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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他非常关切地注视她,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娘奔死,儿奔生”,千古以来不幸妇女的悲剧在她的身上延续,她精疲力竭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嘶哑微弱的呻吟,一把寒光闪闪的剪刀像剪裁布那样在她肚子上破开……

家庭、贞治、人格,全完了。

郑娟艺像杀人犯一样逃避着,寻找一条出路,一个可以隐藏的地方,一个黑暗的角落,一种能够躲避姜阿基的地方。她奔跑在荒野里,赤棵的脚在雪地上有时深陷到膝盖.这种冰冷的感觉突然给了她绝望地挣扎的力量。虽然是赤光着双脚,她却并不觉得寒冷,她内心的痛苦已使她的躯体麻木了,她向前奔跑着面色惨白得和地面的积雪一样。

天上没有月亮,灿烂的群星像黑暗天空里的点点火种,原野上积雪反射出一片暗淡的白光,一切都凝冻成无声叹息,大地笼罩在无限的静寂中。郑娟芝屏住呼吸飞快地往前跑,她脑里一片空白,心里什么也不想。突然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悬崖的边缘,本能地急忙站住,在雪地上蹲了下来,失去了意志和力量。

在郑娟芝面前是阴暗的深渊,沉默的望不见的大海从哪里发散着潮退海藻的水流气息,她待在那里许久许久,精神和肉体都已麻木了。突然,她开始发抖,颤抖得就像在风中摇摆的船帆,她的胳膊,她的手和她的脚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震动,猛烈而急促地抖动起来,她的知觉突然清醒了。往事的回忆—一出现在她的眼前,林森木的暴力强奸,养娘的病逝,村民们的冷嘲热讽,姜阿基的玩弄,肚子里的婴儿……啊,她感到自己的一生已经毁灭了,一切的欢乐已成了泡影,展现在她眼前的是漆黑的未来,充满着痛苦、欺骗和绝望。倒不如一死了之,一切的不幸立刻化为乌有。此刻,她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一片空茫,空到连她自己也只是一具轻飘飘的躯壳,正在一片深不可测的黯然中飘着飘着……她又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看见人们把她放进棺材又埋进墓坑,还看见自己坟头上的狗尾巴革正像秋风中引魂幅一般荡来荡去……她只求速死,以尽早从精神与肉体的折磨中彻底地解脱出来,她那孤苦的灵魂朝一条黑道上渐渐摸去,不知不觉地摸到不知名的码头上。

天渐渐地亮了,她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是阴沉沉的,一层浓浓的雾气笼罩着海滨。她随着海风站在柔软的海滩上,举目望去,只是那么灰蓝的一片,简直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海风卷起滚滚的浪滔,扑打着她的双腿。突然,她看见远处的巍然耸立的礁石,她一鼓作气地蹦上礁石,一丈多高的雪浪猛然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松涛般的轰鸣,四溅得她浑身上下水淋淋地淌着水。她对着广宽的大海咆哮:“别了,养育我的故乡。别了,这个让我吃尽苦头的世界!震天动地的海浪啊,如你有知就把姜阿基他们淹吞!”说完,她向奔腾的大海跳去,在她向生命作最后的告别时,叫出了人们在临死时的喊声:“妈妈,你在哪里?我去天堂了!”她又嚷道,“海龙皇啊,养父母,我来海底陪你们了。”

郑娟芝睁开惺松的眼睛,望着窗外蓝蓝的天空,浩瀚无边的茫茫海洋,海面上泛起了层层闪光的蓝色涟漪,海面就像柔软的蓝色丝绸,几只海鸥掀动着雪白的翅膀在自由地翱翔。她仿佛躺在海的摇篮里感到舒坦,蓝色的墙壁,蓝色的床,蓝色的被单。想不到海的皇宫是这么的美丽,离开人间也值得!她用手摸摸胸膛,心在跳:难道还没有进入海宫,怎么看不见自己的养父母呢。她想着狠狠地往自己的手臂上咬了一口,感到疼。

当她完全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处在何处的轮船上,只觉得蓝色的船仓像是受着寒气的侵袭,四墙也轻轻地发出颤动的声音。她在床上冷得发抖,爬起来踉跄地走过去拉开所有窗子上的蓝色窗帘,金黄色的太阳普照着船仓。然而什么也不能叫她暖过来,她的脚冷得发抖,从小腿直到臀部都发着抖,神经焦躁到了极点,不久,她寒冷得牙齿格格作响,两手发抖,胸口紧压得难受,心怦怦地跳得很慢,有时简直像要停止跳动了,嗓子仿佛就要喘不上气来。难以抵挡的寒冷一直透人她的骨髓,同时她精神上也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恐怖。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地受到过生命的威胁,简直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了。她心想我活不下去了……我就要弛了……

这时,船仓打开了,一个体魄魁梧,身穿笔挺的深蓝色税务制服,帽徽肩章鲜艳夺目,手提蓝色饭具的税务员迈着均匀节奏的步伐向她走来。

郑娟芝颠颠地从床上坐起来,头发凌乱,面容憔悴,迷惘的双眸里黯淡无神,她披了一件不知是谁放在床上的宽大蓝色大衣,宛如一片被狂风刮下的树叶在瑟瑟颤动,她前哺地说:“你别……过来……”

“姑娘,你醒啦!”税务员很温和地看着她说。

郑娟芝双眼瞪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衣服,辨认他的心肺是善良还是恶毒。

税务员报之一笑:“姑娘,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家。”她迷离恍惚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说,”税务员问,“你孤孤单单,没有一个亲朋?”

“是的。没有一根纽带把我同哪位活着的人维系在一起。”

“你想怎么办?”

“死!”郑娟艺斩钉截铁地回答。

“姑娘,你先吃饭吧!”税务员从饭具里拿出柔软鲜嫩的海参、色泽金黄的虾球拌蛋松、味鲜特异的银白色鲨肉、香脆色红的大虾……

“你……你是谁?”郑娟芝惊愕的目光望着他。

他坦然地笑了笑说:“我是海上税务员。”

郑娟芝勃然嚷了起来:“好一个规规矩矩的税务员,竟敢将一名臭女人关在船仓里养着。你给我滚,滚!世上没有一个好男人。”

“姑娘,你要冷静一点,世界上的男子并不是一丘之貉。”税务员关切地把饭菜摆在她的面前。

“哼,无耻之徒。”郑娟芝冷笑道,脑里闪过林森木、姜阿基、黑皮、嫖客狰狞的脸。她几乎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双手捧着头高嚷:“你滚,滚!”

“我马上就滚,你绝不能同身体斗气,吃一点吧。”税务员善意地望着她亲切地说。

“滚,滚滚滚!”她发疯似的从床上跳下来,把排在她面前的碗筷和佳肴统统摔在地上。

摔打声惊动了一位身穿深蓝色服装的女税务员,她迅速地走进郑娟芝的船仓。郑娟芝被她的美貌惊呆了,痴痴地望着她,那张皮肤白皙五官精巧的鹅蛋脸,一双温情脉脉的大眼睛仿佛给人带来了说不清的亲切和蔼。她的那只鼻子很有趣,它并不是笔直的,而是有点弯曲,像刀刻的一个精致的工艺品。她有两片红润而丰厚的嘴唇,一口白牙如玉,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郑娟芝几乎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的牙齿。当郑娟芝陶醉在她的美貌之中,她按住郑娟芝的双手说:“姑娘,你不必发这么大的火气。”她说着朝那税务员笑了笑,又回过头来望着郑娟芝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呀。”

“救命恩人?”郑娟芝冷笑一声。

女税务员挂揉着娟芝的手说:“他站在船顶上,望远镜照见你跳海自杀。他就连衣带裤奋不顾身地跳入海中,把你救了上来。姑娘,他是海上税务所所长,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吴善伟,善良而伟大。”

“谁让他救了我,”郑娟芝伏在床上哭泣,“生活为什么到处向我开着红灯?,连死也不放过!”

吴善伟焦急地望着郑娟芝,好像在竭力猜测她说的什么。

郑娟芝怒目圆睁地高嚷:“吴善伟,你为什么要阻碍我的死?”

吴善伟无限哀伤地瞥了她一眼说:“我猜想你是一个上当受骗,惨遭蹂躏的受害者。姑娘,自杀,不论是从一些国家的法律上来看,还是从人类生存历史来看,自己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都是一种罪孽,而这种罪孽又大都是婚姻的不幸和对家庭的绝望所致。每个人都希望生存,每个人都渴望幸福,而你为什么偏偏要去死呢?这是个多么可悲的举动。”吴善伟朝女税务员笑了笑说,“小李子,你说是不是?”

女税务员一边打扫地上一塌糊涂的饭菜.一边望着郑娟芝冷静地说:“人,不能继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又看了郑娟芝凸出的肚子说,“对于死亡的婚姻,解脱也是一种快乐。姑娘,你要三思而行。”她把喘着粗气的郑娟芝扶回到床上。

郑娟芝沉默不语,脸色苍白,低着头几乎连眼皮也没抖动一下,冷冰冰地斜躺在床头。

吴善伟凝望着冷冰的郑娟芝,他喉结艰难地上下蠕动了好一阵,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伸手在自己脸上胡乱地搓揉了几下。

女税务员默默地打扫了地上的饭菜,拿着垃圾箱走出船仓。

郑娟芝自言自语地说:“今后我的生活怎么办呢?”她的声音虚弱而绝望,活像是一个失足掉入深渊的人的凄切怨愤已极的哀鸣。

“我能为你做一点什么事吗?”

郑娟芝冷冷地答:“不需要。”

“你不要这样固执。”吴善伟再次劝说,他的声音和语气是那么和善,即使心肠再硬再冷酷的人也能感动,“你考虑一下再告诉我。”

“不需要。”郑娟芝重申道,痛苦地抓落自己的一把把头发,“你怎么也帮不了我,我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你不要这样自暴自弃。”吴善伟温存地劝说,“过去你无谓地浪费了自己的有春,这样的青春造物主只给我们一次,决不会再次赏赐,但是你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未来。我不能给你的心灵带来安宁,因为安宁只有在你自己去追求它的情况下才会到来。不过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僻静的栖身之所。”

郑娟芝一双泪花闪烁着的美目凝望着吴善伟,显得他是那样的无私崇高,透过他高大的身躯,仿佛看到他善良美好的心灵。

吴善伟端详着郑娟芝的脸,她那张充满痛苦表们的面容,以及那悲怆欲绝的情绪,使他觉得她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从第一眼就猜想到她曾有过一段极其痛苦的经历,尽管大多数人都永远也不会注意到她,可是这一痛苦的经历,已给她留下深刻的烙印。她有着像自己母亲的那种矜持和自信,她能经受得住生活的折磨……吴善伟知道,她的防御是很脆弱的,她的脸上的惊恐表情足以证明这一点。他凝视着她那凸出的肚子,他的眼里发出迷惆的光。

郑娟芝发觉他堂而皇之毫无羞色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茫然、痛苦、绝望,一齐涌上心头……她那紧闭的闸门突然被撞开。她“呜呜呜”地哭起来,消瘦的双肩不住地抽搐。

“你不要悲伤,我们尽力帮助你。”吴善伟递给她一块手帕说,“擦一擦,别哭坏了眼睛。”

郑娟芝接过手帕擦去眼泪说:“你以高尚的品德,从死亡中拯救了我。我是个被人抛弃的孤儿,幼女时被人暴力地奸污,遭到人们的白眼和非议,被逼离乡背井到路边饭店当服务员。在路边饭店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我曾沉溺于痴心妄想之中,经不住店主姜阿基的诱惑,落入他甜言蜜语的陷阱之中,使我把脑袋靠在他诱惑的胸口,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伸向他花环一般的枷锁。花环里有一条毒蛇——姜阿基,到处啮咬着年轻的女人,哪家旅店临时工长得美丽,他就去和人恋爱睡觉,依着自己有副好脸蛋以及钱财,睡足了,玩够了,就用脚把你踹了。黄英芳、姜阿基、黑皮三个人都是一根藤上的三个毒瓜呀!……吴税务官,你要替我伸冤!我知道你是好人搭救了我。”

吴善伟听完她的哭诉,怜悯地说:“我曾经有个妹妹,若不是母亲一时糊涂抛弃了她,与你一样大的年龄了。郑娟芝,你就当我的妹妹。你要相信法律,相信人民,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仙居镇的路边饭店的卖淫窝,公安部门一定会把它捣毁,不法分子会绳之以法。你要勇敢坚强些,正视现实的生活,尊重自己的人格,珍视一名女青年的价值,今后会得到幸福的。你反映姜阿基他们的情况很重要,我们税物部门正配合政府、公安部门开展大规模的‘扫黄’活动。现在,你对任何人都不要露出口风,以免打草惊蛇。记住了么?”

“记住了。”郑娟芝忧郁地说,“我整个生命的河流被撞得粉碎,成了漩涡和骚动,泡沫和喧哗,我的心在滴血。”她感到十分伤痛,眼眶挂满了眼泪,眼珠簌簌地滚落到颊上。她沉浸在一种忧伤、消沉、深刻而无止境的绝望中。

生活如同一条彩色的河,赤橙黄绿五光十色。有时彩色的生活浪潮,会将一个涉世不深、水性不佳的人迷惑冲倒。

吴善伟语重深长地说:“郑娟芝,无爱的婚姻没有质量,只能给你带来伤害,痛苦和失望每天包围着你,每天都要面对那个负心的人,回想起那些难忍的日子,你不觉得现在要轻松的多吗?”

“是呀,所长!说得对极了。”女税务员轻盈盈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把手里的饭盒放在郑娟芝的床头说,“气是要争的,不仅为你自己,要为所有的‘秦香莲’,为所有的中国妇女。让她们从新的一代妇女的身上看到时代女性意识的觉醒,我们已经不是被动地处于被抛弃的地位了,自尊、自信、自立、自强才是做女人的原则。”

郑娟芝诚恳地点点头说:“吴所长,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女税务员,我残花败柳,……哎哟……

哎哟……”她忽然叫喊起来,手抱着肚子,脸色变得苍白。她浑身感到一种急剧而尖锐的疼痛,但很快就过去了。

过了十分种光景,又一阵疼痛上来了,虽然不及前一次厉害,但时间却继续得更久。郑娟芝不由自主地呻吟着,肚子里那种难以忍受的沉重的感觉,使她不能不起来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坐下。

吴善伟望着她痛苦的躺在床上不断地呻吟,他心里想可能要临产了。他搔了搔头在船仓里踱来踱去,面色紧张,心里却很镇静。突然,他喊了一声:“小李子,过来一下。”

女税务员小李迅速地朝吴善伟走去,胆怯地问;“所长,你有啥命令?”

吴善伟命令道:“你守在产妇的床边。”

“是。”女税务员敏捷地答。

“你害怕吗?”吴善伟问。

“我是一名共青团员,助人为乐是我的天职;我又是一名勇敢的税务员,随时为党为人民贡献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好怕呢?”女税员气昂昂地答。

“好!好!”吴善伟微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一起守着。”

郑娟芝剧痛凄厉的哭喊着:“父母亲呀,……哎唷……痛死我啦!”她与许许多多的初产妇一样,可不同的是她喊叫声中的父母亲是虚无的,养父母不会从海底里日出来为苦命的女儿使劲,亲生父母不知道苦命的女儿正在死亡的十宇路口徘徊。她想要是有一位体贴入微的知心丈夫在身旁多好呀!只要他站在自己床边呵护,我决不会喊,病死也不哭不喊!真的她会的,而且还会望着他笑笑说:“不要紧,过一会就好了。”此刻,她又是一阵强烈的剧痛,使她脑子里任何想法都没有了。力量、生命、知觉,一切就都用来抵御痛苦了。

在几分钟平息的时间里,她的眼睛直盯在吴善伟的身上,发现他非常关切地注视着她。吴善伟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娘奔死,儿奔生、”千古以来不幸妇女的悲剧,在她的身上延续……

竟会那么热切如焚饱含苦痛地露出渴念……要再吸吸一回生命,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同时奔临。吴善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说:“小李子,你守在这里,我去喊洪医生。幸好我们自己配有医生呀!”

郑娟芝看着吴善伟跨出船仓,这时便有了另一种痛苦,一种心灵的痛苦吞噬着她。她实在难以判断这孩子是姜阿基的还是林森木的。这时,一次可怕的抽搐又袭来了,这阵剧痛是那样残酷,她就想:“我要死了,要死了!”于是,她心灵中充满了一种愤怒的反抗,一种诅咒欲念,她对两个给她惹起这一切痛苦的男人,对这个残害她的未出生的婴儿,痛恨到了极点,阵痛的间隙里,她和死去一般,阵痛又起时,她的手指抠破了床单。突然,船仓的门开了,走进吴善伟和一个穿白大褂背药箱的五十开外的女医生。

女医生把药箱放在桌上,拿过不锈钢的听筒器,慈祥地按在郑娟芝的肚子上听听说:“要生产!”她又看了看呵护在她身旁的吴善伟说,“吴所长,请你出去一下。”

吴善伟无奈地看了郑娟芝一眼,退出船仓。

女医生把听简放在桌上,打开一个不染一点灰尘的雪白布包,包里有许多长短不一的发着光亮的各种小刀和铁钳。女医生拿了一把大剪刀,翻来倒去地用一团消毒棉团,不慌不忙地在剪刀上擦来擦去。剪刀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光。郑娟芝想医生就要像裁衣剪布那样在我的肚子上破开。她害怕得一声尖叫,引起下身部又一阵宫缩,大汗淋漓。

夜深了,北风呼啸,大海咆哮,海浪翻滚,轮船颠簸,海洋里的劲风掠进船仓的缝隙,发出碜人的声音。郑娟芝疼痛得在床上打滚,手扯着被单用嘴紧紧地咬着被头。在痛苦的空隙间,她又听到了船仓外沉重的脚步声,仿佛小闹钟一样“唯滴哒嘀”地走个不停,接着脚步声到了船仓门口,门被打开了,门缝里伸进一个头,这是吴善伟的头,他的眼睛里同着睡眠不足的血丝,嘶哑着嗓子问:“洪医生,快了没?”

医生说:“没哩,小鸡儿似的没开胯!谁忍心这样的女孩子结婚生娃呀!”

