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君明呆了呆，猛然一声惊呼，扑上去夺下秦小玉手中的铜簪，只见铜簪上殷红一片，滴滴血珠缓缓掉落在大殿的地面上。秦小玉的脸颊上鲜血淋漓，看上去非常可怕，虽然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但是秦小玉依然保持着清醒，看见邹君明扑过来，眼里顿时泪如泉涌，抽泣着说道：“邹大人，带我回去。”
邹君明的心深深的被刺痛了，这位少女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她不追求荣华富贵，不希罕锦衣玉食，只想要一段自由，只想平平淡淡的生活，可是越是简单的要求，越是难以做到。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无情，结局也往往惨烈无比。
嘉靖皇帝也被秦小玉的决绝震撼住了。他根本没办法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仅仅是为了不留在宫中，然后就自毁花容月貌？然而天底下有多少女子为了进宫，不惜想尽办法，甚至拿出大笔银子贿赂到各地去选秀女的黄门官，还有一些王公大臣主动将自己的女儿献给自己，冀图获得皇权的庇护。所以在他心目中，让一个女人进宫，无疑是给她们的奖赏，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恩宠。特别是一进宫就被封为嫔妃，更是属于祖坟上冒青烟了，所以秦小玉的反抗让他格外难以理解，难道她真的不想过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
但他同时更生气了。秦小玉的决绝让他怒火冲天，他不需要理解她为什么这样做，只需要知道这是对他的大不敬，这就够了。他挥了挥手，示意太监们将秦小玉带下去。
邹君明用身子护住秦小玉，大声呼道：“请陛下开恩，赦免秦小玉。”
嘉靖皇帝大怒，火气彻底爆发了：“你今日一直护着她，莫非又有什么隐情？来人，将邹君明拉下去，廷杖三十。”
宫殿外的锦衣卫进来，拉着邹君明就往殿外走。谁都知道皇上正在大发雷霆之怒，对与错都不重要，执行命令才是最重要的。
就在这时，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陶仲文轻咳一声，说道：“陛下，请息雷霆之怒。”
如果是换做其他人劝嘉靖皇帝的话，必然会一同挨板子。然而此刻说话的是陶仲文，嘉靖就没办法打他，他面色稍霁，拂然说道：“陶天师，你又有何话可说？”
陶仲文躬身道：“陛下，在此殿内，切记三思而行。须知三清祖师爷都在看着呢。”
这句话仿佛是一剂灵丹妙药，一下子就让嘉靖皇帝清醒过来，满腔怒火竟然一下子消散无形。陶仲文的话切中要害，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他修道炼丹的场所，上首位置立着三清祖师的雕像，注视着大殿内的一切。而嘉靖皇帝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那就是修道成仙，在此目标之下，其他任何目标都是次要的。包括江山社稷，包括朝廷大事。至于选取嫔妃，更是次之又次了。他后宫佳丽三千，雨露均沾都做不到，别提多秦小玉这一个了。
为了成仙，他可以做任何事情，也可以放弃任何人或事。就因为陶仲文说过“二龙不得相见”这句话，这十余年来，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曾相见，因为他认为自己是真龙天子，儿子是小龙，二龙相见，必有一伤。亲情寡淡至此，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成仙。
所以陶仲文的一句三清祖师在看着，简直是醍醐灌顶，比任何劝谏的话都要管用。他再生气，不能对着三清祖师生气。他再妄为，不能在三清祖师面前胡作非为，所以他一言不发，就回到龙椅上坐了下来。
陶仲文又道：“陛下乃是贤明之君，从来都是宽以待人，故而祖师降下福祉，让陛下筑成仙胎，略有根基，此刻万万不能因为这两人而动了仙气，否则损失大矣。”
嘉靖皇帝情绪平静下来，淡然说道：“朕现在已经不生气了。陶天师提醒得及时，不然差点误了大事。以陶天师之见，这两人该如何处置？”
“这两人虽然轻慢皇上，毕竟是情有可原。秦小玉原本受地方官吏荼毒，含冤负屈，此番进京来告御状，臣以为是对陛下的最大信任，陛下宜体谅其心，放她回去。再者她现在又已毁容，不宜再留在宫中。请陛下恩准。”
“嗯，朕记得南昌府有个万寿宫，是祭祀许逊许真人的一座道观，这女子既然不想留在宫中，那就让她去万寿宫做个女道士，每日斋醮祈福，以赎其罪孽，天师以为如何？”
陶仲文不敢再求情，他只能尽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进行求情，这样的结果已经是目前最好的了，他躬身回道：“陛下圣明！”
