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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吃的记忆

吃的记忆,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是最深刻的。

四十多年前,人们对于吃的需求,是第一位的,远远超过了衣、住、行。

吃的记忆,是历史记忆中最真实、最具体、最直接的,是历史的细节。

吃的记忆不仅仅是记住人的生理感觉,还折射出许多时代的特征。

小孩子喜欢吃糖,但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儿时的欲望是不容易得到满足的,即使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

什么时候第一次吃糖,估计谁也记不清了。我对糖最深刻清晰的记忆,是六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吃糖精。

一次,儿时的一个好伙伴,很神秘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万金油盒子,里面装了一些像味精似的白色东西,几个孩子围在一起很好奇。他用手指沾了一点点,分别给几个小伙伴放在舌尖上,问:“甜不甜?”

我先是感觉有一点苦,然后随着唾液的分解,马上感觉到很甜很甜,比吃过的任何糖果都甜。“甜吧?”小伙伴们纷纷点头。“这是糖精!听我爸爸说,是从煤里弄出来的。”我们都很吃惊,就这么一点点,怎么会那么的甜。大伙再想分享一下,这家伙很快把小盒子揣进兜里跑掉了。我们都很失望,再舔舔嘴唇,竟然还十分的甜。这是我第一次感到甜味是如此有魔力。

那天下午,我的两个弟弟很晚都没回家,父母十分着急,四处寻找,不见踪影。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这俩兄弟回来了,俩人的嘴唇边全是煤灰,双手乌黑,指夹盖里也全是煤灰。全家人都很吃惊,怎么会弄成这个模样?问了半天,俩人才说,吃了糖精后还想吃,听说是从煤里弄出来的,于是就跑到附近的一个煤厂,到煤堆里寻找里面的“糖精”去了。父母听完,一下子从开始的紧张着急转为大笑。若干年后我们都长大成人,每次提起这件事,还会捧腹大笑。

说实话,我们儿时还是不缺糖吃的,家里的糖盒里总是有糖块,但不让我们随便吃,由妈妈发给我们,并要求吃完糖必须漱口,怕长虫牙。这样管束,根本不能满足我们小孩子对糖的无止追求。

只要身上有了几分钱,想买的肯定是糖。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家附近有好几个小杂货店,卖些油盐酱醋、散装白酒、学生铅笔、作业本、橡皮擦等。而最吸引我们小孩子的,还是整整齐齐摆放在柜台上的一个个玻璃罐子。外形像瓷器“将军罐”的玻璃罐,里面装有各种很便宜的糖果,最常见的是没有糖纸包裹的“光咚咚”(当地方言“裸体”的意思)糖,一分钱两颗;还有五颜六色、黄豆大小的珠珠糖,一分钱十颗;五分钱一包的姜片糖,还有话梅、橄榄等。我们最常买的就是“光咚咚”糖和珠珠糖,经常是两三分钱的买,店主拿出一小张比较粗的食品包装纸,揭开玻璃罐的盖子,用一把小勺子,舀出糖块包起来,又很快地盖上盖子。我们一拿到糖块,首先就把放进口中的第一块糖嘎嘣嘎嘣地嚼了,之后的糖才慢慢地含着,慢慢地品着,直到它最后变得薄薄的、小小的,像是一块玻璃渣子似的,最后,一下子忽然就没有了。

那时,我们这些小孩子对糖的渴望似乎胜过了吃肉吃饭。家里酿的甜酒糟,还没等完全酿好,中间渗出的甜酒汁就被我们偷偷地吃光了,只剩下一堆干瘪的糯米皮子。每到春节前,远在北京的姥姥、姥爷,就会给我们这些馋糖的孩子们寄来北京的奶糖、水果糖和果脯,那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因为许多糖果我们这里没有,那些漂亮的玻璃糖纸,都是小女孩们收藏的上品。