吴善伟没吭声地缩回头关上船仓,门外的脚步声又像钟一样不停地走。医生和小李子她们凑着头在耳语,医生愤愤道:

“好好地抓抓精神文明建设,不要一阵紧一阵松的,要把精神文明建设落到实处,落到每一个公民的心坎上。”

郑娟芝一次又一次的宫缩,娩不出怀胎九月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的双手挤压,把她推进了地狱的边缘,忽然间又把她拉回人间。她再也没有力气呻吟,痛得再厉害.她只能从嗓子眼里挤出嘶哑微弱的气息声。在她痛隙间文愣起眼皮,只见女税务员靠着产床打盹,医生红着眼睛窥视着她的细小变化。船仓外吴善伟的脚步声仍然响着,真苦了吴善伟,若是他用这些时间和脚步去爬山,恐怕能翻过三座大山。突然,门外的脚步声又停住了,他敲了敲门探进头来问:“快了嘛?洪医生。已是三天两夜了。”

“快啦!”医生在郑娟芝身上动作起来,女税务员在旁手脚忙乱地给医生递这递哪。她们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使郑娟芝的身心颤抖了,初生婴儿脆弱的呱呱哭声钻进了她的灵魂,她的心脏和她那精疲力竭得可怜的全身,下意识地动了动。“呱”地一声婴儿来到了人间。

突然船仓的门推开了,吴善伟闪身进来兴奋地问:“生下来啦!”

医生手里抱着蠕动的婴儿说:“是男孩。”

大家悬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大海的风浪平息了,银光泛泛柔软的海懒洋洋地在岸边叹息,仿佛伏在四周窥视着船仓。

船仓里的郑娟芝有气无力地从枕头上仰起毫无血色的面孔,用微弱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吐出这样几个字来:“我不要这贼种,把婴儿抛向海底喂鱼虾吧!”

婴儿张开没有牙齿,红得像西红柿的嘴巴皱着唇,闭着眼,挤得像一块凝结着血似的号哭着。他要是知道自己刚生下来,母亲就要抛弃他,恐怕还要哭得更响哩,他的哭声使吴善伟非常心疼。

吴善伟急忙抱起床上一条小毛巾毯子里使劲弹着两脚舞着小手嚎哭着的婴儿,把他抱人自己的怀里万分爱抚道:“好孩子,别哭,伯伯喜欢你。”婴儿像很听话的懂事孩子止住了哭声,在吴善伟怀里一振一振地振动他的身体,似乎在呼喊;“我要乳!

要乳!”

医生慢条斯理地脱下手套:“这小家伙很可能不太安生。他闹得厉害,你们就给他喂一点粥汤。”她背着十字架药箱向门口走去时,又站在产妇床边前立停片刻说:“娟芝,你瞧所长把他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呢。这孩子长得多可爱,你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医生说着握了握吴善伟的手说,“所长,你应该休息了,我先走啦!”她就跨出门。

“真是讨人爱的婴儿,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孩子毕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小李子说完便拿着郑娟芝的血裤去外面清洗。

吴善伟把婴儿往郑娟芝前面一伸说:“娟芝,瞧,多可爱的小乖乖。”

“恶果,贼种,抛掉吧!不是我心狠。吴所长,把他造出来的那东西是流氓坯子。”郑娟芝说着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边流下。

吴善伟情知无望,却仍不甘心地说:“郑娟芝,孩子并无过错,小人也是人,也是一条命啊!”

吴善伟知道自己的话并不新鲜,这是自古以来无数女人重复过的语言。无数女人为了这句话熬尽了青春年华,让红颜在孤灯下老去,于是这句话便沿积起来,沿积成一声叹息,从坐在太阳底下纳鞋底的老奶奶嘴里发出。可它又是怎么到了他的嘴里,而且是这么顺溜地脱口而出,真有点怪。

然而,郑娟芝拒绝了这种诱惑。她不看孩子,也不看他,目光直直盯着船板;满心不悦地说:“不,不是人,是牲畜,一个牲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于会打洞。把他掐死吧,我求求你。”

吴善伟望着这襁褓里皱巴巴的小红脸,心里充满了温憎充满了爱。孩子是怎么来的,那个父亲,那种罪孽……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烟消云散,他好像还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似的,眼睛望着她说道:“怎么了?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呀?”他便将孩子抱给她看,她把脸扭到一边,他又抱到那边,她再扭过来,他很和气地说:“你看看,看看嘛”。

郑娟芝的眼睛闭上了说:“抛吧,抛到海底中,我不能留下这苦果。”

吴善伟感觉很为难了,长时间的沉默以后,他说:“不过,妹妹,我喜爱这个孩子!”

“我不要,把他掐死,他爹是个十恶不赦的流氓。”

吴善伟生气地说;“这个,我怎么也不能答应。虽然他爹是个罪人,可孩子跟罪孽无缘,让我来收养这个孩子。”

“你收养孩子?!”郑娟芝暴怒地嚷道,“你们家就没有个好名声了,你们家的门第和你们所来往的人到时别人会说你们包庇罪犯收容贱货,以后有声望的人都不上你们的门来了。你到底怎么想呢?我看你疯了吧。”

吴善伟还是非常镇静,他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婴儿放在床上,心里想人生需要抚慰,许多叱咤风云英雄,曾经铁马金戈,气吞山河,但也有哭倒在爱人的石榴裙下的时候,再伟大的人物,曾经让万民仰视,群臣匍匐,但在伟大的母亲面前也会动容,也会在母亲温柔的抚摸下,低下自己高傲的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血躯肉身,纵然再强,也有软弱的时候;一颗久经磨砺而变得粗糙的灵魂,总也是需要爱的滋润,温情的抚慰的……他关注着她的心灵,让一颗受伤的心得到抚慰,让冷漠的心感受一点温暖。突然,他想起了要在税务局开展“送温暖”活动。此时,他依窗立着,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远望着广宽的海洋欣慰地笑着说:“马上就要靠岸啦。”他又转过头来十分严肃地对她说,“娟芝,这孩子是我的,我命令你把孩子带好。”

郑娟芝呆呆地望着孩子不吭声。

吴善伟抱起熟睡的婴儿认真地说:“我恳求你带好我的孩子,请你答应我。否则我让小李子抱养。”

郑娟之激动地抱过婴儿,苦涩地笑了笑说:“我一定抚养孩子成人。”

吴善伟万分感激地拍拍她的肩膀笑呵呵地说:“你这才是我的好妹子。”他深情地望了她一眼,跨出船仓站立在船头上,从衣袋里掏出时讲机,向财税局报告了他的巡回艇到达的时间,并介绍了郑娟芝的情况.最后他说:“我有一个建议,要求在全市税务干部中开展‘送温暖’活动,用实际行动感化郑娟芝冷冰的心,鼓起她生活的风帆。”说完他听了对方一会儿,便笑了起来,从他那快乐的笑容里看出了局长已答应他的要求。

海水不断地拍击石块,清爽的风带着潮水可爱而活泼的笑声,从海面上吹来。郑娟芝抱着婴儿依在船仓的窗口上,看见一只海鸥轻巧地掠过水面,低低的飞姿隐现在波涛间。她心想我就要像海鸥一样在人生大海中顽强地去拼搏。突然,船上有人高嚷了一声:“大家注意,船靠岸了!”轮船缓缓地驶进了平静的港口。

郑娟芝在税务领导和干部的欢迎下带着婴儿到了海巡税务所,所里正轰轰烈烈地开展了“送温暖”活动。男男女女的干部熙熙攘攘地往郑娟芝房子里跑。她的床头柜上堆满了鸡蛋、红糖、麦乳精、人参之类的食品,一双双热诚关切的眼睛在注视着她,俨然是在探望一个凯旋的英雄。税务员们伸出了一双双温暖的手,轮流地在婴儿柔嫩的脸蛋儿上轻抚着,轮流地把小瓶的奶嘴儿往他嘴里塞。他呢,却毫不客气地尿湿在税务员们的前襟。

郑娟之激动得热泪盈眶拉着他们的手说:“谢谢税务干部,人民的好干部,我一定不辜负你们对我的期望,我要好好生活。”郑娟芝在海巡税务所里坐月子期间过着非常幸福的日子,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整洁、井井有条,税务所里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和蔼可亲,使一直生活在痛苦和纷扰之中的她感到在天堂里一样。

郑娟芝满月那天,显得身体长高、长胖了,那丰润白皙的脸蛋上一对乌亮乌亮的大眼睛,晶莹透澈得宛如两潭秋水。此刻,她抱着肉嘟嘟的胖娃逗着,眼睛里流溢出幸福的楚楚动人的光彩。

吴善伟兴高采烈地提着一只大皮包,兴冲冲地走进房子,看着他们母子俩欣喜地说:“我给你们母子俩备购买了一套衣服。”

吴善伟伸出一只温暖的大手,搭在她的肩上微笑着说:“娟芝,我对你讲了多少遍。忘记不幸的过去,展望美好的未来。人嘛,有时会迷失在荒郊四野,云遮雾障之中难得归路;有时会遭风雨,碰到突如其来的各种打击。凄风苦雨中,难免落寞、孤独,人人都会碰到的事。你要像大海一样有宽广的胸怀,容纳狂风暴雨,汹涌的海潮、颠簸的船只。”

“我这颗破碎的心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世间的酸、酣、苦、辣。

为什么至亲至爱的人本来与你朝夕相守,日日为伴,忽一日撒手尘寰,一别而成永久?为什么信誓旦旦的情人和朋友,原以为情同手足,知音难求,你珍视得如同生命,忽然间背叛了你反目成仇?为什么让人陷在苦痛的泥沼而孤苦难受呢?为什么不幸的灾祸接二连三地降临到我的身上呢?”

“你小小年纪想得这么复杂干啥?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总会有的,凭谁也逃脱不了。”

郑娟芝深受感触地说:“得到了你们税务干部的帮助,鼓起了我生命的风帆。”

吴善伟微微点点头,怜惜万般地抚摸着婴儿的脸说:“你现在把别的事都搁在一边,最主要的是如何养育好我的胖娃。”

郑娟芝脸色黯淡,一双秀美的眼眸闪动着泪花说:“当我一想起孩子的亲生父亲,恨不得一把将他掐死,可你的影子一闪,我的手就软了。”

“娟芝,儿子毕竟有你一半的血脉,你也许可以漠视他父亲的存在,但你无法漠视你的儿子,你要把破碎和残缺留给自己,也要把完美和幸福留给儿子呀!”

“我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人,无一处归宿。税务所也不是我长久之地呀?”郑娟芝烦闷得一愁莫展地摇摇头。

“娟芝,我正想同你商量这个事。你说得对税务所不能久留。”吴善伟微笑地点了点头。

郑娟芝心想我们寡母孤儿离开他,去什么地方栖身呢?难道去寻找姜阿基,重新陷入那可怕的淫窝?她心里像悬着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的,脸上露出期盼的神情望着吴善伟。

吴善伟慢条斯理地说:“娟芝,我对你的栖身之地做了安排,让你去下乡陪伴我年迈孤苦的母亲。”

“母亲?我去陪伴她。”郑娟芝心里平静了下来,转犹为喜地笑了笑。

“我老母亲知书达理,是一个退休老师。孤苦伶仃在家,说什么外面的银屋金屋不如家里的茅草屋。娟芝,你带着孩子去吧!”吴善伟毫不隐讳地笑着说。

“这不好,外界的人会怎么说呢?”郑娟芝沉吟片刻后,抬起头凝望着他。

“说你是我的妻子吧,让我们以假乱真。”吴善伟很有风度地笑了笑。

“啊,你……你……”郑娟芝说不出话来,心里琢磨不透像他这样英武的税务官,为什么连老婆都没有混上。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郑娟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黄英芳、姜阿基、黑皮、胡丽珍等人,都被公安部门抓获,摧毁了卖淫窝点,不法分子绳之以法。”

“罪有应得。”郑娟芝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生活本身就是一个严守职责的法官,对轻佻虚浮,薄情负心,灵魂卑鄙,怀有侥幸心理的人,从来就没有容情过它的惩罚。只不过使他们感到意外的是,这当然的‘报应’来得这么快,这么严厉……是不是,娟芝。”吴善伟一双满含痴迷的眼睛不停地看着她。

“妨碍社会公益的人,受到法律严厉的惩罚,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我也为此感到欣慰。我真想重投母亲的胎,从婴儿做起。”

“那你就忘掉郑娟芝,改名为李丽萍吧!”

“李丽萍就李丽萍嘛。”郑娟芝爽快地接受了他的建议,莞尔一笑说,“吴所长,你把我从死亡线上捡回来,又给了我那么多那么多的温暖,今生今世我要做牛马报答你。”

“可怜的女人。”吴善伟心里想。这一天他听郑娟芝好不容易说出了涌到湿润红唇边的这番感恩的话,“你会有机会报答我们,只要你愿意,明天,我就送你去母亲处,那里环境安静,空气新鲜,加上快乐,美丽的春天就要来到,你要不了多少日子身体就会复元。等到可以麻烦你的时候,我年迈的母亲用得你照顾哩。”

“麻烦?”郑娟芝笑起来,“哦,吴所长,我是多么愿意为你们做事。我是多么愿意给你们烧饭、洗衣、或者整天给你们跑腿,只要能让你们快乐高兴,要是能够这样的话,我愿意拿出我所有的一切。”

“你什么也不必拿出来。”他微笑着说,“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们用得着你的地方多着哩,如果你能做到刚才答应做的一半那么多,就将使我非常幸福。”

“使你幸福?哦,吴所长!”郑娟芝感慨万分地说,“你这样说太客气了!”

“你将使我得到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幸福。”吴善伟说,“一想到我能把你从死亡线上夺回来,我老母亲也会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她正为自己年轻时抛弃亲生的女孩,感到一生的内疚。娟芝。她如果知道我所关怀和同情对象真心感恩图报,那她老人家高兴得简直无法想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注视着郑娟芝,她凝望着胖娃一脸深思的面部表情。

一个被强暴蹂躏的女人,一个身败名裂的女人与一位英武的税务官产生感情纠葛是一种犯罪!她痛恨自己,咒骂自己,她退缩、回避,但却无法掩饰那种泛滥的情感……

过了一天又一天。

郑娟芝的心灵逐渐恢复了平静,过度的痛苦也像过度的欢乐一样,十分剧烈却不长久,人的心灵不可能长期处于某一极端之中。郑娟之想通了,龌龊、痛苦已成为过去,懊悔、萎靡不能拯救她,她要挺起胸膛,鼓起新的风帆去真诚地迎接新的生活,忘了痛苦的一切,也忘了郑娟芝苦难的历程,改名换姓为李丽萍,名义上是吴善伟的妻子。

吴善伟这个英武的税务官,此刻,穿着笔挺的税务服装,戴着大盖帽,怀里抱着胖手胖脚乱舞的胖娃,依在他身边的是李丽萍,身着崭新的红衣服套装,提着咖啡色的皮包。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真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不知不觉地到了吴善伟的家乡——吴庄镇。弯弯曲曲的公路两旁,一幢幢小楼,矮的两层,高的五层,鳞次栉比,绵延几十公里,一幢小楼就是一户人家,一个一前门开店,后院办厂”的独立经济实体。村民们看见这对说笑的恩爱年轻夫妻走进村来,急忙停下手中的活,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有一个与吴善伟同龄的拖拉机手,一看见猛地急刹住拖拉机,蹦过来拥抱住他兴奋地高喊:“狠心的吴善伟,讨了老婆,忘了乡亲们啦!”他又从吴善伟手中抱过孩子逗着说,“瞧,这胖小子,让人看了都眼热呀。善伟,你真行呀,结婚生子不请我们喝酒。”这时,村民们纷纷从房子里奔了出来,甚至连路边跳绳、打泥仗、爬树的顽童也蹦跳着过来,男女老少把他们团团地围住。围观者你一句我一言地炸开了锅:

“善伟,让人都眼热,漂亮媳妇.胖胖的儿子。”

“真像古戏里头的林妹妹,我从娘胎里出来也不曾看见过呀。”

“善伟,你的艳福真不小。”

“小虎子,你长大了要学善伟叔叔,戴上大盖帽多光荣呀。”一个妇女拉着男孩的手说。

男孩嚷道:“我还学喜伟叔叔,讨个美丽的好老婆。”

“轰”的一声大家笑了”,有人快乐地编出了顺口溜:

美丽佳人税务郎

夫妻恩爱贴床上

白头偕老。情更深

全靠爱情系住心

缴纳税务建文明

胖娃长大为人民

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鼓掌声。突然,有个粗壮汉嚷道:“善伟,你要罚酒。”

“国家提倡婚事简办。乡亲们,你们来海巡税务所。我请客,每餐鱼、虾、蟹、鳖。”

“我不要吃鱼虾,我要吃糖。”有个胖孩子蹦起来叫着,“红娘子,我要吃糖,喜糖。”

吴善伟看了看满睑绊红的李丽萍说:“丽萍,你打开皮包撒糖给大家吧。”

李丽萍腼腆地一笑,红着脸打开皮包,取出糖果向空中抛去,五颜六色的高级奶糖散落在人们的头上、身上、脚上,大家嘻嘻哈哈地拾糖、鼓掌、闹笑。,有人高嚷道:“大家让开,让开,让善伟夫妇回家吧,他老娘等急啦!”

