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叹
文/刘龙飞
1
你也许见过米格，这个穿吊带装拖着米黄色拖鞋，在人们最不喜欢的季节，最不愿走的北环上，拿着一部山寨机大步丫丫地走的女孩。她会背着军绿色背包戴耳麦站在天桥上唱歌，唱到连眼睛都因嗓子的嘶哑而湿润。像一粒生活中的盲点。
苏瑾叫米格妞儿，他说叫女朋友显示不出来自己的大气。所以他像那些地痞流氓一样叫别人妞儿，以此来彰显自己。米格会问他，那你都喜欢妞儿什么。苏瑾晃晃头。
米格会梦到程诺，那个在夏天踢着灰尘陪她幻想全世界的男人。接着米格就哭了，眼泪像苏州河冒腾腾的河水。程诺是第一颗种子，在米格满不在乎的生命中扎根成长。等到要结果时他却不见了。
米格在无数次夜里梦到程诺。他把那件冒牌的CK白衬衣搭在肩上，左手揽着米格，头发长得看不到眼。汗液横流把毛孔塞满，全身黏稠。米格要程诺放手，说你弄疼我了。可程诺依旧揽着她走。表情带着执着浮夸。米格用力推开程诺，程诺就笑着看她，说来来来，我带你走。接着他开始重复那句话，连时间差的隙间都被塞满字眼。声音越飘越远，米格说好，我跟你走。伸出手，程诺却不见了，像一股青烟飘远。
2
有没有这么一个人，会有事没事往你身边跑，假意地嘘寒问暖，窃听你的私生活。给你讲无聊的冷笑话，看着你问你搞笑吗？
米格像爱程诺一样爱开满工厂的北环。它的臭味闷热刮燥都是米格生活的一部分。苏瑾对米格说回忆是一种病，你不要抬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这样我们会变得更好。
米格喜欢隐藏。让别人笑却不让别人看到她一针见血的表情，米格感到泰然自若。眼泪流下妆花了别人笑了表情就看不见了。米格喜欢这样——钻在小排档喝酒吃肉，各种不卫生应有尽有，没钱了就给苏瑾打电话。但自己并不想要这些。
但凡关于程诺的米格都会信以为真，程诺说我们什么都可以伤，但我不要伤心。米格说，当我们什么都伤过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伤心了。程诺睡觉抱着米格像孩子，在半夜醒来一边骂幼稚一边看动漫，站在门外给屋内的米格打电话。生活是精神的集合，我们晃晃荡荡的生活不须所求，我们只能跑啊跑，跑累了就堕落，堕落完了发现自己老了。上帝为你开启一道门就会设置一道墙。米格说我牺牲所有欢愉换来了丰厚的物质，所以在米格坐上苏瑾的三菱时，米格的一切跟程诺成风的习性都随车的引擎声消之而去。
米格说，我每天晚上都梦到程诺，梦到他说要走，我说你也带上我，然后他就开始跑，我在后面追，快追到天涯海角的时候他变成了一只黑色的乌鸦，涨红的双眼看着我，然后飞走。我就站在那儿开始哭，手里捏着从他身上掉下来的羽毛。
苏瑾说就不应该收留你。米格压着嗓子笑像吃口水的孩子。她环住苏瑾的脖子亲他的左脸说，这只是梦而已。
3
没有米格的日子苏瑾学会了如何在无聊中寻找快乐和享受寂寞。苏瑾会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拿出手机看米格的短信，想中国文字怎么能把一个人的感情表达得那么真实，涉过千山万水连意思都没有改变，还带着讽刺。
从初中开始，米格学会了如何自损过活，只会念书显得不高兴，只会玩耍又显得没头脑。米格谈恋爱泡网吧让她觉得无所作为的生活是对自己的一种放肆。于是米格观察人们隐藏在皮囊下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看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女生如何流着眼泪骂男生又说自己多爱他，看篮球场上的男生一个个脸上带着青春期的表情。米格坐在玻璃大楼的房顶看步履蹒跚的人，小得像蝼蚁又像蝼蚁一样活着。
