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上灯火亮着,四四方方八仙桌上,一盘刚做好的烧鸡,一个正掰开鸡腿的少年郎,小女儿在旁近桌上看着兔儿灯入了迷,两手托着腮盯着亮火,明亮的灯火在一双大眼睛里燃着。
雪衣也搁在旁近桌上盯着灯,生怕复颖一不小心摔了这物什,细细长长的眼睛看着兔儿灯和复颖两个。
赤莲看着这两个人傻了吧唧地看着那一件小东西像盯着个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觉得好笑,转头一看慕清欢斯斯文文地吃着烧鸡,不有“扑哧”一声笑了。
“清欢,你,今天怎么都不尊重鸡了呀?对得起它吗?这’奉都‘的天真的是养人啊,你居然还能有这么个时候斯文一下呢。”
“呵呵,我觉得人不能太在乎别的玩意儿了。”
话头一阵沉默,赤莲决定还是要把他心里的那一根刺给拔了,小声说道:“那些日子我犯病了——”
慕清欢一阵闹:“我求求你行行好行不,你还能有脸说自己有不犯病的时候,你说这话想过一天帮你治脑子的白隐修吗?”
他不想提这事,她又何必去添一份不快?
如果是难堪,最好是不提这事,如果是已经豁达开了,那么她这个本就是不拘于琐碎之事的人,又何必放不下,又自添烦恼,便笃定不理这事了,笑笑说:“是啊,白老儿的事儿我还忘了啊。”
慕清欢一扭眼睛,计便上来:“欸,你说,我要是想再去你家蹭吃喝,你还会不会大人大量让我继续去你家呢?我记得这个时间那个掌厨三碗师傅会做鳜鱼,我还没吃过呢。”
慕清欢这只是一句试探的话,只是想看看她对自己的芥蒂究竟有多深,那日沈望舒的一句“她要是知道自己对你做了那种事,唉......”
他想着那一句叹声绝对是看不起自己。可是这终究只是沈望舒的一方想法和自己猜测,他只想真正知道她在想什么,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
赤莲听来这话还想他这又是馋鬼上了身,可这话放深里来想,他却是在问自己他还能不能再去宫里,大概是在宫里见到什么放不下的人了。
啊,对了,那****还在“痴情司”里偷看着姑娘洗澡呢,应该是有了心上人在宫里才会这么不顾了脸面来问她一直有些厌恶的自个,还变着法子地来用掌厨师傅的菜做由头来骗个答案,好来有个正当进宫的理由。
只是,如果答应了的话,他将来的成亲之事要搁在宫里,生孩子养孩子都得在宫里,那宫里的长老能同意吗?以前还有个男宠名分养着还不算过分,如果这事儿要是成了,一是宫里的这笔钱,南宫长老那里不好开口,二是他们俩的身份不好说,一个男宠加上他一个养着的妓女,对于他来说,脸比什么都重要的。
这第三件事就是身为玄冥宫主的脸面了。这男人最怕的就是带了绿帽子,这有身份的人也很在乎面子,自己以后在宫里就是养了个男宠,去勾搭上个妓女,她这个宫主还要帮着养孩子的倒霉催的人。
这个绝对可以让天桥底下说书的说书人把她的宫闱秘史杜撰出几十章回去天下传说,好多年后,江湖人提到本宫就是:啊,原来是那个头上开了绿染坊的女宫主啊,知道知道,不就她那男宠嘛.....
赤莲想到后面一个冷战,紧皱眉头,觉得如果真这么行了,那自己死后的生活有些凄惨啊。
她的浅色瞳孔映着烛火黄晕色,一阵恐惧不慢。
慕清欢看着她那神色,心里一阵猛跳,马上堕入无底幽冥:原来,她的态度就是这样,嘴里嚼着的京城师父做的烧鸡,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干巴巴嚼了几下,干脆扔回碗去,说:“我也是没福气的人啊,大宫主啊,不用勉强你了,我——”
话被突然抬头的赤莲截断:“你若是要来,我宫自然是欢迎着慕二爷来的,只是记得走小路,不然还要专门腾个人救你就有点麻烦。”
慕清欢重新拿起鸡腿子啃起来,心里又是一阵猛跳,急忙用话掩住:“慕二爷?那大爷是谁啊?”
赤莲一愣,这个称呼是小时候在迦冥面前说着玩的,这不知怎么就开玩笑的说了出来,有些绷不下脸,唬他:“大爷当然是我咯,谁还敢在我面前称大爷呢。”
慕清欢啃了一下鸡腿,淡定地点了点头,其实却是乐不可支的。
而那边的复颖害羞起来,也是下了决心开口,像个要糖的孩子一样充满希望地对雪衣说:“大哥哥,这个兔儿灯好漂亮啊,我好喜欢这个净白色的,能给小颖儿么?”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谁见了都会怜上几分,可偏巧啊,这雪衣一把抢过来,声音加大厉声说:“不行!”
这一声,倒是吓到了赤莲正在说笑的人。
抬眼瞧着,她知道这雪衣平日就连小厮犯了错也是轻声温语的,今天也做了个怪。
这今天什么日子啊,一个两个都冒起了脾气。最后,赤莲归结于——
水土不服。
这复颖也是从小放在这爹娘心尖子师兄们手上长大的宝,除了慕清欢这个她喜欢的哥哥之外,就没人说过一句重话。
小女孩一下愣住,有些怕雪衣,托着腮的手微微颤抖着。
赤莲觉得雪衣做得不妥,但她已经把灯送给了他,自己也不能去左右他,况且这还是自己郑重又选了很久的兔儿灯,偏着一份私心也不想给的,就便坐着没管。
慕清欢有些生气,站起来说:“这位雪公子,我小师妹做错了什么你要吼她,就算做了错事她也还小,你比起小弟还要虚大几岁,就不能包容一下?”