人群闪开一条路,吴善伟抱着孩子,李丽萍挽着他的胳膊,她心里想我真的嫁给吴善伟,这一生也幸福快乐了,熄灭的“爱情”又在她心中激起了涟漪,她心满意足地跟着他朝吴家走去。

吴臼伟一踏进家门,便高喊:“妈妈,我回来了,你快来看看,我是携妻带子来的。”

“你总是闹着玩,连个姑娘的影子都没露面,天上掉下妻和子啦!”吴大妈从楼上的阳台上探出一只满是白发的头。当她的视线落到李丽萍的身上,便急急忙忙地赶下来了,她惊喜若狂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新媳妇,是那样的美丽,人间仿佛没有似的。

吴大妈个头不高,且相当瘦,那扁平细高的身躯立在面前活像衣架。尤其是大腿的“纤细”程度,令人们不忍目睹。她脸色蜡黄,眼角皱纹密集,显得憔悴不堪。她颤巍巍地迎接他们,心里流露出旁人不易察觉的激动,当李丽萍的手被她握住时,李丽萍觉得她有一种不同一般的热情。她为有这样一位可亲的妈妈而感到万分高兴。

“天啊!我从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同她有点相像的面容。”吴大妈自言自语。的确,李丽萍面貌跟一个熟人相似这个想法顽强地兜上她的心头,使她不能把视线移开……

李丽萍的眼睛、嘴唇——头部五官无不酷似。而表情在这一瞬间更是一模一样,简直连最细微的线条都像是以惊人的工笔技法临摹下来的。还从她的身上发现了昔日情人的影子,那眉眼、那神态、那举止简直越看越像越爱。吴大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火入魔了?早已消逝了的往事竟异常清醒地一幕幕重新出现在眼前心底,带着那时在草尖上滚动着的鲜亮的露珠,带着那时小河轻轻的潺潺水声,带着那时彩霞笼罩柳木的淡淡芬芬……一句话,恍恍惚惚地,她似乎又回到了她的昨天,情不自禁地吴大妈只想哭。

想了一会儿,吴大妈带着深思的表情:“不,”她摇摇头说,“这一定是我的幻觉。”

“妈妈,你自言自语地讲什么呀!”吴善伟漠然地望着母亲说。

吴大妈从幻觉中惊醒过来:“你们火车换汽车,坐了两天两夜,辛苦了。”

“妈妈,我对不起你,婚姻大事没同你老人家商量。”吴善伟抱歉地朝妈妈笑了笑,低下头轻轻地吻着怀中的孩子。

“妈妈又不是老封建,不会包办婚姻,只要你们夫妻恩爱,我老人家就高兴啦。”吴大妈对他们看在眼中喜在心里,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妈妈,因为郑娟芝,不,是李丽萍没有家世可以夸耀,我就把这段婚姻瞒着不告诉你老人家啦!”吴善伟痴迷地凝望着李丽萍,歉然地一笑道。

“改革开放时代,不讲究门当户对。”吴大妈望着李丽萍和蔼地笑了笑。

“快喊一声妈。”吴善伟站在李丽萍的身边,扯着她的衣角说,“叫一声妈吧!”

李丽萍迟疑了一会儿,咬咬牙喊了一声:“妈!”

吴大妈笑得合不拢嘴,她仔细地端详着小孙子道:“我的孙子,奶奶抱你。”她从儿子的手里接过婴儿,“我的新媳妇进屋歇歇。我的小宝宝。”吴大妈吻着婴儿为他们带路。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真像日本贤妻良母型的演员八千草薰。

他们一行四人穿院而行。院子里有着层层叠叠的假山,小桥流水、紫藤萝攀附着一些高大的树木,很像小说里的伯爵庄园。

吴善伟指着高墙上的藤萝架,微笑道:“我在家休假时,在那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就独自爬上高高的藤萝架,把它那粗大的、垂挂下来的枝条扎成摇篮,坐在里面荡悠。”

李丽萍脸上绯红四溢,闪动着春情波动之辉,抿嘴笑着。

吴大妈斜着眼看看吴善伟说:“调皮鬼。”

他们一走进房间,李丽萍惊呆了。吴家的陈设阔气得惊人,有进口的茶色组合式家具,大彩电、洗衣机、电冰箱、立体声收录机,一排卷角黑色真皮沙发和一条长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精致的铁盒,几只茶杯和一个红色的水果刀仰面斜靠在盘子上。靠墙角放着一个食品柜,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放在里边贴着烫金标签的中华鳖精、葡萄酒等物品。真是美哪!——出色的房间,铺着大红的地毯,椅子、桌子覆着大红的绣布;纯白的天花板,围着金边,玻璃吊灯上的玻璃坠子像下雨般从中央的银链子上挂下来,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彩灯。

吴大妈指着卧室说:“你们去室内休息。”

“妈妈,不是说美国的大姨要来嘛。”吴善伟笑着拉着母亲的衣襟问。

“她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近日来不了,昨天又汇给我六万元。”吴大妈边说边到了房里,抱婴儿递给吴善伟,急忙去厨房端来一碗开水让李丽萍喝,并贪婪地抓住她的手,使她牙齿磕在碗沿上,发出得得的响声。

李丽萍两眼直直地望着阳台上摆满的鲜花,再也不说一句话。从那痴呆的眼神和变得苍白的脸上,可以看到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种极度的屈辱、悲哀和忧伤。

吴大妈看了一眼李丽萍疲惫的神情,温和地笑着说:“你们休息吧。路途上太辛苦。”

吴善伟对妈妈关心的话充耳不闻,兴致勃勃地问:“妈妈,我每月给你的信,收到了没有?”。

“满纸是社会社会的,字里行间流荡着忧虑的色彩,总是为社会操心。”吴大妈深情地望了儿子一眼说,“妈将你养得这么大了,从未花过你的一分钱,你呀,把钱全部献给‘希望工程’,大力支持贫穷地区孩子读书。”

“妈妈,这都离不开你的教诲,你不但支持儿子的事业,而且常常捐物捐款给受灾人家。”吴善伟说完侧过头望着郑娟芝,仿佛要把妈妈的善意递送给她似的。

“你从小就是这样,同学们送你一个外号!‘杜甫’,因为历史课本上杜甫那忧国优民的愁苦样儿,给人留下的印像太深。”吴大妈伸出手拍了拍吴善伟的手臂轻声说,“你写的信,我还能背上几句呢。”

“无愧是人民老师。”李丽萍抿嘴一笑,添了一句。

“这是老早的事。”吴大妈脸上掠过不快的阴影。

“妈妈,你背给我们听听。”吴善伟毫不介意地说。

“我背其中的一点。仅仅为个人幸福奋斗一辈子,犹如苍蝇一般卑俗无聊。我看够了社会的不平,资本主义社会金钱万能,可是社会主义国家则是权力至上……妈妈,不要只看到你那一块天空美丽,就以为天下都美丽,你到深山,你到荒原去看看吧,还有多少农民在贫困愚昧中挣扎……到山里去看看吧,别只看到你眼前的一片天空!”

“哎哟妈妈,你的记忆力真不减当年。”吴过伟惊愕得大叫起来。

“李丽萍,我的吴善伟是一个老八路的儿子。在乡下长大的,跟着他老祖母干过不少农活,身上有着质朴与高雅,乡村与城市的混合气质。小时候在农村,为乡村的贫困愚昧忧虑;高中时,又为父母身边的污秽愤恨忧虑;当上了税务员,又开始为国为民忧虑了。并对自己肩负的社会责任感越来越重视了。儿子,我作为你的母亲,也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

“妈妈,我的成绩取得离不开你的教育。”吴善伟脸上绽开幸福的笑容说,“奖状里有母亲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李丽萍,你看你的丈夫多幽默。”吴大妈望着李丽萍说。

李丽萍压住羞怯之意,把欢愉和漂亮漾溢在脸庞,令她显得青春焕发又俊俏可人。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早晨,窗外的小鸟嬉戏声把李丽萍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感到格外清新惬意。清晨新鲜的空气,似乎又增添了她的容颜的妍丽,而昨夜内心的纷扰,只有使这容颜对一切外界的印像更为敏感。

吴大妈已做好了早饭,碗筷整齐地摆在桌上,见李丽萍醒来,她立即递上一条散发着芳香的新毛巾说:“快去洗脸吧,洗完脸就来吃饭。”

早上吃饭,不是正餐,但仍是很丰盛,鱼肉蛋齐全,还有一大碗吴庄镇特产菜又鲜又香的排骨汤——吴大妈能在早上弄出这些菜来,真精干呀。

饭后,吴大妈带着小孙子,非要让吴善伟陪李丽萍游玩。

吴善伟和李丽萍沐浴着金黄色的光芒,相依地走在路上像一对渐入佳境的情侣。一路上,吴善伟对天台的华顶山、石梁飞瀑、赤诚山风景名胜区不断向李丽萍讲释。他滔滔不绝,不是讲述一段美丽动人的故事,就是大谈文学上的名地名著,什么屈原的吟去梦泽,怀沙白罗江,什么《牛虻》,什么《斯巴达克思》,什么俄国民歌……无不显示出他高深的造诣、渊博的学问。

不时有相依相搂的年轻情侣从他俩身边走过。吴善伟羡慕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满脸不悦,怏怏不乐地朝石梁飞瀑风景点走去。

他们远远地看见了峭壁上,挂着一帘瀑布,像一块白玉纯洁无瑕。

“我们就在这儿坐坐好不好?”吴善伟拉着李丽萍的手奔到石梁瀑布前。

李丽萍抿嘴一笑,“好呀!”她就相依在他的身旁坐下。

他们坐在瀑布周围水雾笼罩着的岩石上。吴善伟盛着眉头凝望着那一帽白色帘子似的瀑布,直垂向下面蔚蓝的不可见底的深涧中。

李丽萍目不转眼地打量着他,他穿着深蓝色税务制服,戴着大盖帽,帽徽、肩章鲜艳夺目,身材魁梧,俊逸中透出几分潇洒。可以断言,在他身上似乎挑不出一丝令女人们不如意的地方来。李丽萍想如果自己能嫁给他,这是老天恩赐的福分了。

她多么希望名义夫妻变成有正名顺的真实夫妻呀1“丽萍,这里的环境不错吧,你要好好地生活。”

李丽萍机械地点点头,将目光投向泉水如云朵的最上方瀑布起源处,生怕让吴善伟发现自己在痴痴地打量他。

石梁瀑布前没有其他人,就连四周都很少有人经过。

温暖的阳光明灿灿地投射在白光闪闪的瀑布上,也毫不吝惜地倾洒在白蒙蒙水雾笼罩着的他们俩,此刻,吴善伟的安抚和关切,像一股清泉淌入李丽萍那苦忧的心中,瞬间她像在这天宫的美境中飘飘然起来。她十分敬佩地对吴善伟说:“你们是厚道人家,我永世都报答不了你的思德。我有时想起来十分孤独,生活的困境,我自己绝对无法改变命运,只把希望依托在你的身上,请你给我寻一份工作,让我自己养活自己。”

吴善伟望着李丽萍那张充满稚气又俏丽迷人的脸说:“娟芝,不不不,李丽萍,我过几天就要回税务所了。你还年轻,大可不必悲观,如在经济上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定竭力帮助你,你现在主要的工作,就是养好身体,陪伴我的母亲,带好孩子。”

李丽萍定神仰望白练当空,浪花飞溅的瀑布。“吴善伟,你那英武的外表底下深深埋藏着仁爱、埋藏着柔情!你的确是一颗精细琢磨的金刚钻,一个嵌着珍珠的牡蛎——不是一个粗夫。可我真不明白你三十挂五还是光棍一条,凭你的地位和家庭是不该这样的。”

“在你之前,没有一个女孩爱过我。”吴善伟把凝望在蔚蓝色深涧的目光转过来倾洒在她的身上答。

李丽萍瞟了一眼雪白瀑流,脸上泛出淡淡的笑意。“这不可能,除非你不爱她们。”

“也许是这样。”吴善伟憨然一笑答道。

“你没有谈过恋爱?我看那个漂亮的女税务员小李子对你有感情,还向我吐露过真情。”

吴善伟漠然地点点头:“准确地说没有。小李子对我来说,是单相思吧。”

“你难道不想有个妻子有个温暖的家?”李丽萍用期盼的目光望着他,她多么希望听到他向她表白的爱呀。

“我一年又一年地在等待着。”吴善伟说着感到一种在大庭广众之间被剥光了衣服无地自容的羞臊。在撕心裂肺的巨痛中,他真想把一切和盘托出,只要李丽萍能不再这般伤心欲绝。他真怕她会因此而受忍不住,干出些什么蠢事,认为他又一次欺骗她,这种事先在心里搁着,以后再说吧!他喃喃地说:“李丽萍,我名义上还有个妻子,就像我膝下还有一个顶着我的姓的儿子,我也非常幸福了。”

李丽萍奇怪地凝望着他,看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灵魂,她想要啜饮它,触摸它,嗅吸它,拥有它。他是多么崇高和完美。她的嘴唇在颤抖,她张大嘴,又合拢。此时,她凝望着半途离开巨流的水珠却宛如冕旒前的垂玉,她的心跳特别强烈,不再听见那突兀的第二声心跳,无比的快乐积蕴在胸口,沸腾着,激荡着,生出一股巨大的冲力使她用言语,行动来表达。而他心里想,他以往只知道管理海巡税务所和喜爱书本,这样的感情发展到某种奇特的程度,他没经历过谈恋爱,也可说是没有条件谈恋爱的人,可以说是封闭在书本里边,最大的欲望就是学习,研究税收政策和法令,一心一意要在科学中提高智力,在税务系统里增长才干,从来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感情应占据怎样的地位。这个无爹的孩子,这个忽然从天上掉下来归他抚养的孩子,使他焕然成为感情相当丰富的人。他发现世界除了剩余价值、资本论、海上缴纳税收外,还有别的东西,人需要感情,没有柔情、没有爱憎的生活只是干枯的,是轧轧响得刺耳的机械运转。所以,他想情感才是唯一需要的,有一个小男孩不是可以填满他生活的空虚吗?他笑着说:“以后我要倾其全部的爱去热爱吴刚,这小家伙就像是一件十分脆弱而又异常宝贵的物品,使我更加无微不至地关怀他。”

听了吴善伟真诚坦率的话后,李丽萍望着水石互相冲击进射出的晶莹水珠,她几乎是惊愕了,半天没有说话,转过头来,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吴善伟出神。那样子,完全是大喜过望。“你和你母亲仿佛是明净的天空里一道彩虹,把我的生活照亮了。”

“这是我的天职嘛!”吴善伟站起来抬头望着气势磅礴的盘空而下的瀑布说。

李丽萍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靠近他说:“我万分感谢你们在我濒于绝命的生死关头,伸出有力的手挽救了我。吴善伟,特别是你们耐心诚恳地帮助我,使我真正认识到人生的意义,增强了我生活的勇气和信心。我一定要成为生活的强者,决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我相信你,李丽萍,你在这里要开朗一些,若是母亲令你生气,你要体谅她年老糊涂,不必计较,俄国生理学家巴甫洛夫说‘一切顽固的忧郁和焦虑,足以给疾病大开方便之门。’天暗下来了,我们回家吧?”吴善伟仰望着天空。

圆月慢慢地翻过山坡,把光芒射到石梁瀑布上,闪烁着光亮的瀑布欢乐地跳动着,把无数碎玉似的晶莹小水珠倾洒在他们的身上。激奋之中,李丽萍似乎找不出更好更美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了。他们相依地走在回家的小道上。

李丽萍一不小心,脚踩在一块摆动的石头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吴善伟眼明手快地抱住她。她觉得他那血管里坚实有力的突突跳跃声敲在她的身体上,感到全身酥软,像丝绸一般光滑柔韧,皮肤上所有的毛细管全部像嘴一样张开,尽情呼吸着他身上发出的滚热,一股湿润的水流从心底朝上涌动,体内浮起阵阵燥热。她很恼恨自己牙齿咬痛了嘴唇也无法抑制升腾的欲潮,觉得整个身子在瘫痪中又湿润又火热,便把那两个高挺的乳房,从他胸前紧蹭过去。突然,她看见天空繁星闪闪像千刀刺她的眼睛。使她想到他是光明磊落的崇高税务官。“天哪——我怎敢这么恶毒地企图强奸他呢?我是个女强奸犯。”她内心里不断地咒骂自己不是人,是一个恶魔。她迅速地松开他:

“快走吧!”