米格问苏瑾。你说说为什么牛顿说自己的科学成就是因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为什么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撬动地球。为什么人们唱歌唱着唱着就变成寂寞了。苏瑾说，你是在问我十万个为什么？我又不是哲学家。
米格掐着苏瑾的脖子大声说我不喜欢哲学。米格从高中起就讨厌哲学，米格说学习哲学只能把人们给学傻了。反正自己是在做作生活。批评与夸奖都无关紧要。
4
米格说像苏瑾这种不走阳关道也不让别人走独木桥的人就是不现实，他们很不现实却非逼着你说，事实就是这么回事。你必须像对宠物一样惯着他们。让他们把现实变成幻想。
程诺对米格的诸多幻想都会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来回答。米格说我又不是狮子得到鱼和熊掌也没用。程诺就带她穿越大半个城市，找那家小时候经常吃的凉粉店。马路冒腾的热气像棉花糖机升起的甜棉花丝，把世界卷成一个大绒球。程诺大叫，米格你别抱我，这天太热了。米格就狠狠地抱着，把头靠在程诺背上。潮湿而温热的气息粘着脸庞。
开饭了，程诺说你先吃，米格就一口口地扒饭，吃到饭都囤在嘴里不能下咽。程诺说我就一爷们儿，你就一妞儿，我们以后别想那些没用的，我们要现实要生活。
5
米格蹲在沙发里吃苏瑾买的汉堡，很没良心地笑。
程诺说我会送你座超大超软的沙发给你，你躺在上面就可以把你埋了，我们在上面吃饭睡觉。这是诺言，说出来的诺言却都变成了谎言。
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它让你得到了再失去，而失去的就再也得不到。满是陷阱。米格不相信世界上有真实的童话。
程诺说，我们的胃都被垃圾给塞满了。米格晃着手里的肉串说不是垃圾是肉。我们生活在垃圾的年代，接受的东西都被强加了美好字眼。全世界就是一个收垃圾的废工厂，我们是活在垃圾里的生物。忙碌，忙碌，直到呕吐。程诺批评米格说你这是腐朽。不能因为世界是什么样子你就得变成什么样子。
米格给苏瑾讲自己的故事。
那会儿程诺就消失了，没有参加高考，也没有去他幻想已久的满城市都是金发碧眼的妞儿的外国，却下落不明。我打开地图找一切我的程诺可能去的地方，发现中国原来疆域那么广大。我发觉我的程诺没了，所有我的幻想都随之破灭。我对着摩天轮喊，程诺，程诺，声嘶力竭。我狠狠地哭，扔几米漫画和泡泡龙，烧掉程诺给我的所有书信。我没有生气，我是在做最后一次缅怀，我想我的程诺不会回来了。
我很怀念程诺，生活的空洞让我的思想不能自由地新陈代谢。我去找程诺的哥们儿，一个一个拽着他们的衣领问程诺去哪了。他们说不知道不知道。我想程诺是真的失踪了，又胡思乱想会不会被哪路人给绑架，关在小黑屋，天天被针扎，不给吃不给喝。
我开始出没各个球场。程诺说踢球才能彰显他作为男人的强势。程诺说小贝为什么那么牛？就是因为场上有众多女人给他欢呼，迸发出了他老年的荷尔蒙。
我常常和程诺在一个密闭且冷气十足的房间里看球赛，猜拳喝啤酒。临睡前我们感叹，又荒废了一天青春，无比哀伤。我想程诺一定是像古代那些武林中人偷偷躲起来练盖世神功一样，在某个地方苦练球技，在我不知道的某一天跑过来对我说，我回来了，要带领中国队踢进世界杯。我想着想着就哭了，想着想着又笑了。以前我们初中语文老师说，生活是最作弄人的，它让你好过也让你在好过中受折磨。我想程诺的消失就是我享受生活中的折磨。
在程诺失踪二十天后，我已经没有半夜起来听唱片望着月亮说假话，饥肠辘辘只吃一片面包就可以充饥的恶劣现象。我每天中午起床，吃三元钱的馄饨，逛北环扯淡抽风，一路奔跑直到漫天黄土。
6
米格对自己说，你要像爱程诺那样爱苏瑾，不能因为自己累了就不玩了，米格说不要永远，加个期限也不过几十年。
