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裁剪衣裳的韦师傅手下“织锦坊”的小丫头在七日后将冬衣送了过来。
赤莲这才略微看了看绯红的袄面,就立即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远远地还听见兴奋的叫声“哟呵”,急奔走的脚步声让她侧目。
她回头看着主屋的门前,等着那一个高兴的人出现——这能有什么事呀,值得让他这么开心?
等着清欢出现,可是嘴上无良无德得很:“你给本宫当心点,这主屋的东西摔了一件你慕清欢都赔不了,信不信我把你卖到窑子里面赔我这些东西?”
“慢点,给本宫站好!”她扭曲着眉毛怔怔看住他。
这一番话却并未浇灭他的好心情,咧开了嘴笑得欢喜:“赤莲,你给我做新衣服了?”
他身上的那件就衣裳实际上已经在内里缝缝补补了好几个洞,也颇有些不合身了,“浣衣司”的小姑娘也许还没见过这么作孽的可怜衣服,就上禀给了罂粟。
那时候给清欢的几件换洗衣服还是清言的,她觉着也没什么不在理的,也便没给他添置新的。
可是这冬天到了,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就想着做两件也算是个规矩和心意,却不曾想他会高兴成这个样子,那一张比起以前稍渐成熟的脸,现下仍旧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掩不下欢喜,脸蛋在冷风里刮了,带着些羞意的泛红色,显露出裂开的欣喜。
“不算我做的,我也不大会做这事儿,要谢就去谢‘织锦坊’的小姑娘们。”她顺手将自己那件冬衣搁进楠木柜,那件衣裳明眼人一瞧着就知道比他的好上许多,金线穿着狐裘毛,苏绣面上绣着些鸟儿的经纬缎线。那些鸟儿修是岂是一个巧夺真鸟儿啊,金银细线串连狐裘皮毛之下,每一根尾羽,都缝合着心血在。
韦师傅着实无奈地纠正那叫做“凤凰”。
赤莲将衣裳藏进了楠木柜子,以免得慕清欢见着不高兴,说他的衣裳比起这一件差上那般多。
所幸清欢沉浸在自己的欢喜里,没见到。
赤莲才继续收拾包袱。
“谢谢。”慕清欢闷声出了这么一句话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原本看着她,却马上眼神飘飘忽忽地即刻转向了别方,眼神慌乱。
赤莲没在意,“我说了不用谢我,去‘织锦坊’谢吧,出门东拐,到沉香亭,再往北走个大半里地就到了,那上面刻有名字的。”
慕清欢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看着脚,不时趔下脚,活像做错了事的小丫头,稍显局促。
“清欢,你有事就说,这儿没别人,不用这样娇羞得跟个未出阁的小丫头一样。”
他扶着桌子轻轻坐下,好像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似的,分外认生。
“这是我是三年来第一次得到新衣裳。”
“嗯?”
“这也是我第二次有人做衣裳给我。”
他所言的新衣裳,原来是指别人给他做的。现在他现在穿的那件衣裳已经不合身,但是他还是没舍得压在箱底不见天日。
也就因为他舍不得丢下那件衣裳,经常穿的缘故才会破太多洞,里衬打了许许多多的补丁,歪歪扭扭的线头,一看便知道那是他自己缝上的。
赤莲想想他从小就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照顾着,连件阿娘做的年底衣裳都从来没有,如果他是慕家小儿子,定是天下最受宠的男儿郎才对,可是却成了没爹没娘的野孤儿。
她突然间有些心疼,心软化了一截。
“上一件衣裳还是师娘给我的生辰做的,除此之外就没有过别的了。”
赤莲看着他此刻落寞的脸,仔细想了想,祭拜慕清言的事儿,还是打算带上他一起出去。于是软了声音,给他说:“你去收拾下东西,我们出宫。”
“啊?为么子呀?”