李丽萍在吴家的生活开始欣喜莫名的兴奋,吴善伟那英武的仪表,聪颖的智慧和高尚的心灵,对她的一往情深和体贴入微,以及满腹经纶但又命运多舛的吴大妈,对她那温柔的护爱和精心照料,使她不再渴望有自己的亲人,她那瘦如新月的命运也似乎壮大了,生活中的空白已被填补,仿佛陶醉在幸福生活的海洋里。在甜蜜的生活中她又细细地品味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这种真、善、美、生气勃勃的情感,都冲动地朝吴善伟涌去。她真想成为他的妻子,于是她在夜晚做起梦:

窗台上的兰草清香扑鼻,从绿幽幽叶片中间伸出一朵柔弱的小花,洁白可爱。

吴善伟惊讶地端详着,不敢用手碰它,只是凑拢鼻子呼吸那醉人的芬芳,仿佛轻轻爱护着李丽萍似的。她激动地拉着他的手,凝视着那双清晰明亮的大眼睛,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

“只要你能终身陪伴我,我相信我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吴善伟的脸红得像烧熟了的青蟹,他羞涩地缩回手,避开她那灼人的目光,轻声道:“不,因为我生理上有缺陷。”

“我不管,吴善伟。”李丽萍紧抱着他差不多是在哀求,“你可知道寒冷中的人多么需要温暖,一盏熄灭了的灯多么需要有人把它重新点燃。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我愿意嫁给你,我需要信心和力量,只有你的爱能照亮我的心田,激励我奋进。我相信,爱情能创造奇迹。”

吴善伟的心扉被火热的话语叩开了。他没有勇气让她失望,更不愿看到她为此而消沉。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先天性阳痿。李丽萍,请你完全相信我,我决不会自私的,你随时可以找对象,随时可以离开我们。”

“不,我离不开你们,你在我孤寂的路上投下一线幸福的光明,为我照亮茫茫前途,我愿意为吴家做牛做马。”

李丽萍想着这个梦自言自语道:“难道他真的是阳痿吗?不管他怎么样,我都不愿离开……”可是有那种奢望吗?一个被人强暴蹂躏的女人,一个身败名裂的臭妇人与一位英武的税务官产生感情纠葛是一种犯罪呀!她痛恨自己、咒骂自己、她退缩、回避、但却无法掩饰那种泛滥的情感。

不久,吴过伟回海巡税务所了,常常给家里写信。李丽萍从他的信中感受到了生活的希冀。吴大妈那浑身散发着善良的慈爱,常常沐浴着她的心灵,烧活了一颗枯萎的心。李丽萍一种好久没有感受到母爱的喜悦,仿佛经历了长期的劳累和痛苦以后忽然获得了宁静和自由。她将感激之情深埋心底,以一个女人如水的温柔,如脂的细腻,照顾吴大妈。吴大妈刚要洗手,李丽萍已把水盆端到了面前,吴大妈换下了脏衣服,她不声不响地拿回去洗净熨好,再洒上些香水捧着送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这样一位好媳妇,吴大妈自然十分喜爱。

五年一见过去了,这五年对于李丽萍来说有如人间天堂。吴大妈母子俩以最纯正、最亲切的态度慷慨相待;李丽萍以最诚挚、最热烈的心情铭感深思,亲如一家,火热的爱在她善良和敏感的心中燃烧,她报以一片深情,并且把吴家母子引为骄傲。

她佩服吴善伟的才干,鼎力支持他在税务所工作,操持家务,照料婆婆。尽管繁忙,却从中感受到了无限的幸福。生活平静得就像一潭湖水,而她们的小家就像停泊在湖水中的一叶小舟。她竭力地尽着名义妻子的义务,一心要做一个贤惠的好妻子,不管多么心烦,都得向世人显出镇静的外表。她的温柔、体贴、贤慧,像吴大妈常夸的那样;“真是一个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媳妇。”

一片生机盎然的森林,翠绿中掺杂着些可可色。李丽萍挽着吴大妈倘祥在色彩世界,她们婆媳俩双唇微启,露出笑容,恍若感到那温暖的褐色似与自己的肌肤相接似的,而那苍翠欲滴的绿色则如溪水淙淙,悦耳动听。李丽萍又看见了一丛蔷薇花,只见几枝花茎上装饰着星星点点的纤弱的蓓蕾,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姹紫嫣红,这副景象令她感到宽慰。

“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吴大妈疼爱地又说,“当我儿子告诉我在乡下早有女朋友,而且马上就要生孩子。我半信半疑,因为儿子办事一向稳重,我的确生过气,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同我打声招呼呢?怪不得我为他牵线搭桥,都被他—一地拒绝了。原来他心里有你这样美丽、温柔、动人的姑娘。”吴大妈微笑着摇了摇头,隐约流露出一丝遗憾。“我常常想起儿子的婚事,现在我看到了你们,死也瞑目了。”她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笑了笑。

李丽萍觉得婆婆要把她拉到过去的生活里去,想向她倾吐自己的一切就加抵制,因为预见到在那个世界里她将丧失这样的生活地位,从而也就丧失自信心和自尊心。也就因为这个缘故,她竭力避免回忆强奸事件及路边饭店的生活。那些往事的回忆同她现在的世界格格不人,因此已从她的记忆里抹掉.或者说,原封不动地深埋在记忆里,而且封存得那么严密,就像蜜蜂把一窝螟虫(动虫)封起来,免得它们糟蹋蜜蜂的全部劳动成果一样。

突然,“皇天救命呀!皇天救命呀!”李丽萍和吴大妈的耳朵里传进了远处呼救声,他们停住了脚步,举目四望,只见远处草地上的一个粗壮汉手捏寒光闪闪的尖刀,一步一步地向一位四十多岁胖女人逼去,那胖妇绝望地蜷缩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乞求,汉子把尖刀往腰带上一插,李丽萍打了一个激灵,朝那边奔去。突然,与一个魁梧的男子撞了个满怀,那男子愤愤高嚷:“强奸妇女,国法不容。”便飞也似的与李丽萍跑在同一条跑道线上,他们同时看见那汉子像猛虎似的向那女人扑抓而去。

那男子愤怒地冲上去从汉子的腰带上抽出尖刀,“嘭”的一声把尖刀抛向森林,猛的一拳击中汉子的眼睛。汉子“哟唷”一声便从胖妇的身上滚了下来,胖妇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仍不断地呻吟着。汉子一瞧见那男子,伸手往腰带上一摸,尖刀不知啥时不见了,便两眼充血暴怒地蹦起来,一把抓住男子的头发,咬牙切齿地把他的头往地上撞,男子一发怒狠命地捏住那汉子的下身。李丽萍忙过去扶起胖妇嚷道:“你们住手,派出所警察来啦!”

胖妇大喊一声:“你们俩都给我住手!”可她的喊声仍没震住他们的扭打,胖妇怒火冲天地蹿了过去,弓背钻进他们两人中间,像火山爆发似的用背部往上一顶。“轰”的一声他们俩都翻倒在地。

男子敏捷地爬起来,一把抓住汉子的衣服对胖妇和李丽萍道:“我们把这强奸犯押送派出所。”

李丽萍瞪着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他们。

李丽萍和男子的眼光相遇,一下子两人呆愣愣地站着傻了眼。男子望了一眼李丽萍那愤怒的目光,刹时吃了一惊,喃喃道:“难道她是被我伤害了的幼女。我要向她赎罪,赎罪……”

李丽萍听见男子断断续续地叽咕,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她惊愕住了,心里想怎么他与吴善伟有点相似,可他的鼻子多么像林森木呀!难道他就是林森本。不,世界这么大不会在这里碰面的。她仔细地打量了几眼男子,只见他头发乌黑发亮,五官端正,肌肤光滑,他绝不会是林森木的,再说林森本决不会贼捉贼,他的刑期也没到期啦。真是神经过敏!她又一次瞧了男子一眼,又看见他鼻子一皱,她被吓得转身拨腿就跑。

“萍儿,你跑啥呀!”吴大妈摇摇晃晃,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了。

李丽萍就逐一地向她汇报了此事,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呀!你看,他们还在那儿呢。”

这阵天空没有月亮只有星星闪烁,它们像缀在黑丝绒上的钻石光芒四射,金黄色的光芒倾泻在绿茵茵的草坪上。

吴大妈常常怀念过去的时光,她总是说:“我年轻时长得很漂亮,苗条胜过一根稻草。部队里的军官都和我跳过打锣鼓舞和‘一忠于’舞。读《青春之歌》这部小说时淌过许多眼泪,从此这部小说在我心灵中打上烙印。”

吴大妈年龄越来越大,到了七旬年龄,她在灵魂深处像是愈来愈充满诗意,体弱多病使她离不开靠手椅时,她的思想却飘游在种种浪漫故事的情节中,而她设想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她所喜爱的有些情节,会反复地在幻想中出现,就像那种音乐匣子一样上紧了发条,那同一支曲子就老弹不完了。一切哀艳的传奇小说,电视剧,里边讲到女主人公的落难,都会叫她眼眶里含着眼泪,她甚至还喜欢少数民族的歌谣,因为这些歌谣,表达了奔放的热情。

她常常好几个钟头动也不动坐在那里,沉浸在她的想像中.她非常喜爱看电视连续剧《渴望》,正因为这里有使她陶醉的故事情节中所需要的背景:周围的树林、荒野,近在咫尺的大海,都使她想起几个月来她所读的琼瑶小说的爱情故事。当看到《渴望》电视剧里丢婴儿的一幕,便剧痛难忍。心里想若是我不把偷生的女儿丢掉,就像李丽萍这么大啦!或者女儿在大学里读书或者参加工作或者守在自己身边。现在不知道她是死还是活。每当吴大妈看到李丽萍身上有她年轻情夫的影子时,便把李丽萍当做亲生女儿,减少自己心中的痛苦,驱散脑子里的挂念和烦恼。

遇到雨天,她就躲在自己的卧室里,把她称为‘’老古董”的那些东西,拿来检阅一番。那里有她全部的旧信件,有她父母写给她的,有她订婚后丈夫、情人写给她的,也还有儿子在税务所里写给她的各种信。

这些她都收在一只写字台抽屉里,她有专为在这种情况下用的语气:“萍儿,替我把那只装‘纪念品’的抽屉拿来。”

李丽萍便打开写字台取出抽屉,拿来放在女主人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吴大妈一封一封地细读着那些旧信,偶尔还掉下一滴眼泪在上面。

有时候,李丽萍扶着吴大妈去散步,李丽萍心里琢磨,要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像吴大妈那样慈祥可亲多好呀!吴大妈便把自己儿时的回忆讲给李丽萍听。李丽萍在吴大妈当年的这些故事中照见了自己,很多吴大妈当年所想的,她自己也都想过,吴大妈当年的渴望和向往,也和她自己的相仿;这因为每一个人都以为那些触动人们心弦的感情只有自已经历过,其实最古老的人类经历过的,直到最后一代的男女也都一定会经历到的。

吴大妈和李丽萍缓缓地散着步,吴刚也很乖地贴紧着李丽萍,这和吴大妈缓慢的叙述正是节拍相合的,有时一阵气喘,故事就被打断。这时李丽萍的思想,越过故事本身飞翔到充满欢乐的明天,盘旋在种种希望和向往中了。

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白天宁谧而安静,夜晚也不会带来恐惧或忧虑,既尝不到幽困之苦,又无须同坏人周旋,只有愉快和幸福。李丽萍亲身体会到生活的美丽和庄严,领悟到人类活动的全部意义,看到人的心灵和整个世界都可以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方。她心里想我的心灵跟吴善伟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踉他一样充实!要是上帝洗净我身上被人糟蹋的污点,我会相依在他的身旁难分难舍,我不是根据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躯同他说话,而是我的灵魂同他的灵魂在对话,就像我们两人各坐一端的天平称上,彼此平等——本来就如此呀!她对此不仅抱着希望,而且充满信心。那颗接近枯死的心给救活了。

她又萌发了爱的念头,像枯草逢春一样,渴望着生活,渴望得到吴善伟。她知道自己渴望什么,渴望着浑身汹涌激荡的情欲能姿肆汪洋一泻千里,同时她更知道她的渴望将永远只能是渴望这样,她梦想与吴善伟真正过夫妻生活的情浓相叠,一浪重过一浪的渴望便愈加难以遏止……终于,李丽萍鼓起勇气给他写信:

吴善伟,我名义上的丈夫:

您好!

昨天收到您的信,才知造您带领税务干部去内蒙古草原军事演习,拍摄电视剧。那里天气寒冷,请您保重身体。我和妈妈,孩子一切都好,请勿挂念。

我们表面上确像是滴水不漏,百般体贴千般思爱的“夫妻”,以致连居里的老老少少都夸奖我们,说我们亲得像水桶上安铁箍——难分难解。不久,我们家被评为“市十佳美好家庭”。我不敢去参加表彰会,是妈妈去参加的,我心感万分的内疚。你来信中提到黄英芳、姜阿基、胡丽珍等社会蛀虫,被公安部门抓获,并各自判了刑,电视新闻也做了报道。对防碍社会公害的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我感到非常欣慰。

吴善伟,我名义上的丈夫,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整个的一切一切都属于您,我的税务官!在复杂得过于单纯中,我透过自己虚幻的世界,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和你之间不会成为真正的夫妻。我曾是辗转沟壑的不幸的女人。而你——我的吴善伟,你是个大学生、税务官。真是异想天开,一个失身被人抛弃的人要嫁给一个税务官,敢情我是疯了?不,我名义上的丈夫,我做你的情妇,你的消遣、你的玩乐,只要你高兴,我是永远属于你的人,我生来就会是这样!受侮辱,遭轻视、被玷污,那又算什么?只要被你爱,那我将是最自豪、最欢乐的女人。我老工了以后,我名义上的丈夫,请你还允许我伺候你!

看在我炽热和持久的情感上,看在为你已经忍受的和你要我永远忍受的全部痛苦份上,答应我吧!你知道吗?白天,我辛勤地以干家务来充实我的头脑;夜晚,我用笔来渲泄情绪,我用很多很长的诗句去融解自己的感情,用很苦很成的泪水去冲淡“单相思”的痛苦,其中我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知不知道,

有一双眼睛默默地凝望着你;

知不知道,

有一颗心渴望撞击另一颗心;

知不知道,

有一个人多么想走进你的眼睛;

她看见窗外白茫茫的天空下,一位血肉模糊的高大男子颤巍巍地朝她挪来,伸出血淋淋的手敲打着窗门,发出嘶哑的芦音:让我进来吧,我被炸弹炸得疼痛哎……哟唷唷……哟唷唷……我痛……让我进来……进来……

乡村的寂寞之夜,群山肃穆,一轮金黄色的明月悬挂在深蓝色的天空。李丽萍独自坐在天井里仰望着皎洁的月亮,好像看见美丽的嫦娥正坐在桂花树下,遥望着美好的人间,思念着亲人。房内的电视机里传出了歌唱家董文华的《十五的月亮》歌曲,随着这首歌曲,使李丽萍更加思念海巡税务所的吴善伟。

李丽萍心里想吴善伟接到我的信,要么拒绝结婚,要么结婚,要是与他结婚多好呀。当上人人羡慕的税务官妻子,可以随着他在浩浩荡荡的大海上去生活,去掉那段不敢回首的惨痛往事。她怀着美好的心愿凝望天空,只见有一颗白色流星正从深蓝天幕飞快地划过,拖出一道醒目的白光。她郁郁地想如果这是颗不祥之星,就预示了本来不幸的我一生将会不幸;如果这是颗不样之星,就预示着人世间要失去一个人,哪个人是谁呢?

突然,响起急促的“嘭嘭嘭”击门声。李丽萍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位气急败坏的小伙子。他毫无礼貌地冲进来抓住她的胳膊问:“大姐,吴善伟家住在这里吗?”

李丽萍看着他一张哭丧的脸,不觉吃惊地倒退了几步问:

“出了什么事?小伙子。”

“吴善伟……吴善伟……吴善伟他……”小伙子声调又高又激动,吓得李丽萍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问:“吴善伟,怎么了?”

“他为了拍摄电视连续剧,参加军事演习,在演习中被炸伤了,住在四一七海军医院。”他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说,“这是份加急电报”。小伙子说完转身就走,仿佛他不愿意看到悲伤的场面以及听到悲哀的哭声。

李丽萍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不啻是一次五雷轰顶,她惊骇万分,但又不能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的嘴唇半张着,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可是却化作一声叹息溜了出来。她咬咬牙强制着哭声,告诉吴大妈吗?不能让年迈的七旬老人悲痛欲绝。偶尔一想,吴大妈是一个知书达理崇高的人,也受过多舛人生的生与死磨难,经得起这样的惨重打击。她便跨进家门将此事告诉了吴大妈,目瞪口呆的吴大妈胆战心惊,“怎么办?”她蹙眉沉默了一会儿,“萍儿,快去吧,吴刚我会好好照顾的。”

“妈妈……”

“你别流泪,孩子。吴善伟为了祖国的繁荣,为了实现自身价值走出困境,在海巡税务所已经十七年了,也就是说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已经三十五岁了。这次你就恳求他调回到陆地上来,人老了时常想儿子。萍儿,你去吧!”吴大妈哽咽着催促她。

“妈妈,我得马上乘上这班飞往内蒙古的飞机。”她边说边慌忙地拿了一套衣服,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拔腿就跑。

一路上,李丽萍想起了吴善伟假期里多少个黄昏,她与他在东湖的晚照中娓娓叙谈。那个时候,太阳已经失去白日的狂热,显得十分的温柔,草坪上点点金黄的光斑和繁星一般。他们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看波光闪闪的小河,看轻轻嬉水的白鹅.看迷浮的杉树林,看软和的白沙滩……她听他讲宇宙,人生,还有政治、经济、最多的还是讲他的抱负。每每这时她便想起《简爱》中的苦行僧圣约翰。

“你会像圣约翰一样牺牲爱情到印度传道去。”李丽萍说。

“我就要回税务所了,为国家缴纳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愿牺牲自己的一切。”

“他的话真的应验了吗?”李丽萍想要是他残疾了,我就要像一只忠实的狗守在他的身旁,用一颗炽热的心扶他走完人生之路……她想着不知不觉下了飞机。

将圆未圆的明月,渐渐地升到高空。一片遥远的灰云,淡淡的遮住月光,仿佛笼起一片轻烟。朦朦胧胧地罩在城内比较阔气的街道上.街上已不那么拥挤,她耳边仿佛传来了吴善伟痛苦的呻吟声,朦胧中看到他血肉模糊的身体。她忍受剧痛的煎熬,她心急如焚,横冲直撞地从零零落落的行人身边匆匆而过,便引起人们更大的好奇心。有些人加快脚步跟上去,想看着她这样拼命地奔跑要到哪里去;少数人赶到她前面,回过头来对她毫不放慢的速度感到吃惊。不过他们一个个都落在后面,当她接近目的地时,已没有人跟随她。

李丽萍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跑到四一七军队医院的,撞开急救室的门,她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吴善伟。听军人和税务员们说:“拍摄电视剧《海巡税务》时,剧中镜头要求税务员参加军训,一个新士兵将手榴弹抛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吴善伟奋不顾身地冲上去,边命令士兵和税务员撤退边用自己的身体压住手榴弹,保住了一连的士兵和一百余名税务员。可他被炸得血肉模糊。此刻,他躺在病床上全身都用沙布裹着,在昏迷中吴善伟断断续续嚷道:“士兵们……税务员们,……脱离……危险没……”

围在他身旁的军人和税务员们流着激动的眼泪道:“我们脱离了危险!”