少儿时吃糖最过瘾的一次,是院子里的徐阿姨结婚时。徐阿姨是个大龄女,她爱人是个军人,当时在市里一家国营糖果厂当军代表。因为那时好的水果糖少,而且又贵,所以军代表就在这个厂里买了许多“光咚咚”糖块,用蜡封过的纸盒子装着,有十多二十盒,又买了许多包糖的玻璃纸,买了葵花子、花生,请院子里的邻居帮忙。我们小孩也去帮忙,弄得她家的小屋像个小作坊,很热闹。大人们帮着炒瓜子、炒花生,我们小孩子就包糖块。徐阿姨说,糖随便吃,但是必须包得漂亮。那次我们吃糖真是吃够了,吃得舌尖都疼了,一沾到糖,舌头就像被小针扎似的。到后来让你吃都不敢吃了。

关于吃的记忆,口味的转变是印象最深的。其中一个是折耳根,一个是辣椒。

第一次吃折耳根,是在院子里的宋阿姨家。我们那时刚从北方来到南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东西。折耳根,又名鱼腥草,因为它的叶子形状像心形,所以有的地方又叫它牛心草。贵州、四川等地都视为时令小菜。那时,看见宋阿姨家经常在理着一堆草根似的东西,掐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洗干净后放些辣椒面、酱油醋什么的,吃起来很香的样子。那时院子里邻居之间的关系很好,小孩子吃饭时端着碗乱跑是常有的事,于是宋阿姨就让我们尝一尝折耳根。第一口吃,感觉有股很浓烈的腥味,一种生鱼的腥,又似一种泥土的腥(后来才知道它的学名叫作鱼腥草),有点想呕吐。但是很快这股怪味就被拌料里面的醋酸味和辣椒味给中和了,形成了一种特有的味道,这种刺激让人很想再尝试,于是又吃了第二口、第三口。

小孩子的味觉是很容易改变的。我们这些北方的孩子对折耳根这种特有的腥味,既有一种味觉上的本能抵抗,又有一种对新鲜刺激的向往,于是我们家也买来了折耳根,按照宋阿姨家的做法,试着吃起来。因为那时还比较怕辣,所以刚开始就少放辣椒,很快,就适应了这种腥味,并且,辣椒面越放越多,这才真正感觉到了折耳根那种带有腥味的香。几十年过去了,这种带有地域性的味道,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的味蕾记忆里,以至于到了后来,从贵州迁居到外省的亲朋好友,都要托朋友从贵阳带折耳根过去。

父母刚开始吃不惯这个折耳根,毕竟味觉不像小孩子那么容易改变。但时间长了,慢慢地就适应了,并且也喜欢上了折耳根这东西。那时还没有人工培植的折耳根,只有每年的春天,才有自然生长的折耳根。这个时候的折耳根最鲜嫩,指夹轻轻一掐就断成两截,并散发出浓浓的香味。每到春季,农民们就挑着用稻草捆扎着的折耳根在城里叫卖,一角钱三四把,不用半天,就能卖完。

第一次吃辣椒,也是因为吃折耳根。之前在北方生活,能吃大葱和生大蒜,但辣椒的辣,却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辣。北方的大葱,辣中带甜,辣的是嘴;生大蒜的辣,辣的主要是胃。而南方人生活中离不开的辣椒,不但辣嘴,还能让你全身辣出汗来,经过浑身麻麻地冒汗后,你会感到一种畅快。刚开始吃辣椒面时,这种感觉还不是那么的强烈,到了后来,吃过了贵州特有的油辣椒,才真正感觉到什么叫辣。这种感觉,只有以前不吃辣椒的人才如此强烈,从小就吃辣椒的本地人,是很难有如此感觉的。

贵州的辣椒,吃法很多。几乎所有的菜,都放辣椒;几乎所有的面条、米粉,也都放辣椒。那时,贵阳的早点除了油条、豆浆,主要是面条和米粉,这两种食物都放辣椒——红油辣椒。面条也好,米粉也好,煮好以后盛碗里,除了肉末、香葱等佐料外,最后要用一个长把子的小勺,给碗里舀上一勺红油辣椒。

刚开始并不知道这一小勺红油辣椒的厉害,把面条拌匀了以后一吃,才知道什么叫辣,嘴唇发辣,舌尖发辣,口腔发辣,然后额头开始冒汗,等把一碗面吃完,已经全身是汗了。辣过之后,人觉得很振奋,爽快。日子久了,就不觉得那么辣了,吃面吃粉时,还要求再多加一点辣椒才觉得够味。