今天是他哥哥的生辰,她想着让他们哥俩这么见个面也好。可是这个事情却永远不能戳破:“自然有事,快去吧。”
“好!我要回去见见师父他们。”慕清欢一下开心起来,拔腿起来就去收拾东西。
赤莲骑在高头大马上,立在出宫小路处等着慕清欢。
远远的,只看见他背上一个包袱快速地跑过来,跑得太急脸都胀红了。
“记住你可以回去,不过你还得会玄冥宫来的。在这之前你得跟我去见一个人,然后给你两个时辰,若是敢慢了,我就去玄清抓人。要是想让师兄弟们知道你跟我的关系,你就尽量留在那里,清欢你放心,我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少,听清楚没?”
骑在“千里”背上,对着匆匆从拱门那边跑过来的清欢说出这句话,她暂时还不想将他放回去,打算过了年再说。
慕清欢压根没理她,径直跑到她的马跟前,两眼闪着璀璨的光芒。男人面对着千里马名驹往往就止不住激动了。他此时便止不住就拿手比划在“千里”面前,双手轻微地发着抖,又不敢下手摸一摸千里,一直惊呼:“哇,这就是传说中的名驹千里,哇,漂亮,不愧是千里马啊......”
“千里会踢人,你给本宫滚远点,那边才是你的马。”
他张大着嘴,对传说中的千里名驹止不住幻想着,看他的圆滚滚的瞳仁发出的光芒,赤莲就觉得他脑子里一定已经将她踢下了马,自个傻笑着坐在千里背上,大有做王侯之将相的风发意气在。
她拉着缰绳,一个斜身过去,一手拍在他后脑勺上,“快滚过去。”
“嘁。”慕清欢偷偷地啐了她一下,才慢慢地接过小厮手中的牵绳,一步跨上马去。
“咱们这是要去见谁呀,还得您老人家在这个时候跑出去见,让他进来不成啊?”
赤莲回头望了望主院那方,良久,才道:“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别的不说,我跟你非亲非故的,怎么偏要我跟着去呀,你娘亲没有告诉过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
“什么?”赤莲捋了捋那一句话,好半天后才大概觉得他想表达的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想明白之后她立马瞥了一眼清欢——这文不成文,武也不成武的人哟。
“怕你在宫里给我添不完的乱,你记着你千万别去惹北边的那个白长老,什么时候被他算计了也不知道是哪儿开罪了他。他有点.....”赤莲并着食中二指,戳戳太阳穴,怕清欢还是不清楚,直接了当:“脑子被门夹多了就是那个样子。”
慕清欢嘿嘿地笑了两声,“江湖盛传的魔头赤莲,原来也是这么个怂包,好玩。”
赤莲任意瞟了他一下,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即刻换上一副虔诚信徒颂着经文,双手合十,她大致猜了一下,约莫是“佛祖啊佛祖,圣徒慈悲,观世音慈祥,宫主吉祥.....”
沿小路出宫后,两个人驾马走在官道上。
这刚出宫不久,就开始下起小雪。一开始只是星星点点的白沫子,出宫几里后,天上就泛起鹅毛雪,将覆着黄黑泥土的小道上,铺就成一片白色,参杂着写黄黑,这很是让人觉着心里一阵堵。
她看了看清欢,他还是穿着秋衫,脸上冻得有些发白,便自顾自地将她的红斗篷解下,随手一扔扔向他的头上。
“干什么啊?”他没好气地说了她一句。
“今天刚送过来的冬衣,你怎么没穿出来?”
“我急着出来就忘了换上,再说男子汉大丈夫的,这点冷算个屁呀,把衣服拿回去。”慕清欢边说边将斗篷从头上扒拉下来,揉成一团打算扔回来。
“穿着!”赤莲严厉一喝,也不管他,直接驱马加紧脚程向前赶去。他的马赶不了千里马,追不上。
慕清欢不敢又不舍得将那件价值好几百桌的烧鸡的披风扔下去,抱着一团毛茸茸的大物什也不容易驾马,只得披上。
赤莲回头看了看他一眼,那件绯红色的披风半搭在他身上,帽檐边的兽毛挠在他脖子处,不时得去挠挠下巴,这样的清欢,有点蠢,但却莫名的越来越像北方的那种小狍子一般。
她不由得笑了笑,转头,往那座无名小山丘赶去。
沿途上到处是有白雪碎玉,远方要去的地儿,早已附上厚厚一层雪。
所在这寒冷的景致里,纷飞的雪花将荒草掩埋,一如黄土将迦冥的躯体掩埋。
每年他生辰的时候,总是有这么一折荒凉又独具景致的戏幕上演,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就应了他生辰时日的劫,才有这么个凄惨的结局死在临近漫天飞雪的冬天,就算死了也只能无名无姓地躲藏在这么一个名字都没有的荒山。
连一方裹尸体的草席都不曾有。
冷风割脸,也割住了眼。
“赤莲,你这是哭了吗?”