“好,安全就好。”吴善伟脸上的绷带上渗出血。

李丽萍移动着脚步挤进人群,俯身伏在吴善伟的床边流着泪:“吴善伟,你醒醒,我是李丽萍。”

吴善伟振作了一下,陷进去的双眸凝视着李丽萍道:“你要……带好孩子,赡养……母亲……绝对保守……你和我……夫妻……间的秘密……”他喘不过气来.舌头不听使唤。

吴善伟眼窝陷下去了,吃力地摇摇头,李丽萍用铁钗张开他的嘴巴,并给他灌了一口“蜂皇浆”。虽然她并不完全相信这价钱昂贵的浆汁具有什么“补脑健神,增强记忆”的特殊功效,但她相信用花粉和心血酿成的蜜总是甜的。于是,她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蜂皇浆”,将嘴对准他的血淋淋而裂开的嘴,企图让“蜂皇浆”慢慢地流入他的口内。可他在床上动弹了一下就无声响了,他那猩红的布满着泡沫的嘴唇最后蠕动了一下,冷却了溢出眼眶的两江血泪。

李丽萍撕心裂肺地抱着他血肉模糊的头痛哭:“吴善伟,我名义的丈夫,我灵魂的丈夫,我精神的丈夫……你不该年纪轻轻就走呀,你怎么忍心丢下日夜思念你的年迈体弱的七旬老娘;丢下一心一意梦想成为你妻子的无依无靠的我;丢下倾注着你心血的幼小孩子啊。我心中至高无尚的伟丈夫,我求求你……

求求你……你睁开眼睛醒醒……我知道你的心脏永远在跳动……我的伟丈夫……”她泪流满脸地用自己的嘴久久地凝吻在他炸裂了的血嘴上,心里想起她好不容易走出命运的沼泽,没想到田运又朝她袭来。人生的一切欢乐,对她来说已经随着吴善伟而毁灭。她渐渐地抬起头来,慢慢地从他血肉模糊的额头吻到双脚,她多么希望用全身心的亲吻,吻醒僵睡的他呀,可一切都是徒劳的。

官兵和税务人员们怎么忍心看着这个断人心肠的场面,好言相劝李丽萍要保重身体,家里一老一小要她照料,便拉开痛不欲生的李丽萍。

李丽萍跌跌撞撞地离开急救室,依在院子里的一颗大树下,脑子里快镜头地闪烁着血肉模糊的吴善伟,她再也控制不住了,拼命地摇曳着大树哭喊着:“苍天啊,你为什么把灾难接踵而来地降临到我的头上,苍天啊!”树叶也像她的眼泪纷纷地飘落下来。她抬起头仰望着上苍,在白的天空,没有一丝血色,冷漠地面对人世,对于人间的悲欢离合,它永远保持沉默,默认着枯黄凋谢的叶子纷纷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慢慢地跪下双膝痛苦地哭喊着:“我心中的伟丈夫,让我跟随着你吧。养父母、未见过面的亲生父母、吴大妈,女儿命苦,实在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原谅不孝的女儿吧……”她扑到在地嚎啕大哭。哭过了,她抬起了头,挂着稀稀落落树叶的枝桠伸手可及,只要将脖子伸进那个自己挂上去的套子里,就一了百了。可是吴大妈和孩子怎么办?他们正倚门盼着自己回家。吴大妈——七旬的老人,能活多久呢?她在寂寥孤苦地走向冥界之时,谁能守候在她的身旁?这个善良无私的母亲,该在晚年得到子女们对她起居生活的照顾呀!孩子咋办?儿子没见到妈妈一定会哭,儿子不能没有妈妈,没有妈妈,就没有人为他遮挡风雨;没有妈妈.就没有人知冷知暖,可是活下去该要有多大的勇气。

海巡税务所里往昔充满生气的笑声,变成了催人泪下的哀乐声,人们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立在灵堂前。黑纱环绕着吴善伟的遗像,置于苍松翠柏和君子兰之间,更被层层叠叠的花圈挽联花篮簇拥着,每一朵小花都是一只泪眼,每一句悼词都是发自内心的呼叫:吴善伟,你太年轻了不应该走!

军人、税务干部、工人、农民、学生,一个接一个无言地走过这里,只有挽联上的字留下了他们的心声:

“热爱祖国和人民,

舍己救人为官兵。”

“忠诚伟大事业,

献出毕生精力。”

“一身正气深得人民敬爱,

两袖清风堪称为人楷模。”

税务所里隆重地为吴善伟开了追悼会,军队的官兵们和税务员们纷纷表示:要化悲痛为力量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为实现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宏伟目标,坚韧不拔努力奋斗!

李丽萍怀着悲痛的心情,拖着灌铅一样的双腿,捧着吴善伟的骨灰盒回到了家,一眼看到依门张望的吴大妈和吴刚。她泪流满面默默无声地把骨火盒送到吴大妈的眼前。

吴大妈一下子脸色苍白了,双手在空中乱抓,额头冷汗直冒,好像马上要倒地不起。

李丽萍一把扶住她急问:“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吴大妈摇摇头咬着嘴唇,伸出枯瘦的双手哆嗦地接过骨灰盒,含着混浊的老泪看着吴刚。吴刚望着紫红色骨灰盒咧开嘴笑:“奶奶,我要盒子里的东西吃。”

李丽萍一把抱住吴刚痛哭道:“刚,你还小,不懂事。”她从衣袋里取出一只金黄色闪闪发亮的帽徽,小心翼翼地交给孩子说,“记住帼微,长大后学习你的爸爸,走吧!”李丽萍望着他高兴地举着帽徽,一跳一蹦进了房间。她又转过神来凝望着吴大妈,只见她老泪纵横那双瘦骨枯干的手颤抖地打开骨灰盒哽咽着:“儿呀!你怎么忍心丢下……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子。

儿呀,能挽回你年轻的生命,我宁愿自己即刻化成一堆白骨。”她从骨灰盒里取出一撮骨灰,“儿呀,你虽然离我而去,但你的灵魂永远钻进我的心,每时每刻跳动着。”她把手中的一撮骨灰捂进嘴里咽了下去,“我活脱脱的儿子,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她又吃了第二摄骨灰。

“妈妈……”李丽萍泪眼婆婆地喊了一声,便扶着吴大妈颤巍巍地进了房间。

吴大妈费了很大劲才抑止住借以泄愁的眼泪,严峻地命令自己不能在儿媳妇疼痛的伤口上再抹一把盐。她摇摇那稀疏白发的头对儿媳妇说:“萍儿,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你还年轻要有信心重新寻找幸福。”

李丽萍听着吴大妈的劝言,看着幼小的儿子,她无声地抽泣。

“我这大把年纪疼痛和死亡见得多了,所以深知与亲爱的人生离死别的痛苦,我也看到过很多例子,知道不一定年纪轻、心地好、有人爱就能不死。不过,我们在伤心的时候可以从这样的想法得到安慰。吴善伟用一个人的生命换取一批人,是为国为党为人民献身。有这样一位好儿子,我感到无比自豪和骄傲,仿佛他在军队里服役似的。”吴大妈说完这番话后,平静地坐在椅子上。

李丽萍惊异地看到,当吴大妈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一咬牙把悲伤压了下去,她抖擞用神变得沉着而坚定。她更加惊异地发现,这种坚定还要持续下去……但李丽萍不了解意志坚强的人遇到考验会有多大的能耐。此刻,这个不幸的家庭,处处笼罩着一丝丝凄凉悲伤的阴影,阴森森的使人感到恐惧。她看着吴刚,只见他好像们得了大人们的悲哀.低垂着头触摸着桌子上的骨灰盒,便“哇”的一声啼哭起来。幼小娇儿凄厉的哭声,好像一把雪亮锋利的刀子,深深地扎在李丽萍的心尖上,她默默地流泪!呐喊:“可怜的孩子啊,也许留下你本身就是一种不幸、一种罪过,可是我怎么能忍心扼杀你之存在的生命。”

夜,他们一家三人伏在小桌上,六只不一的眼睛睁圆了,久久地凝望着发出幽幽寒光的骨灰盒。

“哗……”飘泼大雨从天而降。雨点狂怒地抽打着大地。

李丽萍把吴善伟的一部分骨灰埋在坟墓里,每隔七天,她在门前院外点燃一堆幽幽的纸火,以寄托和表达她的哀思。此刻,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湿漉漉的坟墓里对着他的灵魂诉说:“吴善伟,我伴陪你来了,伸出双臂抱紧我。你为什么丢下我走啦?

嫌我臭是不是?”冰冷的雨点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她仿佛做了一场长长的恶梦,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地爬出了坟墓,摇摇晃晃地顶着暴雨,浑身湿淋淋地扶着一棵树站起来,巨大的悲痛山一样压过来,那颗还没有痊愈的心发出汩汩的流血声。

“天哪,我怎么这样命苦,灾难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降到我的身上?”李丽萍的心碎了,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一片黑暗。

令人遗憾的是她所能做的似乎就是哭.从黑夜哭到天明,又从白天哭到黑夜。她问苍天,世间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为什么扼杀他们的情意?

苍天的回答是——风雨交加!

李丽萍惨白的脸上流着病态的光泽,眼皮无力地耷拉着,时时抽搐着的嘴角,透溢出掩盖不了的苦楚,眉头颦蹙,每当想起吴善伟,她就无法再继续想下去了,她觉得自己正朝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暗的洞穴无奈地坠下去,坠下去……坠到病床上李丽萍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身体下半截像离开了自己,什么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她伸手摸摸腿还在,两条腿都还在!突然,她又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轻飘飘的,像一张薄纸在空中悠悠地飘忽。可头却很沉重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像稻场上碾稻谷的碌碡,嘴唇已经裂成两片糊了的红薯干,想喝水。突然,她看见窗外白茫茫的天空下,一位血肉模糊的高大男子颤巍巍地朝她挪来,伸出血淋淋的手敲打着窗门,发出嘶哑的声音:“让我进来吧,我被炸弹炸得疼痛哎,啊唷唷……啊唷唷……

我痛……让我进来,进来……”突然,她从床上蹦起来,猛力地打开窗户.并流出不可抑制的热泪。

“进来吧!进来吧!”她哽咽道,“吴善伟,快来吧。”你昨天晚上陪我梦游了一个晚上。我的恩人,这一回你就听我吧!快回来吧!”

谁知那幽灵却是飘忽无常的,它怎么也不肯露一露脸;只有一阵阵大风雪呼啦啦的卷进屋子来,甚至直扑在她身上。那一堆疯话里头夹着那么一股强烈的痛苦、辛酸,使吴大妈两眼泪汪汪,花了很大劲才把她扶到床上。

“萍儿,你要冷静些呀!我到了进黄土的年龄,最受不了你的折腾了,你清醒些吧!我的孩子。”吴大妈可怜巴巴地恳求她。

李丽萍没有倾听吴大妈劝教似的嚷道,那股猛劲儿直叫人害怕。她的头发技散在肩头,眼睛里闪射着火光,她脖子和手臂上的肌肉异乎寻常地鼓了起来。同时还磨着牙齿,恨不得要把牙齿磨个粉碎。心里千唤万唤着:“吴善伟,我的吴善伟,你在哪儿……不知天堂在哪儿呢?你说过对我关注到死的时候才罢休。我今有一个祷告……我要反复地祷告,直到这条舌头都硬了……吴善伟,我的名义丈夫,把我带走吧。揪住我吧……

不管显什么灵……把我逼疯吧!……只是别把我撇在这深渊里,叫我找不到你;上帝啊!这可是说都说不清呀!我不能丢了我的生命而活着呀!我不能丢了我的灵魂而活着呀!”

李丽萍扭头往窗格上望去,抬起眼来干嚎着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头快要给刀子和枪尖捅死的野兽。

吴大妈轻言细语地劝说她;自己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连哄带拖地将李丽萍扶到床上。李丽萍在床上打滚,本来是神态不清的高烧,现在变为癫狂了。她用牙齿撕扯她的枕头。接着又浑身滚烫地挣了起来,要吴大妈去把窗子打开。

这时候正当寒冬,呼呼的东北风刮得好猛,吴大妈不肯开窗。

一个接一个表情在李丽萍脸上掠过,她的心境一阵阵在变换,不由得叫吴大妈吃一惊,她支撑起一只胳膊,也不再理会吴大妈的话,却像小孩一般从她刚才扯碎的枕头底下拿出吴善伟的骨灰盒说:“我苦苦地寻找你,原来你就在我的床底下。妈妈,我看见窗外站着吴善伟,让他进来吧!”

“你在说梦话。”

“可不,真有点儿怪,我常常看见他站在窗外,等我开了门,他就消失了,你听听有谁在敲门。是我的吴善伟。”李丽萍高兴地笑了起来。

吴大妈仔细一听,确实有人敲门,她一打开门跨进门来的是赵明医生,身背红十字架医药箱,脸长得很英俊,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嘴唇轮廓分明,显示着两条优美的曲线,五官分布的恰到好处,有机地组合在一起,生动而迷人。

赵医生一垮进门,吴大妈马上递给他一块毛巾道:“辛苦了。

赵明医生,外面的天气寒冷。”

赵明医生放下药箱接过毛巾,将自己从睑抹到头转了二圈说:“我接到你的电话就奔来了。”

李丽萍看见他进来,眼睛里闪出泪花,同时也流露出欣喜的目光。她跪倒在床沿上,焦急地向他伸出双臂叫道:“啊,我果真看见了我的吴善伟,我心中的红太阳。过来,让我亲吻你。

过来呀,我亲爱的吴善伟!”她的嗓音、面容、动作,整个的人,表现出令人心碎的神情,就好像一个沉舱落水的人,向远方地平线上阳光里驶过的欢乐船舶,发出求救的信号。

赵明医生立在她的床沿,她哆嗦而惊慌地拉住他的手道:

“你走不了,我寻找到你了。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

吴大妈看见她这样柔肠千转,心痛欲裂恳求着,从胸膛中深深发出一声叹息:“孩子,我苦命的孩子,这是赵医生,来看你了。”

“什么?他不是我的丈夫,吴善伟去哪里了?。”李丽萍两手痉挛,握起拳头狠击脑袋,手缩回来的时候,每只手掌心里都是一把自己的黑色头发,说:“我心中的红太阳,我的吴善伟去哪里了?我的吴善伟。把窗子打得开开的,把开着的窗子钩上呀,让我的吴善伟进来,让我心中的红太阳射进来呀!我的天,妈妈,你为什么立着不动呢?”

“我不愿眼看你冻死。”吴大妈答道。

“你的意思是不愿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李丽萍气呼呼地说道,“不过,我还不曾到奄奄一息的地步,我自个儿来开窗。”

吴大妈还没来得及拉住她,她早已从床上滑落下来,在屋子里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窗子一下子推开,还把身子探出去,也不顾那凛冽的寒风像刺刀般刺在她的肩膀上。

吴大妈求她也没用,后来吴大妈和赵明医生只好动手想把她抱回来。谁想到她在精神错乱中迸发出来的那一股劲儿比他们气力大得多,从她一连串的胡话和行动来看,赵医生确信她是精神错乱了。

天上没有月亮,地面上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黑暗里。远远近近,没有哪家窗子里透露出一点灯火来,这会儿人们早已熄灯人睡了。只有远处一盏路灯还闪着昏暗的光。

“瞧!”李丽萍急切地嚷道:“那就是我亲爱的吴善伟站岗放哨的地方。你看,哪里有盏灯塔。妈妈,你看哪里有闪闪的小光点儿,这黑夜里我的吴善伟拿着手电筒在巡回呢?他肚子饿啦,我赶快去给他送香喷喷的饭菜,我知道他挺喜欢吃我做的食饼简。”

“李丽萍,吴善伟打来电话,他肚子不饿,叫你先上床,他马上就回来了。”赵明医生说着将她扶到床上。

吴大妈趁机关上窗子。

赵明医生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她的眼神、按脉搏、量血压……

血压计的汞柱渐渐地降到了零。

吴大妈立在一边,戴着老花眼镜仔细地端详着李丽萍那憔悴的病模样,像给了吴大妈当头一棒,叫她顿时说不出话来,她只能带着惊惶的神色把眼光从李丽萍的身上移到赵明医生这边来:“她一直在这儿使性子,差不多一丁点儿东西都没有进口,可又咬紧牙关,不叫一声肚子饿。她究竟得了什么病?”

“精神错乱,她经不起丧夫的打击。”

“她从海巡税务所回来后,不吃不睡,常常抱着她丈夫的骨灰盒痴呆呆的。”吴大妈坐在床沿上,抚摸着她的手,“萍儿,你是不是病了?”

“我没病。”李丽萍说时打了个寒颤,好像有一股阴森森的冷气透过她的全身。‘’我觉得头在发烧,而周身却在发冷,再加上我的神经太兴奋,几乎达到糊涂的程度。这倒并不使我感到不舒服,而是叫我着实害怕失去了我的吴善伟,我心中的太阳,我的生命、我的灵魂……”

“赵医生,我和儿媳妇是一根藤上生的苦瓜,她中年丧夫,而我老年丧子,人生中最大的不幸全降临到了吴家。”吴大妈拉起衣襟擦了擦血肿的双眼,“赵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儿媳妇,使她头脑清醒过来,让她从苦痛的深渊里走出来。”

“她顶不住这突然的打击,给她喂药吧。”他们俩围着给李丽萍喂药,可她紧紧地咬着牙摇晃着头拼命地挣扎,抓过药就砸。

吴大妈十分痛苦地说:“她不吃不喝,咋能恢复健康。”

“你的媳妇需要精神治疗法,找一个吴善伟的化身。”赵医生搔了搔头,“我有一位朋友的外表真像吴善伟,对人特别厚道,让他来试试吧!”

吴大妈心里琢磨着自己家是个衰弱的家,再也经不起各种各样的折磨和打击。万一介绍进家的人是个道德败坏和惟利是图的家伙,岂不是引狼入室吗?她默然神伤地问:“你的朋友名叫啥干啥的?”

“名叫陈正华,是绣衣厂厂长。”

“他的道德品质咋样?”

“曾经犯过错误,不过现在高尚了起来。”

“什么错误?”

赵医生咧咧嘴本想告诉吴大妈陈正华坐过牢,但他又害怕道她拒绝,使李丽萍的病情难以治疗,便笑哈哈地把话锋一转:

“犯过独身主义的错误,不过有他看中的女人,也许能滋长他的爱情。吴大妈,你老放心我介绍的对象绝对可靠。陈正华是省优秀‘十佳厂长’,脱贫致富的带头人。”

吴大妈忧愁地说:“他能不能伸出温暖之手,助我儿媳妇闯过难关。”

“他为人忠诚老实,不是死钻在钱眼里的厂长。我敢打保票,他一定能帮忙。”赵医生十分有把握地说,“我打个电话马上把他呼来。”

吴大妈心里想只要能纠正儿媳妇的灵魂,让她脑子里的零件正常运转,还有什么啥不得呢?她看着赵医生脸上露出兴奋的光彩,仿佛她找到了医治儿媳妇的良药似的说:“赵医生,你立即打电话给他。”

赵医生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接通了陈正华的手机,向他诉说了李丽萍的不幸遭遇,恳求他协助李丽萍的心理和精神上的治疗。他满口答应了。赵医生放下话筒欣喜地说:“吴大妈,陈厂长一刻钟赶到。”

“嘟”的一声急刹车,一辆乳白色的小车停在吴家的院子里。

吴大妈走出病房俯身在铁栅栏上朝院子里望去,只见车上走出一个魁梧的男子,她便转过头朝病房高兴地嚷道:“赵医生,你瞧,是不是陈正华来啦?”