家里也慢慢开始吃各种做法的辣椒,炒菜时也放辣椒。北方人喜欢吃面食,以前吃馒头,主要是往馒头上抹臭豆腐,后来吃辣椒上了瘾,吃馒头时就抹红油辣椒。馒头掰成两半,把红油辣椒往中间一夹,吃起来觉得真过瘾,北方和南方的口味在这红油馒头里统一了。

从北方饮食里带来的味觉习惯,并没有因为接受了辣椒而改变。生大蒜照吃,生大葱照吃,南、北方的辣,都喜欢。而南方的许多人,吃辣椒不怕,但吃生大蒜、生大葱却不敢,至少,不喜欢吃。

从没吃过辣椒,到喜欢吃辣椒,再到最后离不开辣椒,我们的味觉已经完全南方化了,以至于几天没有辣椒吃,就觉得吃饭没胃口。一次去东北出差,几天没吃上辣椒,就向饭店服务员要辣椒,结果端上来一小碟红红的“辣酱”,一吃,基本上没辣味,只有一种酸酸咸咸的味道。再问服务员,还有比这个“辣酱”更辣的吗,服务员转身又端上了一碟泡椒,再吃,还是没辣味,只好作罢。后来,只要到不吃辣椒的地方出差,时间超过三天,我们就要自带一瓶辣椒。

我们的儿时,吃,虽然困难,但充满了生活的情趣和家的味道。现在物质丰富了,吃什么都方便了,但总感到少了些什么。

每到春节,北方人吃饺子,南方人做菜,但到正月十五,南方人和北方人都要吃一个共同的食物——南方叫汤圆,北方叫元宵。

那时吃汤圆,从买糯米直到做成汤圆,全部过程都要靠自己。首先,每家每户都要在规定的时间里,去粮店买回定量的糯米。然后,在春节来临之前,去专门的家庭小作坊里,把糯米舂成糯米面,贵阳话称作“磕糯米面”。

那时候,贵阳市大街小巷里有许多家这种小作坊。每到春节前,小作坊前都会排起长长的队。大人、小孩端着大大小小的盆盆钵钵,里面盛着用水泡过的糯米。

这种小作坊,屋子中间的地上埋有一个饭锅口那么大的石臼。石臼上方安放有一个一米多长的圆木,圆木前端插有一截木头,正好对着石臼。圆木的尾端下方的地上挖有一个坑,靠圆木尾端三分之一处有一个支架,这样正好构成了一个杠杆。房梁上吊着一根粗绳,磕米的人站在绳子下,一只手拉住绳子,一只脚踩在大圆木的尾部,往下踩一下,然后又放一下,圆木前端插着的那截木柱正好一上一下地打入石臼中间,放入石臼中的糯米就慢慢地被舂成细粉了。

磕糯米面的人多了,店主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这时一般都是顾客自己去踩,店主人在石臼前用长勺子不停地搅拌着石臼里的糯米。舂得差不多的时候,店主人就叫停一下,然后把舂好的糯米粉舀出来筛上一遍,把粗米粒重新倒入石臼再舂,直到全部磕完。虽然每家也就七八斤或五六斤,但舂完一家起码也要半个小时,所以排队的时间长,每家中途都会换人,上午去的稍晚了,要下午才能弄完回家。排长队舂糯米面和排长队买肉一样,是那时春节前城市一景。

糯米面磕好了,全家人都感觉完成了一件大事。拿回来摊放在大簸箕里晾干。对于吃汤圆来说,这只是完成了一半的工作。剩下的还有做汤圆芯。把只有春节才供应的,也是排了无数次长队买回来的花生、葵花子、核桃、芝麻等拿出来,小孩子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东西剥壳。大人们要再三叮嘱:“别边剥边吃!吃了就没汤圆吃!”

