦,即便在暗夜里也可一览无遗。我们仿佛从中看到了自身的尴尬存在—凌空跳跃的螭吻,正是人世百态的照妖镜。一切妖魅在它面前将无地自容。

螭吻:龙王第九子。平生大嘴大尾,除此之外一无是处。后来与嘲风同为脊兽,二者在屋檐上恐怕最难相容,我不禁为他们感到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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