赵医生急忙从病房里走出来往院子里看去,他喊道:“陈正华,上这边来。”

陈正华急匆匆地上了楼。吴大妈一瞅傻了眼,他那魁梧的身材,雪白的衬衣外面套着深灰色的酉服显得更加魁梧,油亮的黑发理着新颖的发型,更给他增添了几分英气,一双闪烁着热情的火焰的大眼睛。吴大妈看着看着一下子蹦起来,激动不已地拉着陈正华的手说:“孩子,我的孩子,你又回到了娘的身旁。娘时时刻刻地想念着你……唉,我按着你的脉搏,我的胸膛相应地跳动,你千真万确是我的儿子呀。”突然,她瞧见了赵医生的药箱,猛地清醒过来,歉意道,“我老背时糊涂了!喔,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次抓强奸犯的人。”

陈正华漠然地笑了笑说:“他们强奸变成通奸,哼,两个大胖子。”

“他太像你的孩子了。吴大妈,我还得出诊去。”赵医生把药丸交给陈正华,嘱咐怎样合理地给李丽萍喂药,便背起药箱下楼。突然,他走到中间的楼梯上停下来转过身来喊:“正华,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陈正华走向赵医生,赵医生神秘地对他说:“你把过去犯罪坐牢的事必须隐瞒,否则她们不求助于你,那疯女人就无法医治了。你等到时机成熟,可吐真情。”陈正华微笑着点了点头。

赵医生用力地掐了一下他的肩膀,无言地告诉他“切记!”便快步地走出院门。

陈正华推开病房,看见吴大妈护守在李丽萍的床前。突然,传来了小孩的喊叫:“奶奶,奶奶,我要拉屎!”吴大妈急忙转过身便与陈正华撞了个满怀,她亲切地朝他笑了笑:“陈厂长,我要去照顾孙子一下,这里你护守着。”这时,又传来了吴刚的喊叫。吴大妈边奔边喊:“吴刚,你熬住。别拉在床毯上,奶奶来了。”她又转过头看了一眼李丽萍又喊:“萍儿,吴善伟来啦!”

李丽萍一骨碌地从床上而起来,拉着陈正华的手高嚷:“狠心的吴善伟,我日夜地追赶着你,你却在我前面奔跑。哼,抓到了,抓到了,哈哈哈……哈哈哈……抓到了……哈哈哈……

哈哈哈……”她发出一阵阵鬼哭狼嗥的狂笑。突然,她疯狂地扑向他,他立即拥抱住她。可她穷凶极恶地在他脸上乱抓乱搔。

他的脸上即刻像削了一层肉一样火辣辣地剧痛,渗透出一道道血痕。可他没有厌恶地避开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瞧着她,只见她闪着凶光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觉得暴怒的眼睛在什么地方见过,便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仿佛她的一切不幸全是他造成的。他轻声地说;“我赎罪的机会来了。”他显出无限的抚爱拥抱着她,哪知她更加疯狂肆无忌惮了,龇牙咧嘴地在他脸上脖子上嘶咬。即刻,他伤痕累累。她咬着啮着。突然,发出一阵恶魔般的笑声——压抑而低沉——仿佛整座房子都被吓得颤抖。

吴大妈气喘呼呼地奔进房门,一触此情气愤地吓道:“陈厂长,你快推开她。”吴大妈掰开他俩,李丽萍“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吴大妈朝她猛训道:“你这个恶魔,你咋乱啮乱咬你的亲人,我折断你的毒舌头。”

李丽萍被惊呆了,坐在床上痴呆呆地望着陈正华喃喃道:

“吴善伟,我的伟丈夫,你决不能抛下我呀。嘻嘻嘻……你过来坐这里。”她拍拍床沿。

陈正华走过去坐在床沿上,她依着他的身;“你别抛开我,别离开我,”她直勾勾的眼睛盯着他,伸出一只拼命弯曲的手指凶狠狠地说:“你敢抛开我,我就挖出你的眼珠。”她的双手猛地朝他的眼睛伸去。

“住手!”吴大妈一声怒喊,狠命地拧了一把她的手,她立刻缩回手伏在他的怀里。吴大妈说:“陈厂长,你咋凭这恶魔乱折腾。”

陈正华朝吴大妈报之一笑,温柔体贴地哄着李丽萍说:“你吃了糖药,我不抛开你。”

李丽萍咧嘴一笑,亲呢地搂住他的脖子:“我吃糖药,我吃,嘻嘻,我吃糖药啦!”

吴大妈马上拿来药物递给陈正华,他哄着李丽萍:“丽萍,你吃吧,”他不断地把药丸丢进她的嘴里,“真甜呀,这是谷维素糖药。还有舒乐安定和神衰素丸。”陈正华细心地望着她吞了下去,又从吴大妈手里接过药水,“我的小乖乖,喝巴氏合剂吧!”

李丽萍服了药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吴大妈拿来盐水海棉慢慢地蘸着陈正华血痕斑斑的脸,抱歉地说:“陈厂长,对不起你,害苦了你啦。”

“哪里的话,吴大妈,你别喊我厂长就叫我的名字,”他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李丽萍又说,“你儿子献出年轻的生命保护了大家的安全,而我只是一点点应伤算得了什么。”他站起来看着精疲力竭的老人关心地说,“吴大妈,夜深了。你把一颗心掰开两半,全倾注在儿媳妇和孙子身上,太辛苦了。你老人家千万要保重身体呀!”

“我是一生沧桑经得起生活磨难。正华,我知道眼泪、痛苦、悲伤换不来我的儿子。”吴大妈把海棉放在床头柜上,弯下身子用心察看着李丽萍那满是痛苦表情的脸上的每一个微弱的变化,嘴里唠叨着;“陈正华,我们总算把她从过度亢奋的情绪稳住了。一个人死了还能被活着的人想着惦着悼念着,实在也是一种福气,不知道将来我还能不能有这种福气。”

“谁不惦念一个革命烈土的母亲呢。吴大妈,你儿媳妇发疯也是心不由己的事。”他扬了扬手腕看了一下表,“深夜三点钟了,晚安吧。吴大妈这里由我护着,你放心地睡吧。”

吴大妈扫视了一下房子,再一次端详着酣睡的儿媳妇,心里想:我走后他们一男一女住在一起,万一他品行不正奸污了她咋办?他不是那种道德败坏的人—一省“十佳优秀厂长”。若是他真的做出不轨行为,像他这样诚实的人对自己的行为该要负责,那就让他娶个疯婆,儿媳妇终身也有了依靠。自己毕竟是七旬的老人了,还有几年好活呢?她想到这里就“嚓啦”一声关灭电灯狡黠地一笑:“正华,我睡觉去了,你也睡吧。”

陈正华望着吴大妈拖着散软的腿疲惫不堪远去的身形叹息了一声:“幸福的家庭各有相似之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凝望着守夜灯发出微弱的黄光,又想起吴大妈可以将发疯儿媳妇关押在院子里的仓库里,那里潮湿的墙壁可能会很快使她肩上卸下疯子这个包袱;可以与痛苦和恐惧诀别;可以节省一笔药钱,而在她残烛之年雇用保姆。可吴大妈为什么对儿媳妇简直胜过了亲生女儿呢?因为她那枯瘦的身体里有一个善良的灵魂,她与他儿于一样显得那样的伟大而崇高呀。若是她不嫌弃的话,我愿意认她为母亲,用自己魁伟的身躯支撑着这个残缺的家庭。他想着想着依在床沿上睡着了。突然,有一只手狠命地抓落了他的一把头发,当他睁开惺松的眼睛,看见疯子赤身棵体躺在床上,嘴里呓语连篇:“吴善伟,你紧紧地抱住我,抱着我……”“轰”的一声血冲向了陈正华的脑门,在她的床前两脚颤抖,鼻孔扇动着。在这深更半夜谁知道呢?疯子神志不清也不会告知他人。即使揭发他,可谁能相信一位气质不凡腰缠万贯而且红得发紫的先进人物,手下掌管有几百名的女工,能跟一个寡妇疯子干出这种放荡事吗。人生无肉欲是苦行僧,他那神态像是要冲破不可忍受的束缚,不顾一切地大胆放肆了,便脱掉自己身上的全部衣服正想扑去。突然,他听到了窗外汽车的警笛!警笛就是警钟!尽管那警笛不一定是驶在大街上的警车所发。但是这警笛使他想起了法律,脑子里闪出了黄狱长那张严厉的脸,才想起了奸污丧失意志的女人是一种罪大恶极的罪行。神圣的法律,有一种内在的力量,一种气势在支持着他,使他咬咬牙克制住了,便迅速地穿上衣服扶起疯子。

疯子“嘻嘻”的一笑说:“你干吗不上来睡觉?”他无言地摇摇头。疯子狂怒了,牙一咬、头一句,动怒地又乱抓乱拉他,可他像个慈祥的母亲,精心照顾独生女似的,握住她捏得紧紧的手,松开她扭曲的手指,抚慰地帮她穿好衣服,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哄她进入梦乡。

陈正华在看守李丽萍期间,人也瘦了一圈,每当触到她狂怒的目光,心里就浮起难以摆脱的负罪感,不知为什么她身上每一丁点皮肉如同他自己身上的一样,对他来说非常宝贵,病痛之时也一样如此。当她呓语连篇,他的胳膊会围住她,而不是紧身马甲——即使在动怒的时候她乱抓乱拉,对他说来也是迷人的。当她疯狂向他扑来,他拥抱接受她,既起到制止的作用,又显出抚爱来。当她宁静的时刻,她身边没有监护人,没有护士只有他,他会带着不倦的温柔体贴,在她身边走动,尽管她那双眼睛已不再射出一缕感激的光芒。

天气已稳定地好转,趋暖,每一棵树都抽出了嫩绿的叶片,每一丝花都吐出了艳丽的新蕊。陈正华每天采来鲜花放在她的床头,让花香浸润她的心脾;他经常陪她到户外活动,让阳光沐浴她的身心。终于有一天,她清醒地握着他的手说:“我感觉到了灯火的燃起,感觉到了生命在加剧搏动,感觉到有个声音在劝戒和鼓励我……”当她仔细地打量着陈正华时,他外表虽然与吴善伟相似,可他那鼻梁比吴着伟高耸,这根鼻梁是那样的眼熟.她猛地叫了一声:“我们一起抓过强奸犯吧。”

陈正华温存地笑呵呵道:“没抓着.他们俩成了情人。昨晚,我还看见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呢。”突然,她想起曾经强奸过她的林森木,又看了一眼他的鼻子,难道他是林森水,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林森水没有他这样魁梧和有能力,也许林森木牢狱释放后回家在海上艰苦地生活,穿着破衣槛衫,瘦骨嶙峋的寒酸苦命相……

她十分感激在日后病入膏肓寂寞弧苦走向冥冥之时,有个亲人陪伴在床前,她望着儿媳妇深情的眼种,就像昔日情人的眼睛,那样的亲切,使她激动得枯陷的眼睛内汩汩地涌出了泪水……

街上人声鼎沸,高楼大厦,玻璃明窗,大厦上显目的金色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百货、鞋帽、钟表、服装、皮件、灯具,一片片商店一字排开,手挽手地紧紧挨在一起。

艳阳高照,把一个世界涂抹得明明亮亮。虽然李丽萍置身于其间,但她那颗忧郁的心却与此格格不人,仿佛是阳光照不到身的地方,望着满街熙攘的人流,她不知道往哪里去?见到艳阳下一对情侣相互挽着腰并肩而过,一时间血往上涌心跳加快。她偷偷地看着“粘”在一起的背景,好不亲热,想想自己形单影只,茕茕孑立,一种深深的落空就猛然袭上心头。她自言自语道:“若是我忘了吴善伟,那等于我也忘记了我自个儿的存在!这不——当他安息的时候,我却在受着地狱般的折磨,痛苦得直打滚!”

“我是再不会得到安宁了。”李丽萍只觉得一阵子难过,情绪上的剧烈冲动,使她的心怦怦乱跳得厉害,胸脯起伏不停。事实上她爱吴善伟到了发狂的地步。当她绝对孤独没有人来搅扰她的时候,她会整个儿沉浸在从前和吴善伟度过的那些欢乐的日子的回忆里去,这使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幸福。在那一段过得飞快的日子里,哪怕是一点最细微的情节,如今对她来说,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清新迷人的力量。爱情是一种复杂、细腻和微妙的感情。掌握得好它升华一个人的情操,使人变得纯洁高尚,哪怕是失恋也能使人激奋向上。掌握得不好,会烧毁一个人的理智,变得像动物一样,拼命追求欲望的满足。她想着像个幽灵似的在街头游荡,没人理睬她,没人解救她,这孤独的幽灵只是无所依附地随风飘荡,一会被风拉长,一会儿又被阳光压扁,它不断发出痛苦呻吟,然而也只是像蚊子哼哼似的微不足道……沐浴在老夏初秋时节的阳光,置身于车辆往来人头攒动的喧嚣之中,她感到了一种凄切的清冷和孤独。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倚靠着一株不时有片片枯叶过早落下的老槐树,她费劲地想了半天.想起从家里走出来的本意是要去修理电器。

李丽萍曾经找了五六家电器修理部,他们都不愿意上门修理。若是搬电视上街修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办呢?突然,前面书市里好多人头在这里汇集,各色的衣服构成彩色流。远远看慢慢蠕动,走近看,可有点不文雅了。男女挤成一团也不排队,谁有劲儿谁占上风,你推我操的似乎一幅原始大荒原的生物生存竞争图!这会儿凭的是力量,最原始的当然也不乏才智。比如会钻空子的也行。没想到在这儿能欣赏到体力与脑力竞争的最裸的本质特征。李丽萍的目光停留在人群中挤得最厉害的货架那儿,大概有难得的好书,看他们那个拼命样儿。忽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景,陈正华在那最拥挤的漩涡里,他比谁都挤得野蛮,横冲直撞像“混世魔王”。几个女孩子被他挤得好远,人家骂他也不管,太野了!如果吴善伟在这里的话,他总是很懂礼貌的,上公共汽车宁愿最后一个,即使有了座位也会让给身边的妇女、老人,哪像陈正华这样不讲礼,这样野蛮?

陈正华抢着几本书汗流满面的出来了,一眼看见她.竟没有一点儿为自己感到羞愧。“没办法。不文明吧!”他把鼻子向上一提,鼻梁上就打起皱纹。

李丽萍心里吃了一惊,林森水就常有鼻子打皱的习惯。此刻,陈正华的动作与他是多么相似,她惶惶不安地答:“有点儿。”

“书是有限的,你不挤就被别人抢走了,客观条件限制的,总不会坐着等别人送到你手里吧?在这个社会里不花力气,喝西北风去吧。”陈正华失去了往日大款的风度,抹了一把鼻子笑着说。

“那也得讲点人道啊,人家女孩子不骂你才怪。”李丽萍带着几分责备的口吻,瞪了他鼻子一眼,心里咒骂道:“林森木,你这只狗鼻子见鬼去吧!”

“她们骂我听得见,但我竭力崇拜人类的知识,人的肉体总是要死亡的,只有知识是永垂不朽的。今天的抢购书,实实在在不文明,不过是为了吸收知识而已,而吸收知识的目的还不是为了能给社会创造价值。”陈正华的脸上洋溢着内心的喜悦又道,“人生要有希望,就像身体需要水一样,人是多么需要有希望。没有希望,没有追求,高级动物和低级动物又有什么区别?

李丽萍,你想给吴大妈购书?”

虽然她对陈正华粗鲁购买书物行动怀有偏见,不过她并没有很明确地承认这一点,她还是觉得他的言语行动具有一种无私的高贵感情,远远超过一般渺小庸俗的心灵之上,他们四目相对一笑。

李丽萍闷闷不乐地摇摇头说;‘’我不是来购书的,原想请师傅到家修理电视机,可他们都不愿上门服务。”

“无线电?我也能修,不过技术没过关。”陈正华毫不隐讳地笑着说。

李丽萍舒畅地一笑:“试一试嘛,陈正华。”

“好呀,让我把书送回家。”陈正华陶出面巾纸沾了沾额上的汗珠.微笑地望着李丽萍.恍然大悟道,“我得还要去赵医生诊所取你婆婆的化验单。你婆婆的病好点没有?”