那个年代,孩子们平时没什么零食吃,看见这些香嘴的东西,哪会不吃。偷吃是会有的,但一想到吃汤圆,想到那香甜的汤圆芯,总还是会克制一些的。

花生、葵花子什么的剥完了,大人们就要做汤圆芯了。搬来小石臼(贵阳话称为“擂钵”),把这些东西倒进去,用石棒或铁杵慢慢舂,直到舂成混合的粉泥状,舀出来放进大碗里,再放上白砂糖,汤圆芯就做好了。这些汤圆芯一般都要在节前准备好,大年十五时才用,为了防着被馋嘴的孩子们吃掉,大人会把汤圆芯用勺子抹平,纱布盖好。不过到了包汤圆那天,汤圆芯总是会少掉一些的。

元宵节终于到了,一家人忙里忙外,和糯米面,烧水,拿碗筷,围坐在铁炉边上,包着一个又一个白白圆圆的汤圆。讲究一些的,汤圆芯里还要放一些切成小丁的猪板油,吃起来又甜又油。汤圆芯不够了,余下的糯米团就煮成甜酒粑,也很好吃,很解馋。

为了这十五的汤圆,全家人前前后后要忙碌好几天,虽然也就吃那么一两顿,但这个过程却使全家人都参与其中,“圆”在了一起。

最能把一家人团聚在一块儿吃饭的,就是冬天里的火锅。这种带有地方特色和时代特点的家庭火锅,现在即使是在贵阳本地,也很少见了。

那时候,贵阳冬天里居民几乎每家都要在家中烧火取暖,用得最多的就是铁炉子。加上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不知什么时候,就形成了这种“贵阳家庭小火锅”,做起来十分简单:油辣椒作底料,主要食材就是大白菜。

说起贵阳这种火锅,首先要专门说一下贵阳的“糍粑辣椒”。贵州、四川、湖南等几个省,是吃辣椒比较厉害的地方,但好像贵州的人吃辣椒更厉害一些,比如这种“糍粑辣椒”,几乎每家都有一罐,吃面条、吃米粉、拌凉菜、做蘸碟,都离不开这种辣椒。有时没什么菜下饭了,就舀一勺这种辣椒拌饭。

做“糍粑辣椒”,首先要用擂钵。那时,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小小的擂钵,大多是青石打制的,也有的是铸铁的。舂辣椒用的杵,有从河里找的圆柱形的鹅卵石,也有铁棒。

先把干辣椒洗干净,然后剥几头大蒜,刮几块生姜,把这几种东西放入擂钵里舂,直到把干辣椒全部舂碎。其中的大蒜汁、姜汁和辣椒混为一体,就形成了很黏稠的糯米粑状,所以这种辣椒被称为“糍粑辣椒”。做这种辣椒,一般有三种用途:一个是做成红油辣椒,用菜籽油烧热后把“糍粑辣椒”倒进油锅里,小火熬制到出香味,再加入盐、味精、也可加适量酱油,贵阳人家家都会有这么一罐“糍粑辣椒”做的红油辣椒;二是做辣子鸡,贵州的辣子鸡,必须用这种“糍粑辣椒”来炒,才叫正宗,炒出来的鸡块,浸透了红油,外焦里嫩,汤汁又红又辣;第三,就是我们现在要说的“贵阳家庭小火锅”。

吃这种火锅时,锅里先倒入菜籽油,油烧好后倒入“糍粑辣椒”,熬制几分钟后,再加入小半锅水,放盐、酱油、味精,最后加一把蒜苗,把白菜用手撕成块扔进锅里,煮开后就可以吃了。一般是一边吃,一边再加白菜,然后再不停地加盐、味精和蒜苗。一家人围坐在炉子周围,吃得浑身发热,甚至吃出一头汗水来。家里要是有炼好的猪油,中间加几勺,那当然更香。

那时,这种火锅在冬天是家庭里的主菜,很常见,既省事,又快,既热乎、又热闹。要是想改善一下伙食,煮火锅时还可以加粉条、豆腐,更好些的,加上些五花肉片。当然,大部分还是以白菜为主,那时候,确实没什么吃的。

我们当时正是“吃长饭”的时候,光吃这种白菜为主的火锅,虽然香,但毕竟觉得缺油水。实在馋得很的时候,父母就拿钱让我们去商店买个红烧肉罐头,煮火锅的时候就放一半进去。那时的红烧肉罐头基本上是大肥肉和猪油,所以也正好补了我们的油水,每次吃到最后,锅里的剩汤都让我们几个孩子倒在碗里拌饭吃了,觉得真是香啊!