赤莲扯了扯清欢的手让他别说了,她看着雪衣的脸色确实是不好得很。可这在外面她不好像在宫里一样摆着宫主的谱去骂别人。
慕清欢阴阳怪气地对着赤莲说:“这世上果真有小气的人啊,我难得见到一次呢,兄弟,受教了啊。”
“说得自己多大方似的。”赤莲忙着看这雪衣,他独自承受着两个人的怒气,抱着灯儿似乎有意背过身去了。
“我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老百姓嘛,说得是粗鄙话,那位公子还担待着些啊,不过咱们都是江湖人就别拘小节像个娘们一样了啊——”
赤莲骂道:“你给我闭嘴!”
就算是在雪衣背后承下的暗骂,她也觉查雪衣那一阵恼怒,还有一阵孤独无依,立马喝声骂了慕清欢阻止那口无遮拦的小蹄子再故意说些伤人的话,走上去揽过雪衣的腰直接一下跃下二楼,离开那伤人心的地儿。
走出一段时间,赤莲远远只听到复颖问:“清欢哥哥啊,他们是你什么啊?”
她脚下一滞,停留了一下,听到慕清欢闷声说:“朋友。”
赤莲回头看,那两个人站在窗边,背后暖黄的烛火映得身影很模糊,可那声闷气的一声“朋友”却听得清清楚楚。
“你怎么会有那种朋友啊?”复颖小声抱怨一下。
慕清欢打断:“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赤莲看着身边的闷声不吭的人,恍然间生出担忧了。
往回走到摩柯河畔时,她觉得放任他这么憋着也不是个办法,虽然雪衣还比她长个半岁,自然会比她更好的处理这些不如意。
可是呢,这慕清欢偏巧拿他的最深的痛点来说事,这纵是活了七八十岁的各派掌门也听不得的事。
雪衣不管是脸还是外人看到的性格,都是女气的,其实他只是被逼着这样的外在罢了,他根骨里面,自尊心其实比谁都强。
一个大好男儿又怎么甘愿这样着骂,可是他的身份是一道永远将他隔在正常人之外的。
赤莲她没有刻意打听过,隐约知道他好像是“痴情司”里最常被男人招去的人,他还没有反抗的一个理由。
就算他不愿意那么活着,可是“痴情司”又怎么能如他的愿,被从小灌药是常见的事,用一种又另一种的的药来调理身体趋近女子化。
可是心有宏图大业又拘于那一副躯体,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他们自小就不能去练武,就是宫里人为了防着他们做好的法策,当然不会多管身为这被发泄用具的想法,因为,他们,谁都不会在乎。
再者何为自私,这种东西,谁都有,谁也没有,就算是天下的善人也有个私心,又何况她们这种人呢?
而雪衣本又是活得那么屈辱的人,想要在那么个地方为自己谋个好处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这“自私”两个字眼,谁听了都会排斥,可是又都有,一辈子都想逃掉又一辈子又陷在里面,并且乐此不疲。
人啊,本来就是一种复杂的通假字。
被人拆穿的难堪,任是谁都会恼羞成怒,只是他看着她的身份还必须一直隐忍着,在他心里估摸还受着她的气,她觉得这事她还真是有很大的责任,也该安慰着的,停下开口:“咱不生气了啊,他就是还在吃奶的小屁孩子。”
雪衣表情一动,动动嘴角。
“咱跟他置气就是咱的不理性了,乖,我们现在回去睡一觉就不管这事哈,说好了的啊。”
“我没生他的气。”赤莲看他苦着的脸,觉得他口是心非的时候特别不讨喜啊。
“那是生我的气了?”
“唉。”雪衣轻声叹气,“宫主你不明白的。”
“那你说说为什么那小孩要着不值钱的玩意儿你还那么严,大不了我再买啊,跟复颖还没过及笄之年的小孩闹什么呀?”
“管它是什么金银饰物玉石宝贝,这是你给我的,什么都换不了的,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有任何权利去生你的气,只是气我自己没有法子去反驳,这最初也是我的不对,只是我不愿的事,外人又怎么勉强得了?”
“我在乎的不是慕公子还是那个小女孩生气,我只在乎你的态度。”
赤莲一惊,未曾知道这一对小小兔儿灯他竟是这么才看得这么重,也不知道自己的态度对他来说这么看重,那就是说刚才自己的不言语就间接让他感到被众人排斥,孤立,那他生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果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宫主你,要是能够做好自己的事就已经足够了,没有必要去多管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太累,也太伤人。”
“这我明白,我会看着些跟他离远一些的。”
赤莲看着那个温和的男人,心里还是真的惭愧了,每一次都是雪衣受了苦难还要用着好听的情话儿来给她说,不过她一个小得她根本不会在意的事,他却是看得那么重。
而她自己呢,一直说着“痴情司”从来没有痴情也不会又痴情,好好待雪衣因着一份责任,他是自己的,就像要养一只猫儿一样要好好养着它就够了,它的生活它的情感她从来不会想着去追究。
那次吐血之后,跟他一日一日的接近,对他好的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一份责任,和不委屈自己来做的。
这份感情,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公平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就是一直就像是苍耳子,在时机还没到时,外面的刺是软不了的。
这今天的一席话,赤莲觉得心里的一阵刺慢慢软了下去,她看着他,一股子愧疚袭上心头,复尔冲上的是一丝暖。
看着他有些愁苦的脸,纤手抚上他的额鬓,嫣然一笑,心里即是明白,自己生生苦等的时机,这不是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