“老样子。”李丽萍脸上罩着阴霾答。

“年老丧子是多么的痛苦和不幸。”陈正华望着李丽萍悲痛忧郁的神情,忙把话题一转,“你在这里稍等,我回家去取工具箱,一道乘车回你的家。”

“一言为定。”李丽萍爽朗地说,“陈正华,你尽量早一点。”

“再见!”陈正华抹了一把鼻子。

陈正华一路上想着李丽萍,她的天赋素质是那样娇嫩、纤弱,那样的温和、柔弱,那样纯洁、美丽,看来尘世不像是她的故上,凡间的俗物也不是她的同类。甚至她那深用的黑眼睛里闪耀着的光亮,她那高贵的额上展现着的聪慧,压根儿看不出她发疯过,也与她的年龄不相称,与这个世界不协调似的,为什么红颜多薄命呢?一个寡妇上有老下有少生活多么艰难呀!唉……他仿佛悟出了人生的道理:人世有如海洋,是海洋就会有海啸和风暴,就会有海浪时时困扰他(她),威胁他(她)。

李丽萍望着陈正华远去的身影心里在想,家庭?家庭没有主心骨,这个家庭就是一个半瘫痪的家庭。要是我们的家庭主心骨吴善伟活在人世间,也许我们成为真正的夫妻。她脑子里又浮起了他们抱着吴刚进村时的一幕。若是吴大妈知道我们是名义上的夫妻,跟她毫无血缘关系,她还能收留自己吗?突然,她眼前浮现出陈正华皱鼻子的动作,总是让她抹不去林森木的影子。九年未见面了,曾经皮包骨头的林森木是不是养成陈正华一样魁梧了。即使林森木体态魁悟了,也无法改变目不识丁的他一下子成为陈正华那样值天文、识地理、通金融的办厂能人呀!她抬起头看见陈正华背着工具箱朝她缓缓地走来了。

街道上的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树下站着陈正华和李丽萍,他们在等候汽车。此刻,李丽萍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地望着树枝上栖息着一只迷人的蓝色小鸟。陈正华深情地凝望着李丽萍,只见她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视,抿嘴一笑,羞怯地两眼低垂,确像一个淑女,使他为淑女的羞怯所倾倒。不一会儿,他微笑地打量着她,她穿着柔和的奶黄色衣服,做工简单的衣服上,只在手腕和脖颈处点缀了一些最朴素的花边,那奶黄色的衣服仿佛像征着春天的时光。夕阳透过树枝斜射在她的头上,她的头发变成了蓬勃的火焰。她举起一只手把一缕散落的卷发拂到脑后。他知道她并非故意搔首弄姿,但这个动作使她丰满的胸部曲线和纤细柔和的腰身显得格外醒目。她很美,很诱人。使他浑身骚动心里咕叽:她是属于我的,属于我的,迟早一天,她是属于我的!突然,公共汽车刹在他们的面前,树上的蓝色小鸟“瞅”的一声飞离枝头颤栗而去。李丽萍用手捅了一下他,他们便上了车并排地坐在一起。

“嘟嘟嘟”陈正华的大哥大响了起来,他微笑着对着手机倾听了对方讲话片刻后说:“好,好的,你们明天来签订合同吧2我们每月能生产二三余万件绣衣,保准按时完成任务。”他说完又听对方讲了一会儿,便笑着说:“我们一定在月底完成。”坐在他俩后排的一位艳丽女人捅了捅陈正华的背说:“大哥,请借用一下手机打个电话。”陈立华转过头笑了笑,把手机递给艳丽女了。

突然,车开到偏僻处被人拦住了,三个男子拦车蹿了上来。

他们抱抄到陈正华和李丽萍的后排。一位满睑横肉的大块头汉子用眼睛横了横低头看报纸的戴眼镜男子嚷道:“起来,快起来!”戴眼睛的还没有反应过来,更加没有意识到车里正在发生什么事。他看着大块头不解地问:“干吗?”还没等这大块头做出回答,他身边的粗矮男子马上喝道:“你少他妈废话,让你起来,你他妈的赶快起来!”戴眼镜的似乎还是没有意识到在他身边正发生的事,他大声讲理道:“我为什么起来?这是我的座位。”大块头朝另外一个高好个子使了一个眼色,那人二话没说一把抓住了戴眼睛的衣领,硬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啪”的一声抽了他一个嘴巴,并目光凶恶地说:“就凭这个让你起来!”周围的人顿时都惊得目瞪口呆了。但大家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并没有谁敢站起来干涉。李丽萍有些惊恐地将身体靠向陈正华。陈正华推开她,却出人意外地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怒向着大块头厉声质问道:“你们凭什么打人?”但他不曾料到,他的话对这三个歹徒不但一点儿震慑作用也没有,相反地竟引火烧身。他话音刚落,那个大块头的歹徒一步跨到他跟前来,极凶恶地把脸冲向他,饿狼一样阴森森地说:“哟,少见啊!哪里来的大英雄?”

陈正华毫无畏惧地说:“不许你们这样随便打人!”

大块头目光更加阴森了,他冷冷地说:“是吗?”说着,他猛地从身上掏出一支火药枪,直接对准陈正华的额头,他的双眼充满了血极凶恶地说:“你他妈的,给我好好待着,要不让你脑袋开花。”

李丽萍被这意外的威胁吓住了,死死拽住了陈正华坐下来低声哆嗦着说:“你不为你考虑,难道还不为我考虑吧?他们有火药枪呀?”

陈正华坐了下来一句话也没说,紧皱着眉头陷入了极度矛盾之中。

高瘦歹徒一直死死攥住戴眼睛的衣领。戴眼镜的整个身心这时也许已被恐惧给摄走了。他声音颤抖地对高瘦歹徒说:“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少废话!拿钱来!”

“拿钱?我没有钱,我没有钱……”

“你拿——不——拿?”

“我没有钱,我实在是没有钱……”

大块头也过来了,他用火药枪指向戴眼睛的。紧接着粗矮个子逼问一句道:“你拿不拿?”

“我,我求求你的.我的确没有钱……”

大块头伸手“啪”地给了戴眼睛一个耳刮子嚷道:“你到底拿不拿?”便把火药枪对准他的脑门。

戴眼睛的即刻服从了,他带着哭腔连声说:“好好好,我拿,我拿……”他边说边从衣袋兜里乖乖地拿出钱来给大块头歹徒。

大块头满足了,他一把把戴眼睛的推回到座位上。接着,他把目标转向了李丽萍厉声道:“你,掏钱!”

李丽萍惊恐地紧紧靠住陈正华说:“我没钱。”

大块头把火药枪对准李丽萍的胸口说:“没钱?是吗?那你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是吗,你什么也没有?那我可就在你身上找了!”大块头说完,伸出一只大手狠命地捏了一把李丽萍的乳房说:“你就陪我睡一觉!”他伸出双臀朝李丽萍扑来。

陈正华猛地蹦起来横在他们中间,虎视眈眈地瞪着大块头。

大块头也许被陈正华魁梧的身躯和正气镇住了,也许还有更好欺的对手,便放开了李丽萍,把目标定在后排一位艳丽女子身上。他们用火药枪逼着陈正华和李丽萍威胁说:“你们不要管闲事,到前边去坐。”陈正华还在犹豫,李丽萍慌忙地拉着他朝前边走去。这时,大块头拿着火药枪退着那名艳丽女出道:“快脱掉衣服。”他见艳丽女牙齿紧咬着嘴唇纹丝不动地瞪着愤怒的大眼睛,就指使另外二名歹徒脱艳丽女的衣服,二个歹徒就冲上去撕艳丽女的衣服,艳丽女手捏手机挣扎了一会儿,便将手机朝大块头的脸上砸去,手机击中了大块头的眼睛而落在铁板上摔了个粉碎。此刻,大块头的眼睛被击得像个红烂桃,他暴跳如雷地喊道:“狗娘养的臭婊子,快剥掉她的衣服,让我弄死她。”另外二个歹徒疯狂地撕光艳丽女的衣服,艳丽女赤裸裸地在打抖。大块头怒暴地将火药枪往后背的领口处一插,像饥饿已久的猛兽朝艳丽女扑过去。艳丽女眼巴巴地望着陈正华乞求道:“大哥,大哥,救救我……救救我……”

陈正华一个箭步冲上去夺过大块头后背领口处的火药枪,他把火药枪对准大块头的后脑勺嚷道:“滚开,快滚开!”他见大块头把艳丽女紧紧地压在他的身下。他愤怒地举起火药枪“啪”地一声击中大块头的屁股,鲜血如注。大块头一只手捂着屁股“哎唷哎唷”地叫着转过头凝望着陈正华,另一只手用力地朝另二个歹徒一挥说:“你们两个快上。”另二个歹徒“嗖”的一声从腰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尺把长尖刀,从前胸刺进去肯定从后背露出来,两歹徒手握尖刀朝陈正华一步一步地逼去。陈正华用火药枪对准他们说:“你们再上前一步,我毙死你们。”二歹徒被镇住了不敢上前半步。大块头疼痛难受地扭曲着变形的脸,朝二歹徒使眼色又望望李丽萍。二歹徒立即转身抱住李丽萍,用尖刀对准她的喉管高嚷道:“快放下火药枪,不放下,我刺死这臭婊子!”

这时,五名警察赶到了,他们三下两下就把三个歹徒铐起来押走了。

戴眼镜者似乎突然从一场噩梦中清醒过来,他赶紧起身追赶警察,他边追赶边在警察的身后大声说:“他们抢走了我的钱,他们抢走了我的钱!”戴眼镜的话声和警察的身影渐渐地远去。

艳丽女早已穿好了衣服走过来,拉着李丽萍的手连连感激道:“大姐,谢谢你,谢谢你!”

李丽萍无言地摇了摇头便和陈正华、艳丽女并排地重新坐下来。李丽萍温情地把脸贴在陈正华的身上,柔柔蜜蜜地说:

“我真害怕,真害怕……”

陈正华抚摸着她的手体贴地安慰着她:“别怕,过去了,一切噩梦都过去了。”

艳丽女突然想起手机说:“手机,大哥,我向你借的手机呢?”她呆愣愣望着陈正华。

“砸碎啦,没关系。”陈正华笑了笑说。

“我回家买个手机赔你。”艳丽女看着摔得破碎的手机壳说。

“没必要。我自己能买。”陈正华很有风度地笑了笑。。

“大哥,你叫什么名字。”艳丽女问。

陈正华笑了笑默不作声,艳丽女万分感激地摇着陈正华的手说:“大哥,你真勇敢,你是无名英雄!我永生永世忘不了你对我的思德。”

满车的人都笑了。

李丽萍和陈正华一踏进吴家,耳边就传来了吴大妈痛苦的呻吟声。

“萍儿,快……快来?哎唷,哟唷……”吴大妈疼痛的呻吟着。

李丽萍轻声与陈正华耳语,让他在客厅里等着,她急忙跑到婆婆的床边。婆婆浑身冒着虚汗,“哇”的一声吐在李丽萍的身上,手上,到处都是稠稠的粘液。她有气无力地对李丽萍说:“我……我裤裆里有屎。”

李丽萍慌忙脱下她的裤子,吴大妈那浓浓的屎尿气味熏得她真想吐。“这简直是活受罪?”不一会儿,便觉得自己出的气也是臭的,胃里像吞进了无数条活泥鳅……直翻腾。酸臭的胃液像潮水般一阵又一阵地冲击着发硬的喉咙,胸脯闷得似乎要裂开,她终于忍不住了,忙放开吴大妈的裤子:“我去拿盆水……”

“萍儿……”

“妈妈,我马上回来。”李丽萍的脚像驾了风似的到了卫生间,便“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堆。她那纷乱的思绪几乎到了绝望的境地,当她从昏沉沉中苏醒过来时,她嘟哝道,“精心料理病人是自己的天职。”

吴大妈的痛苦似乎发作得比以往更厉害,屋外只听见她以摧人心肺的单调而高亢的声音悲鸣:“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可怜的亲爱的吴善伟!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我一世都完了!

我总是觉得同过去一样,你仍在海巡税务所。上帝呀!上帝!你把我儿子这样快就收回去,还不如当初不把他降临到吴家。你难道不知道女人的孩子就是她们的心肝肉儿,做妈妈的失去了孩子就再不信上帝了!啊!可怜的我,偏偏在年老丧子。啊!……

天啊!天啊!你这样把他夺走,那你就从来没有看一看我们是怎样疼爱他,我是多么欢天喜地让他去为国效劳,天公啊,你怎么不睁开眼啊,可怜我这个老婆子。”

吴大妈这些自白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李丽萍的心,她便暗暗地下了决心,我要用自己的肩膀和炽热的心,服侍好妈妈,也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吴善伟,更何况吴大妈对自己就像对亲生女儿那样爱护。我是不是就是她丢掉的女婴?李丽萍沉思着走了出来与陈正华撞了个满怀,他悄悄地告诉她道:“经过小便化验,你婆婆患了糖尿病,小便有四个‘十’号,真厉害呀。”

李丽萍惊呆了,半晌才悬着心问:“能得救嘛?”

“能,一定能。我去看看你妈妈?”

突然,吴刚兴冲冲地跑进门来,嘻笑地拉着陈正华的手:

“叔叔,你来看我奶奶呀!”他们来到吴大妈床前,吴刚推着他喊道:“奶奶,奶奶,陈正华叔叔来探望你啦。”

吴大妈睁开那双昏花眼睛,看见床前有七八个头影、.她迷迷糊糊地嘶哑着喊:“善伟,我的孩子,不要走,靠近我吧!”

他们移到吴大妈的床边,陈正华拉起她的手按按脉博,像个医道精深的医生似的问:“吴大妈,病情好转啦?”

“善伟,我的好孩子,妈日夜思念你,你从税务所回到家啦?

让我起来,别压着我的头。魔鬼压得我受不了。”吴大妈声音抖颤,气喘呼呼,舌头也僵硬得不听使换。当吴大妈没听到任何反应时就又嚷起来了。她那充满痛苦的喊声在房子里回荡,就像长空划过一道闪电一样可怕。

陈正华依在吴大妈的身边,像她亲生儿子似的不断地安慰着她。

李丽萍奇怪地望着陈正华的目光,像是出乎偶然,常常和他的眼睛打个照面;这突然扫射过来而顷刻又避开的目光,在她心里挑起一种极不寻常的感觉,在这目光中既有亲切的赞扬,又有爱慕的。情意。此刻,她正站在一边观察着吴大妈脸色的细微变化,吴大妈的脸安静下来了,她才轻轻地说:“妈妈,你病糊涂了,吴善伟他……”

吴大妈恍然大悟叫道:“吴善伟,他丢下我走了,可我干吗还要切记他呢?天——我的天哪。萍儿,吴刚呢?”

“奶奶,小孙子在这里。”吴刚爬到床上伏在她身边。

吴大妈抚摸着他的头:“叫声叔叔。”

吴刚嗲声嗲气地叫道:“陈叔叔,叔叔。”

陈正华仔细地端详着吴刚,他在容貌上很像李丽萍,有些地方比他母亲更清秀更高雅,但又包含着从一个美丽少妇转化成一个聪明男子的特点。他有和她同样深沉的目光,比她还要开阔得多的额头,表情严肃时会抿紧的嘴巴。他想:要是他像父亲吴善伟,那就会有几分分像我,人家会以为是我的孩子呢。

他笑了笑:“吴大妈,你的小孙子真是逗人爱。”

吴大妈睁大那双老昏眼露出了一些略带欣慰的目光,安详地看了一会儿吴刚:“报名上幼儿园没有?”

“妈妈,九月一日开学,我已经给他报了名。”李丽萍说了一句。

吴大妈抚摸着吴刚的头:“我的小孙子要上学啦!小孙子,要好好读书。”

吴刚亲吻着吴大妈:“好奶奶,我知道啦。奶奶,让叔叔给你看病。”

吴大妈望着陈正华,狂喜地拉着他的手,好像连快乐都没法表示了——可不,看她脸上那副神憎,你还道是天大的喜事呢。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孩子,我的好孩子,真苦了你呀。你是否去过赵医生哪里?我到底患了啥怪病,多喝水、多吃饭、多小便,小便全是白沫呀?”

陈正华挨在吴大妈的身旁,坐在床沿上亲切答道:“你患的是糖尿病,主要是想得多,体育锻炼少。”

“我想后辈子要在病榻上度过呢?”

李丽萍红着眼圈努力微笑着,她决意用全力的劳作和付出,来经受这焚心的磨砺。吴大妈就像她再生的母亲,李丽萍一只腿跪在地上,扑在病床边拉着吴大妈的手:“妈妈,你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很快会好起来的。若是病瘫在床,还有我服侍呢。你还愁啥?”

陈正华微笑道:“吴大妈,你有这样贤惠的好媳妇,还有什么想不开呢?你别胡思乱想好好睡觉养病吧。先服用一些降糖丸。过几天保你起床散步。”他笑着往在床上调皮翻筋斗的吴刚小屁股上一拍。

吴刚知趣地从床上翻下来,拿着变形金钢一阵风似的溜出病房。

“妈妈,只要你坚持按时服药和锻炼,你就能从病魔中挣脱出来。”李丽萍两脚酸痛地站起来。

吴大妈十分感激在日后病入膏肓寂寡孤苦地走向冥冥之时,有个亲人守在床前,她望着李丽萍深情的眼神,就像昔日情人的眼睛,是那样的亲切,使她激动得枯陷的眼睛内汩汩地涌出了泪水:“萍,我恐怕活不长了。”

“妈妈,你干吗说这种话,你很快就会好。”

“好了!为谁?当我好端端时,我的生活就已经变得惨淡,现在我的躯体也变成了一个负担。谁来承担它呢?”

李丽萍俯身瞧着吴大妈眼睛,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她仿佛觉得在激流漩涡中下沉时,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这根稻草就是李丽萍。

吴大妈十分亲热道:“我真幸运,得到了贤惠的媳妇和活泼可爱的好孙子,养儿不能防老,靠媳妇当能防老。”吴大妈说完又沉入在苦思冥想之中。

李丽萍十分诧异,她惊奇地看着吴大妈焦黄的嘴唇,似乎有了一点血色,好像失望一下子变成了希望似的。她为了听懂吴大妈唠唠叨叨的话,向吴大妈再靠近了一些。

“明白吗?在世界上生活多难啊!”吴大妈说。

“是吗?”李丽萍轻柔地问。

“我说的是那些孤寡老人,或者被子女遗弃的老人”“妈妈,不管怎么样,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要是我死了,那你丢开吴刚吗?……”

“不!看在老天爷份儿上,你别这样说吧!”

听到这话,吴大妈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李丽萍觉得这死人般的紫色的嘴唇像花一样开放了。

吴大妈说:“谁能不面对现实呀!萍儿,你年纪轻轻的,可以找到一个归宿,而我得到一个同情者,一个能赡养我的亲人——孙子”“你在说些什么呀?妈妈。”

“我要说,请你向我保证。萍儿,不管你的生活多么艰难,你都要带好吴刚,他是我们吴家的根。”

李丽萍心中一沉,知道吴大妈的心思,认为她嫁了男人,抛弃吴大妈和吴刚。李丽萍难过极了。

房间顿时被悲痛和可怕的寂静所吞没。

李丽萍话锋一转:“妈妈,你哪儿不舒服?”

“萍儿,我……我恐怕活不长了。”处于极度虚弱的吴大妈喘不过气来,继续地说,“萍……萍儿,吴……吴刚……全托给你。吴刚。”

“暧,奶奶。”吴刚捧着篮球满头大汗地冲进房子。“奶奶,嘻嘻,叫小孙子干啥?”