现在家庭里吃个火锅很方便了,食材也丰富得多了,电磁炉一开,又干净又快速,但是,和四十多年前那种简陋的火锅比起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在我个人“吃”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两次呕吐。

第一次是吃土豆。大概是1970年吧,那时我十二三岁,父母全都下到“五七干校”蹲牛棚去了,家里就只剩下我们几个小孩子。市面上没什么蔬菜,只有应季的土豆。父母从干校回家一天,又带回了一大口袋土豆。于是就成了“土豆当家”:炒土豆丝,炒土豆片,烧土豆,煮土豆……上顿吃,下顿吃。因为没油水,怎么吃都觉得不好吃,但又没什么其他东西可吃,只得将就吃。土豆太多吃不过来,又怕生芽坏掉,院里的阿姨又教我们做土豆片,把土豆切成片,用开水焯过一遍后捞出来晾干,然后用油炸了吃——反正就是变着法地吃。

有一天,煮了一锅土豆,剥了皮,弄成土豆泥,每人盛一碗。先是放盐吃,觉得太咸了,又弄了一碗放白糖吃,吃着吃着,就感觉胃里从下往上翻,强忍了几次还是没忍住,一下子就吐了出来。那种感觉,就像是要把这辈子吃过的所有土豆全部吐光。吐过之后,顿时觉得无比畅快,像告别了一个世界。

从那天之后,看见土豆,闻到土豆味,就马上想呕吐,整整有两年的时间不能吃土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才逐渐好转。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我们贵州最贫穷的一个地区,当地的农民一日三餐都是土豆。没有白糖,把土豆在炉灰里煨熟,蘸干辣椒面和盐巴吃。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第二次呕吐,是因为牛奶糖。那时候大概是上初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总想吃东西,因为油水少,刚吃完饭没多久就又开始饿了,想吃肉,想吃糖。一天,实在是很想吃糖,就跑到家附近的一个糖果店,用节省了许多天的零用钱,果断地买了半斤花生牛奶糖,准备一口气全部吃掉。为了“吃独食”,我没有回家,就在附近的街道上边走边吃。一颗糖还没吃完,第二颗就放进了嘴里,一连吃掉了七八颗。正在这时,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从我身边驶过,只听见“嘭”的一声,然后是一阵急促的刹车声,我本能地回头一看,一个人倒在了车的前轮和后轮之间。因为离得很近,我第一次看见了有生以来最不愿意看见的场面。白色的人脑组织使我瞬间联想到了我口中白色的、软软的牛奶糖,一下子就感觉胃在翻腾,心跳急速加快。这时周围的路人已经纷纷围了上去,我蹲在路边人群外,马上呕吐了起来,刚刚吃进胃里所有的奶糖全部吐了出来。没有人注意到我,只有不断跑来的人和哭叫声。我摸出了所有还没吃掉的牛奶糖,悄悄扔在了地上。

我缓过神来,看见了死者的儿子,一个十分熟悉的面孔,他家就在附近,父亲是位中学老师,说是有历史问题,当时曾经被批斗过很多次。在我的印象中,这一家人都十分老实本分。现场许多附近的居民,都说是老人是自己忽然撞向了汽车。

那时我虽然还小,也听说一些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自杀,但亲眼目睹这一惨状,还是第一次。我以一个少年的本能反应——呕吐——第一次见证了生命的脆弱。

几十年一晃过去了。现在,物质是极大丰富,人们再也不会因为没有吃的发愁了。

东西虽然多得让人目不暇接,但有一个最大的感觉,就是现在许多食物,都没有了原来的味道。

现在许多80后、90后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许多食物原来的味道。他们甚至认为,现在的味道就是这些东西该有的味道,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吃过“本真”的东西。