生活本来已经面目全非又被活生生地搅和成物是人非，最后自己带着伤疤欢笑。现实越残酷人们越是把自己防御成刺猬，所以人人都针锋相对。米格活得做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命运这东西我们不能不相信它，生来要穿开裆裤，长大要去上学，然后恋爱结婚生娃死翘翘，都不全听自己的。
上大学的时候米格和苏瑾吃饭，苏瑾说她吊儿郎当找不到工作还这么难伺候，然后问米格，这么多年你都干了什么。米格吧唧着糖醋排骨和米饭说，我的几年都奉献给了恋爱，等我吃喝拉撒睡醒后才发现我除了时间什么都没了。苏瑾关切地拍她的脑袋说有时间就好有时间就好。
米格想每年的情人节是怎么过去的。苏瑾会在这一天给自己买石榴色的花洋裙，价格不菲。明明是冬天非要送夏天的衣服，就像知道米格明明没钱，苏瑾还要求她送珍贵的礼物。米格想自己一直在爱情这条食物链上奔跑，跑过终点又走过起点，满身疲惫。总有一天会跑到浑身乏力不相信爱情。
7
米格很突然地失踪了。
苏瑾听米格留下的唱片，拿麦克沙哑着唱。本以为以后会和以前一样，再怎么吵闹也不会拼得你死我活。谁是风儿谁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可既没吵又没闹，人却丢了，苏瑾思维有点短路。睡单人床，大便和睡眠毫无规律。苏瑾想，这可能是场游戏，赌上了生活的筹码。但他骗不了自己，像肯德基的九层堡不带酱料不可能达到九层一样。骨子里全是米格的脸，关于她的什么都在，人却没了。
米格把零钱摇得哗啦响，扔上天掉在地上撒成一片，像思念被分支成碎片铺在地上，一碰就碎。她看窗外土鳖的荒丘和跌跌撞撞的树，天边肆无忌惮的黑色，像一部黑白电影，看不到结尾。像恋人的诀别一吻，人在眼前却停不住思念。
寺庙门口的香火把一切变得朦胧，人们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米格看人们祈求拜佛，想人们都是在自相矛盾，自己害怕面对生活并不断逃脱，明明想要安定却不由自主地想去混乱，给了糖果说要喝药，知道期望的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不能坦然面对。究竟什么才是真的？明明被丘比特拖到小黑屋扎了千百回，可还是想不明白。
米格从普陀山回来开始怀疑，自己这一遭到底为了什么，是考验苏瑾还是怀疑自己。风尘仆仆地大老远听和尚说佛家禅言，最后带走一支上上签，这算是生活吗？如果是，自己何必这么搅和，本来就是一局死棋，自己再怎么活蹦乱跳耍悔棋都无济于事。如果不是，那算什么？米格想自己再也不会在马拉松一样的跑道上找爱了，就像主流永远不是靠追来的。
8
苏瑾在毕业典礼上对米格说，今后你就是一现实的妞儿了，不能要钱不要命，躲迷藏玩失踪。米格说那也不能没钱。苏瑾问怎样才算是有钱。至少要买得起钻戒吃得起窝窝头，说着伸出左手竖起无名指。你套得住我才跟你走。
苏瑾看到米格站在面前时伤心地哭了，哭着抱她，问她去哪了。米格感到心酸，摸他的胡楂。我去问神我们会怎么样？苏瑾哭着问她神怎么说？米格低头看苏瑾。神说我们会躺在床上吃喝等时间过去，睁只眼闭只眼抱在一起死去。你敢和我玩吗。
苏瑾哭着说怎么不敢。
情人节那天，米格用一支签换了颗钻戒，像是一颗心得到了全世界。
米格一直知道，其实生活没什么对错，没有理由向青春讨价还价，或多或少的抱怨都是在感叹。知道问生活意义的都是傻子，疯狂渴求物质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米格说我想讲个故事。很多年前，自己为了一男人失踪哭得肝肠寸断，在生活的围城里转来转去，摸不到北。又在多年前，自己抓到一根稻草，谈了次又臭又长的恋爱，直到在围城的墙根里被冻得清醒，才知道，以前的抱怨都是在感叹不愉快，感叹不愿看到的变成了事实。像轮回的电影，在青春开始又在青春戛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