吴大妈伸手捧起吴刚的脸惊讶叫道:“哎唷唷,我的小孙子,咋啦?打球把鼻子都打破啦。”她转向李丽萍说,“萍儿,把吴刚的鼻子用红药水涂上一点吧。疼不,我的宝贝孙子。”她慈祥地朝李丽萍笑了笑.“奶奶把你全托付给了你的妈妈。”

“儿子,吴刚。”李丽萍泪滚满脸把吴刚紧紧地抱进怀里,仿佛要把他拥进自己的心窝里,“来,妈妈把你的破鼻子涂上红药水消毒,下次打球注意些。”母子俩走进屋角里。

“你会好起来的,”陈正华沉吟了好久劝道,“你不会死的,吴大妈。你会战胜病魔,拥有美好的余生。”

“我可不这么想。”吴大妈瘪了瘪嘴摇了摇头,“我梦见了死神。”

“别那么想,“李丽萍拉着吴刚走过去,站在婆婆的床前,温柔地伸出双手抚摸着她瘦瘦的胳膊,“妈妈,你脑子里要像做气功的大师一样有意念,生命之树长青。”李丽萍说完深情地望着陈正华,似乎希望他来证明吴大妈的生命会永远长青似的。

陈正华挪挪身子说:“吴大妈,我特地问过赵医生,他说你患的糖尿病是初发期容易治得好,但要控制饭量,绝对不再吃糖。”

吴大妈望了望陈正华点了点头。

“陈正华,怎样能调理好妈妈的饮食?”李丽萍十分关心地问,她已把倾心服侍婆婆,作为自己的神圣职责了。

“病人吃啥呢?”陈正华皱起鼻子沉吟了片刻后说,“以南瓜和玉米为主食,每顿二两。素菜类也要多吃。”

李丽萍一眼瞧见他皱鼻子。忽然,脑子里跃出林森木。她心里咕嘟着:林森木,你见鬼去吧!你哪能与陈正华厂长比呢?

她问道:“水果类?”

“别的水果糖分多,梨子少量吃一些。”陈正华简明扼要地说。

“糖尿病患者主要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吴大妈吃力地支撑起身子问。

“主要嘛?”陈正华扬了扬墨黑的眉毛说,“我特地翻看过书,是用脑过度、营养不良、缺少体育锻炼。故此,患糖尿病者城市居民占百分之六七十,农民少数。”

“我确实缺少体育锻炼,家务事全压在我儿媳身上。有时想干一点,可儿媳妇把所有活儿全揽完了,根本用不着我插手。”

“妈妈,等你能起床,每天清晨我陪伴你去散步或者打太极拳。”李丽萍体贴地笑着说。

“好主意,”陈正华说,“体育场、东湖公园、花心街道,每天清晨有许多老太太、老头子在锻炼,他们不是跳迪斯科就是练气功;不是打太极拳就是跑步;不是走象棋就是打康乐球等等……”

“我恢复起来的时候,一定去锻炼,”吴大妈激动地凝望着李丽萍,只见她的脸色失去了红润,泛起了一些青光,她十分怜悯地拉住李丽萍的手道,“萍儿,你瘦多啪,咋啦?”

“妈妈,你咋这样说话。我生病期间,你一离开吴刚的房间,就出现在我的床边。你把一天的时间全分给我和儿子,没有一分钟的休息。你茶饭无心,夜不能眠,想不到看电视,几曾看见过像你这样一个百般体贴的慈母呀。妈妈,我全仗着你一片恻隐之心方始从灾难或死亡中得救过来,我欠你的债太多了!”

“萍儿,你我之间有什么欠债之说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挽回自己的一次过失,不该把女婴丢掉。”吴大妈把目光转向陈正华道,“我们俩应该感谢的是陈正华呀!”

陈正华说:“我一瞧李丽萍愤怒眼光,就好像是进行一次灵魂的洗礼,我仿佛在赎罪,赎罪……”陈正华耷拉着脑袋说着。

突然想起赵医生吩咐他不要说坐牢的事,才把话头刹住。

“孩子,你为谁在赎罪?”吴大妈惊奇地问。

“我……我说仿佛是赎罪……”陈正华想要把朝朝暮暮压在心头的痛苦向她们吐露出来,可又想她们知道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特别是这个没有男人顶撑着的家庭,恐怕就把自己柜之门外,他便不作声了。

“这就怪了,孩子。你咋有这么个不明朗的心理呢。可你的心是一颗火热的心,是活雷锋呀。”吴大妈喜爱地瞧着他说。

“活雷锋?”陈正华心里一惊,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卑鄙、恶劣、残酷……他不敢正眼看人,承认自己没有心肝,承认自己残酷卑鄙,良心上背着罪恶深重的“十字架”,他也曾多次打听过那小姑娘,可回答他的是无限的失望——她消失了。是不是她满怀怨恨离开人世?这将使他的内心永无安宁。他咬咬牙:“我哪能与雷锋比。吴大妈,社会精神文明的提高,人人都是活雷锋呀!你瞧,你的儿媳妇多好。”

“我今生能得到这样的好媳妇,是我前辈修的福气。”吴大娘瞧着憔悴的李丽萍,“萍儿,你背上我这瘫痪的老婆子这个包袱,实在是太苦太累了,妈对不起你。”

“妈妈,你哪能这么说话的。”李丽萍想起了自己患病时的情形,“妈妈,你的心是颗火热的心……你这样深深地爱着吴刚,还受到丧子的痛苦,却还能献给我那么多的情意。若是我能换取你的病痛,我心甘情愿让病魔折磨我。”

“你讲的全是傻话。傻瓜,你身体有病做妈的能安生嘛?我顶呱呱的傻媳妇。”

“吴大妈,你有这么好的媳妇,那你应该快乐才是呀。”陈正华微笑着,“你还有一个可爱活泼的小孙子呢。”

“我是奶奶的好孙子。”吴刚摇着吴大妈的手天真笑道,“奶奶,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红光满面像只大苹果,身体棒得像一只大熊猫,在东湖公园边和许多老奶奶老爷爷在一起打太极拳。”

“真是一个好预兆。吴大妈,只要你按时服药,控制饭量,病情很快就会复元。”陈正华十分体贴地安慰着她。

吴大妈忧心忡忡:“我听人说糖尿病就像是世界上第二种癌症,不能根治。”

“我相信随着科学的发展,总有一天创造出根治的药物。吴大妈,你好好地养病,我常会看你的,时间不早了。”陈正华亲切地与吴大妈握了握手,站起来抚摸着吴刚汗淋淋的头。

吴刚将篮球一扔,踮起脚步看了看陈正华的手表拍着手蹦起来喊,“六点钟啦。电视里有《小白兔偷酉瓜》,真棒,真棒!”他活蹦乱跳拉住李丽萍的衣襟,“妈妈,你快打开电视机。”

“吴刚,今晚不能观看,电视还没修好呢。”李丽萍抱起不高兴的吴刚,歉然地笑了笑。

“你把一颗心全扑在我这老太婆的身上,都怪我,”吴大妈自责着又说,“你还去请修理工吧,萍儿。”

“先别请吧,让我这个蹩脚修理工试试看。”陈正华和李丽萍母子俩到了客厅,耳边传来了吴大妈唠唠叨叨的嘶哑声:“正华这孩子,真是个难得好孩子,是个全能者,样样通……”

他们三人在客厅里,李丽萍怀里抱着吴刚,围在桌子旁,母子俩聚精会神地看着陈正华修理电视。他拆开电视认认真真地检查着,遇到难题他又皱鼻子。李丽萍想若是林森本真的变成陈正华这样有教养的人,吴刚这孩子又是他强奸而生的,那自己就会主动地向他求婚。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白痴,尽是异想天开……

“左喇叭破裂。”陈正华检查完电视机零件后说。

陈正华的话打断了李丽萍的思路,她慌张地说:“怎么办?”

“重新安装一只喇叭,我带来了。”陈正华打开工具箱道,“图像不清晰,主要是未调好频道,”他技巧地组装好电视,朝李丽萍笑笑说,“你们好好地看着,咋样?”

吴刚从李丽萍怀里跳下来拍着小手说:“图像清楚啦,真好看!”

“你真是个小电视迷。”.李丽萍摸了吴刚一下头,朝陈正华娇媚地一笑说,“陈正华,你真有能耐。你瞧,图像多么清晰,声音也清亮了。”

陈正华舒心地笑着说:“你请的修理工不错吧。”他看见图像上还有些晃动,便调整了一下频道,“播放《三国演义》。”

“奶奶、奶奶,你最喜欢看的《三国演义》来呀,来呀!”吴刚手舞足蹈地蹦进吴大妈的房间。

李丽萍心想婆婆特别喜看《三国演义》,看见电视就忘了病痛,她便走进房间与吴大妈叽叽咕咕了一阵后喊道:“陈正华,麻烦你把电视搬进妈妈的房间。”

陈正华就立即把电视搬进房子。李丽萍扶起吴大妈斜靠在床头上,并把一只枕头垫在她的后背。大家围着电视兴致勃勃地看着。突然,吴刚从地上蹦起来拍手惊叫:“你们看,你们看,电视里有叔叔和妈妈呢。”

电视新闻播放着陈正华和李丽萍.他们在公共汽车上与歹徒搏斗的情景,广播员转出了润甜的声音,赞扬了他们勇敢地与歹徒作斗争的崇高品德。

吴大妈开心地笑着说:“你俩真做了一件有脸面的事。”

陈正华望着李丽萍一笑,把电视频道调到《三国演义》上说:“《三国演义》收视率,在全国排列第二位。”

“第一位呢?”李丽萍惊诧地问。

“新闻。”陈正华答道。

吴大妈看着电视忘掉一切——包括她自己。她只顾那么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拍手鼓掌,那板眼儿鼓得真可谓有情有致,有的有味,仿佛病魔已经赶走了。

吴刚坐在吴大妈身旁笑嘻嘻地问:“奶奶,你常说文臣、武将、吴公是什么?”

“小孙子,你看那个头戴官帽,身着官服,文质彬彬,常为朝廷献计立功的是文臣。”

吴刚眨着眼睛问:“武将呢?”

“武将呀,一个个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你看张飞武将来了,他一脸漆黑,怒目圆睁,络腮胡向上翘起,常常摆出一副与敌拼杀的架势。”吴大妈目不转眼地盯着电视说道。

“怪不得他在长板坡一声怒吼,整个曹营将土被吓得翻身落马。”李丽萍插上一句。

“可惜张飞不懂得官兵一致的道理,后来被士兵暗杀而死。”陈正华说。

“你懂得了官兵一致的道理,故此,你厂的职工以厂兴为荣,以厂衰为耻。你真智谋呀,孩子。”吴大妈十分感慨地称赞着陈正华。

“奶奶,你说叔叔比诸葛亮还聪明呢。”吴刚向陈正华扮了一个鬼脸遭。

“诸葛亮知天文、识地理、重调查、重分析,压根儿不是凭什么八卦才料事如神的,叔叔哪里比得过他呢?”陈正华接着吴刚的话茬说。

“三个奥皮匠能比得上诸葛亮,”吴大妈聚精会神地望着电视又道:“你们看《煮酒论英雄》,刘备自从得了诸葛亮,从弱到强,终于形成三国鼎立之势,不简单,确实也算得一雄。可是后来他不听诸葛亮的劝阻,为私仇向吴兴师,到头来损兵折将,狼狈不堪,落得个在白帝城托孤的悲惨结局。可惜哪!”吴大妈叹息道。

“奶奶,那兵器架上插着什么刀?”吴刚突然叫了一声说。

“青龙偃月。是一把宝刀,过五关斩六将。”李丽萍抢着回答,“《三国演义》都是打打杀杀的,不如看生活片。”

“萍儿,看《三国演义》并不是看打打杀杀,而是看他们的智谋。”吴大妈满脸不悦地说。

“主要是看诸葛亮。”李丽萍反洁道。

“对呀,舌战群儒,草船借箭,火烧赤壁,空城计等等,都是以诸葛亮的才智谱写的光辉篇章。”陈正华看着手表又道,“我得回厂,有客户等我呢。”

“喝碗人参汤再走吧。”李丽萍嗫嗫嚅嚅地说,但陈正华借口很忙要走,婉言谢绝。

吴大妈忍不住插嘴说:“我萍儿第一次请你喝茶,你就谢绝啦!喝了再走吧,孩子!”

陈正华没理由再拒绝了。李丽萍端给他一碗人参汤,慢慢地喝起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审视着李丽萍。

突然,吴刚高嚷道“妈妈,我也要。”吴刚的眼睛盯着陈正华的碗叫。

“叔叔给你喝。”陈正华把碗凑到吴刚嘴边。

“吴刚,锅里还有呢。叫你妈端来。”吴大妈伸手在吴刚的脸上轻轻地拧了一把,“陈正华,你喝吧。萍儿,快给吴刚端人参汤来。”

“妈妈和吴刚你们俩都有参茶,我马上端来。”李丽萍走进房子。不一会儿,就把人参汤端给他们俩。吴大妈让吴刚去拿擦手巾。

李丽萍忙说:“我去。”

吴大妈看见李丽萍如此干练,舒心地对陈正华笑了。陈正华说:“你的儿媳妇多好呀!”

吴大妈心满意足地笑道:“大概是老天听到了我们失去亲人的悲惨呼声,派她来与我共度晚年。陈正华,你也应该成家啦。”

“吴大妈,没有爱情家庭可以生存,若是没有事业无法生活。”

“你说得对,可没有爱情的生活,单调、空虚、孤寂。”

“可是没有人看上我!”他说着眼睛盯着李丽萍,只见她那明眸的一瞥中流露出来的深情挚爱,甚至天上的神灵瞧着她,也会笑逐颜开。李丽萍拿起了擦手巾递给陈正华,又为吴大妈端了一碗中药汤。

吴大妈说:“干吗为我劳神费力的?”

“这是我的本分,妈妈。”李丽萍把药汤递到吴大妈的手中。

“我的本分。”吴刚嗲声嗲气地学着说了一句,便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变型金刚收在便帽里,大家都笑起来了。一只苍蝇,一定受了吴刚那碰破了的鼻子上血腥味的引诱,屡次飞来停在吴刚的鼻尖上。当他用小手去抓,却又慢了一步没有抓到,苍蝇冲向窗帘上栖息下来,但对吴刚的红鼻子仍然恋恋不舍,时刻飞来耍停在上面。

每当苍蝇飞动一次.便引起一阵哄笑。吴刚被刺痒得不耐烦了,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嘴里仍咕咕着:“该死苍蝇,臭苍蝇。”这时吴大妈和陈正华都忍不住了,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溢了出来。

李丽萍抱住吴刚,哄了一会儿,便从茶几上拿来一只苹果说:“吴刚乖乖,吃一只红富士苹果吧!”

陈正华看了一眼李丽萍,正好与她的目光相遇,两人都感到有点儿不大自然,一股不可知的力量,使他俩的目光时时相遇,像是有什么吸引力叫他们同时提起眼睛,在他们之间已经交流着一般微妙的、朦胧的感情。他们彼此都觉得相依在一起会感到快乐,也许由于彼此都在思慕着对方。

陈正华道。“我得走了!”他说着又看了李丽萍一眼,总觉得她的神情隐藏着那幼女的影子,使他觉得在她面前有一种赎罪感,便抱起吴刚吻了吻。他心里想李丽萍真是水做的女人,她的生活担子确实太重了。他凝望着李丽萍说:“吴大妈,我得走了!”

“在这里吃晚饭吧!萍儿,烧饭时多放把米。”

“我得马上回去,厂里有客户要签订合同。你们有啥事就打电话吧。”

吴大妈笑了笑,从她的笑里却又分明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发自肺腑的忧郁和困惑。

“这是我的名片,拿着!电话手机的号码这里全有。”陈正华把名片递给李丽萍,依然是那种少有的和颜悦色。

李丽萍愣怔着,不知是该点头好呢还是摇头好。

陈正华告辞时,最后又向李丽萍瞟了一眼,那目光仿佛是对她表示的一种更亲切更温柔的特殊告别。

“这孩子是一位见义勇为的好厂长。萍儿,你送送他。”吴大妈道。

李丽萍将陈正华送到大门口,握住了他的手,那是一只厂长才有的有力、刚劲、粗大而光滑的手。陈正华觉得有些尴尬,把手轻轻地缩了回去说:“再见!”便踏着沙沙作响的树叶走了。李丽萍站在梧桐树下,呆望他迎着夕阳远去的背影,整整地站了一刻钟,才怏怏不乐地回到了家,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你不是林森木,除非林森木脱胎换骨了。”

吴大妈听见李丽萍回来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对她笑笑说:

“萍儿,陈正华走了没有。”

“走了。”李丽萍依在吴大妈身旁坐下。

“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青年。一天深夜,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子因自行车把手断裂,飞出车外,血流满地,当即不省人事。陈正华见状毫不犹豫背起那男子要了一辆车子直送医院。又有一次,在车上有流氓侮辱一个女顾客,他同流氓展开了肉搏,将流氓送进派出所,原来这流氓是个越狱犯,公安部门正在追击的杀人犯。陈正华多次为社会安定做出贡献,被公安部门授予“见义勇为”勇士。萍儿,看到他就像看到我的孩子。”吴大妈望着李丽萍,只见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吴善伟的骨灰盒默默地流泪。她强作欢颜地说:“萍儿,我的好媳妇,人生的旅途这样漫长,人生的意义不仅仅是爱情两个字,还有许多值得珍惜、值得留恋的东西,何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做人若为爱情而活是不明智的,做人若为爱憎而死是愚蠢的……”

“妈妈,没有爱情的人,好比是世界上没有阳光,寒冬里没有春天,心就阴暗了。”李丽萍无声地流淌着眼泪。

“萍儿,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离别之苦,生与死是自然规律,谁也不可违抗。不过像吴善伟这样牺牲实在是太早了。那有什么办法呢?你就用阿Q精神胜利法(人迟迟早早要死)来安慰自己吧。”

从此,李丽萍对吴善伟的去逛,像吴大妈所说的那样,以阿Q精神胜利法来安慰自己。她慢慢地在生活上习惯于听天由命,就像有些水使水壶逐渐积起一层水垢一样。她的心思用到对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情上去了,每件简单而平凡的事务都成了她的牵挂了。她总觉得希望在生活的边缘离她而去,她的太阳遇上日蚀,在正午就开始暗谈,她觉得不到日落不会有改变。痛苦和卑贱的联想成了她记忆的唯一贮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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