先说肉。那时候,猪肉虽然少,但是香。炒瘦肉,不用放芡粉,炒出来照样嫩;炖肥肉,不用放香料,你就能闻到肉香。为什么?那时的猪喂的全部是传统农家饲料,猪吃的是玉米、豆渣、猪草、菜叶、红苕藤,还有城里收上来的潲水,喂猪要煮猪食。这样喂养出来的猪虽然出栏慢,要一年左右才能屠宰,但它是按照动物生长规律长成的。而现在的猪,喂的全部是现代饲料,虽然长得快,出栏快,半年左右就可以宰杀,但肉质却与传统农家饲料喂养的猪有很大区别。人们怕吃肥肉了,就给猪吃瘦肉精。现在还有谁去打猪草,还有多少养殖户煮猪食呢?当然,也有按传统养猪的,但那样喂出来的猪是留给自己吃的。今天,人们又觉得还是原来的喂养法好,那样喂出来的猪肉才好吃,于是给这种猪起了个新名字,叫“生态猪”,价钱比饲料猪贵得多。后来看资料才知道,两种猪的肉纤维和脂肪组织有很大的不同。

再说大米。以前的米虽然颗粒碎,有糠壳,有米灰,要淘洗很多遍才能洗干净,但煮出来就能闻到米香,吃起来又香又甜,很有油性,不用下饭菜就能吃两碗。而现在的米,包装很漂亮,产地也多,颗粒整整齐齐、晶莹透亮,免淘洗,但煮出来很难闻到米香,吃起来也没有那么香甜,缺少油性。现在,即便你跑到边远的农村,也很难买到从前那种味道的大米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现在种水稻基本上只用化肥了。

一天,我请一个“背篼”背菜,路上和他聊天,我问他:“都已经是薅秧的时候了,你怎么不回去帮忙呢?”他说:“现在哪个还薅秧哟,都用除草剂,一撒下去,什么草都不长,管用得很!”我又问他:“那田里用什么肥呢?”他说:“都用化肥,产量好,又省事。”我说:“不用农家肥了,那田不是越来越差了?”他答道:“哪个管那么多哟,反正都是买米吃。”我无语了。

几十年前我们当知青时,从插秧到打谷子,全部活都干过。用传统农家肥种植水稻确实很辛苦,开春了,要放水泡田,然后翻耕,耙田,育秧苗,等等。最重要的就是施肥。肥料主要就是各类牲畜的粪便。从山上割下来的茅草、青草,一捆捆地投到牛圈、马圈、羊圈、猪圈里,牲畜边吃边屙边踩,最后沤成了稀泥状。开春时,把这些肥料一担一担地挑到田头,再用手一把一把地撒到田里。插秧后不久,还要薅两到三次秧,下到田里一行行地用手除掉其间的各种杂草,以确保水稻的长势。头道秧还容易薅,到了第二、三道秧时,水稻已经长高了,叶子也变硬了。一天下来,除了腰酸背痛,两条大腿和膀子都会被划出许多道细细的血痕。从春耕到秋收,种植一季水稻的确很辛苦,但田的肥力,全靠这些农家有机肥。所以这种田里的生态环境很好,有小鱼、小虾、黄鳝、泥鳅,还常常有白鹭等各种鸟类飞到田里觅食。这种农家肥种出来的稻谷,肯定比化肥种出的好吃。

再来说蔬菜,就更是没有了原来的味道。许多蔬菜不仅吃起来没有了味道,就连闻都闻不到它应有的气味。比如说,以前的黄瓜,你要是拍一根凉拌,马上满屋子都能闻到那特有的清香,那时有人专门削了黄瓜皮放在盘子里,利用其香味作清新剂。以前的芹菜,不用洗、不用切,你就能闻到芹菜那浓浓的味道。以前的折耳根,不用掐断,你就能闻见浓烈的鱼腥味。以前的北方大葱,不仅闻着香,切起来味道更烈,能冲得人流泪睁不开眼。从前的西红柿,到了夏季成熟的季节才上市,不用开水烫,就能剥下那层薄薄的皮,你要切开来,里面满是汁液,没有一点空隙,能看见西瓜瓤似的果肉,那种甜中带酸的味道,只有西红柿才有。还有“胭脂萝卜”,只有隆冬时节才会有,那种皮辣心甜、吃起来嘎嘣脆的胭脂萝卜,在化肥和大棚的摧残下,只剩其名和形了。“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这是说,红萝卜只有那个时节才会有。正月间的红萝卜,生吃又脆又甜,炖熟了又面又甜,红的是肉,黄的是心,红黄分明,那才是正宗的红萝卜。总之变味的东西太多了,就不一一细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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