“邹君明又该如何处置？”
“邹君明虽然顶撞陛下，但念在他曾经对陛下忠心办事的份上，臣以为可以酌情从轻处置。就罚他俸禄三年，五年内不得擢升提拔，未知如何？”
“好！就以天师之意为准。邹、秦二人，朕今日就体上天之仁德，从轻发落。下去吧。”
邹君明感激的看了陶仲文一眼，世人皆以为这个道士是个奸佞小人，他也确实做过许多不为人齿的错事，但他毕竟还有良知，只要不危害到他自身的利益，还是不惮于仗义执言的。自己以前对他多有误会，却不料替自己说情的偏偏就是他。
他跪伏在地上，恭声说道：“谢陛下隆恩！”
谢恩完毕，他不敢再逗留，立即扶着秦小玉往殿外走去。
在他身后，传来嘉靖皇帝的声音道：“传朕旨意，立即派遣锦衣卫缉拿温伯璋进京问罪，温世贤教子无方，削夺其布政使之职，着其以礼部右侍郎身份致仕。”
有司礼监太监的应答声传来：“是。陛下。”
……
莫思凡觉得自己心情非常焦躁，穿越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非常渺小，跟至高无上的皇权比起来，自己的实力还是太弱了些，甚至根本就没有对抗的资格。有钱虽然是一种优势，但光有钱是没有用的。就像他耳熟能详的沈万三、红顶商人胡雪岩之类的，富可敌国，家资亿万，然而在皇权面前却一文不值，说弄垮就给弄垮了，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自己现在的实力不到那些人的百分之一，当然就更没有资格说不。
他现在非常怀疑自己带秦小玉来京城是不是一种错误，从程序上来说，秦小玉并不是非来不可，全国上下每天都会发生多少案子，很多案子比这次都要恶劣得多，也不见得每个苦主都会来京城。敢来告御状的毕竟极少，那些不来京城的难道就不审案了？显然并非如此。他之所以来京城，不过是想让这个案子推进得更快些。但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推动这个案子吗？一定是有的，而他偏偏选择了一种最愚蠢的方式。
他在罗掌柜安排住的院落里走来走去，焦躁得仿佛是一头困兽，邹君明和秦小玉进宫已经足有两个时辰了，还没有丝毫消息回转，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深深的无力感纠缠着他，让他变得极其愤懑，心口仿佛堵上一块千斤巨石，沉甸甸的。
李沐风在院落里陪着他，但是同样束手无策，连安慰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
院落外隐隐有些喧闹声，莫思凡霍地站住，侧耳听了一会儿，说道：“应该……是他们回来了。”
李沐风苦笑，这已不是莫思凡第一次说他们回来了，先前有好几次他满怀希望到门口处，结果却无比失望的退回来。以至于这一次，连莫思凡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正在想着要不要出去看看，院落门口忽然扑进一个人来，正是罗掌柜，他喘着粗气大声叫道：“莫相公，他们回来了。”
莫思凡大为欢喜，笑道：“好。好。他们回来就好了。我去接他们。”
“秦姑娘好像受了点伤。”
莫思凡正往院落外面走，闻言脸色大变，拔腿就往外面冲去。李沐风动作比他更快，身形一晃，已经远远的跑在前面。
莫思凡跑了没多远，恰好便见一辆马车驶到院子里，邹君明正抱着秦小玉从马车上走下来。而李沐风则在马车边上接着。
秦小玉的伤相当严重，脸上那道伤痕又深又长，血流了很多，虽然不致命，但是那剧烈的疼痛也足以将人痛晕。她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很好，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遭受到极大的创伤，在宫中的时候，她坚持着没有倒下，但是走出宫殿大门没多久，她就再也支撑不住，委顿在地上。全靠邹君明半抱半拖，方才走出皇宫，上了一直等候在外面的马车，飞奔回来。还在路上的时候，她就已经陷入昏迷，邹君明焦急万分，只恨不得能胁生双翼，直接就飞回来。
李沐风身上是随时带着金疮药的，行走江湖的汉子，受伤乃是家常便饭，金疮药乃是随身必备的物品。他摸出药瓶，将药粉倒在伤口上，然后取出一张纱布将伤口包扎起来。
莫思凡目睹着那触目心惊的伤痕，心中的怒火越来越浓烈。这个小姑娘今早出门的时候，还明媚地微笑着，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她相信皇帝陛下一定会替她申冤，相信苏姨的大仇一定得报，相信恶人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然而短短的半天过去，却以这样一副姿态回来，他不是医生，但是总有一些医学常识，像这种横贯脸颊的伤痕，是铁定将一个人的容貌全部给毁了。以现有的医疗条件，不可能治得那么好，总会留下一些疤痕。
是谁伤了她？是谁向这位迭遭不幸的小姑娘再次伸出毒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