身侧的慕清欢把头前扬,一脸没见过世面的瞧新鲜地看着赤莲,她眨了眨眼睛将眼眶中的冷泪给逼了回去,道:“对啊,怎么?”
慕清欢摇摇头,“没事儿,想叫你别哭而已。”
赤莲心思一沉,不知道他居然会说这些话,却依旧无良骂道:“你给本宫闭嘴!”
上山的路有些陡,加上雨雪霏霏,实在不宜行马,便在山脚下马,取下香烛黄纸,走近清欢跟前,随手拎在他脖子后方衣服上,起身一跃,踏在突兀的山石上。
“你他娘的能不能别别拎我?”慕清欢衣领子被拉高一截,他整个脑袋都陷在蓬乱的披风里,一脸不屑无奈地瞟着她。
她也不是脾性好的主儿,反骂娘回去:“那你他娘的也得上得来。”
凄冷的风从山顶峰打下来,雪花落在脸上,然后化开,些许漏进脖子,寒意猛然间就苏醒,沁冷。
“宫主诶,还请您别掐脖子,忒怂了些。”赤莲觉着有理儿,把他往上一提,用右手一把揽住腰肢,几步踏在突出的山石上,于山顶立稳。
她将手上的祭祀物品整了整,然后才去打点清欢。
后半截慕清欢倒是安静了,连现在亦反常的安静。她偏头看看他,那件红色斗篷映衬着他红到脖颈的脸,两个手使劲握着,生生将手捏出个红印子。
赤莲觉得是韦师父的制衣手艺好,这件斗篷里添有狐狸皮毛,裹着是有些热乎乎的,她一身单衣这么跃上来一趟便出了一层薄汗,何况那还披着狐毛披风的清欢。
于是伸手要去试试他的脸的温度,食指到他脸跟前,他一把打来,亮亮的眼睛使劲瞅着她,大声吼:“搞么子?”
“要是热就脱了吧,”不再管他往前走去,“还要走一段路,跟上了。后头路有些滑,小心看着路些。”
后面只闷声传来一句心不在焉的话;“哦。”
走了半里路到了地方,那一方小小的坟冢,也说不得是个坟,不过一个土包。积下的白雪覆盖着黄土,黄土下掩藏着他的骨殖,连一方棺木也没来得及能给他。
——今日是慕清言的忌日。
赤莲跪坐在小土包前,慢慢将黄纸拨散,用火折子燃上,火花将附近纷飞的雪融作水汽。点上香烛,香燃成灰,一截一截断下,星火时明时暗。
她突然察觉身上袭来一阵暖意,清欢将披风重新给她披上,半蹲在她边上,不言不语。
此时他却没有惯常时期的小儿混账作态,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赤莲转头看看他是为何意,他却轻轻地抿嘴笑笑说:“这地上凉,别老坐着,站起来。”
依言,她抖抖裤子上的雪花和泥土,回笑一下:“清欢,这是我玄冥前代宫主,你既然在宫里好吃好喝地供了这么些日子,也祭拜下吧。”他今时没同她拗,而是拱手认真地作了三个揖,将香纸送到火堆里。
她知道慕清言还在的时候,因为想着要让清欢像个平常孩子一样长大远离了那些是是非非,家族惨事。
同时慕清言也在害怕清欢会反感厌恶他邪教宫主的身份,从来没敢当着清欢的面说出那一句“我是哥哥”。
慕清言死前肯定计较过这件事,这是他一生都想做却从来没做又不敢做的事,她想今天也就这样完了他的一个愿也好。
“那么,慕家清言,”赤莲看着飘飞的纸灰打着卷地飘向远处,默默在心里问:“我这么做,你可还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