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落从雕花胡床坐起身来打量四周,迎面是一架苏绣折角屏风,色彩淡雅而不失明丽,透过半透明的绢纱,隐约可以看见外面的象牙梳妆台旁,一个窈窕的身姿揽镜自照。
还没有等她有所动作,身边传来一个清幽慵懒的声音:“阿弥驼佛,你可算是醒了?”
她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床后立着一个姿色不俗的宫女,素裙高髫,说话的语气中透着不屑和轻藐。当即强自压抑着升腾而起的怒气,问她道:“我这是在哪里?”
“这是其公主的寝殿!”宫女没好气地说道,“昨天晚上,你差一点就变成一个吊死鬼了!”
“尧儿,不得无礼!”屏风外的其其格听见动静,忙打开案上那只三层填漆食盒,捧出一只镂花银碗,盛满浓浓酽酽的姜汤药汁,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千落纹丝未动,连睫毛都不曾有些微颤动。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半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前,又生生被人拖了回来!颈间已被勒了深深一道瘀痕,至今未褪,时时发作的灼痛火烧般难耐,仿佛喉管已经咔咔碎掉。
她赌气坐在那里,凤眸微垂,神色端正娴雅,如一尊泥雕木像一般,浓睫投下深影如扇。心中只是荒芜——洪水漫过天地后只剩下一团死气的荒芜。空洞洞地眼神盯着房中某处,没有焦点,没有生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其格放下盘子,亲手端了那碗药,劝道:“千落妹妹,这药得趁热喝下去才不苦。”
千落恍若未闻,并不理睬。其其格叹了口气,说道:“妹妹难道还不明白,这世上最要紧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凭它是什么天大的事,活着才有将来。”
将来?千落冷笑出声——国亡家破,沦落敌手,她还有什么将来?连死都不让她痛快去死,他们还想将她怎么样?
其其格把药先搁下,闲话家常一般对她说起话来。奈何千落恍若未闻,无动于衷。起初那个尧儿还在一旁搭话帮忙劝解,见百计无施,便也作罢,只在外头做着针指,任由主子在床前开解。
大半个时辰过去再一看,人家仍旧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主子已经口干舌燥,见她进来,叹气道:“罢了,再给帝姬重新煎副药去……”
东宫紫萱暖阁内,太子待若上宾的名士邱隐连输三局。趁着内官正收拾棋枰上的残局,赫图得意道:“邱先生若是不服,咱们再下一局。”
说罢依旧执黑先行,数十子后,枰上黑白两势纠缠不休,赫图执棋于手,沉吟良久却不曾落子。
邱隐拂须笑道:“殿下明明有奇谋在胸,为何举棋不定?难道不怕坐失良机,就此前功尽弃?”
赫图恭然道:“这几****心中所思所想,先生必已了然。只是打草惊蛇,反受其害,不知如何补救。”
邱隐不动声色,自袖中取出一柄牦牛角骨小刀,长不过三寸,刀锋血迹宛然,横在棋盘中央道:“殿下乃人中龙凤,不拘小节,见此物必有良策。”
阁中静到了极处,地下的百合龙鼎里焚着薄荷白芷,幽幽不绝如缕,散入暖阁深处。过了良久,赫图伸手拂乱棋局,捉过匕首横在眼前,目光锋锐:“先生高见。”
一入有狐宫院门,淡幽的梅香扑鼻而来,赫图不由止住脚步,望了望着庭中初绽的早梅呆了呆。忽觉颊上一凉,原来又开始下雪了,转眼越下越大,如扯絮鹅毛一般绵绵无声。扈公公忙命人张开鸵毛皇伞,替主子遮蔽风雪。
?随着外厢宫女们嫩脆的行礼声,尧儿衣色光鲜,搓着两只小手迎了出来,她新换了一件镶边红绫夹袄,腰系石青色百叠襦裙,袖口上严丝合缝的缀着两道狐狸毛,毛茸茸的煞是可爱。
她抢先一步打起帘子,引了赫图往后走,娇声笑道:“其公主当了半天说客,实在乏了,正在暖阁小憩。”
赫图淡淡道:“不必惊扰公主,直接去见千落姑娘便是。”
寝殿里静悄悄的,窗外漱漱的雪声纤微可闻,薰笼里的红萝炭陡然“哔剥”几声,唬人一跳。千落不为所动,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扈公公轻轻咳嗽一声,上前提醒道:“帝姬,太子看你来了,还不快快谢过殿下不杀之恩!”
千落剪影如纸,就如未曾听到一样。
扈公公无可奈何的看看主子,退到一边。赫图不以为忤,缓步走上前说道:“那日宫门之外,后丞相亲见儿孙横死,神智疯癫,已被父皇下在狱中,丞相府中数百家奴,也已悉数没入官中发卖。”
他的话一字一句钻入耳中,像是无数只扇着翅膀的飞虫,在千落耳中嗡嗡作响,脑海一阵眩晕。只觉“咔嚓”一声,有什么极轻极细的东西滚坠在地。
尧儿却是听见了,她隔得近,瞧见千落广袖低垂,苍白如玉的纤手扣在玉榻扶手凤眼上,眼内雕嵌一粒硕大的明珠,竟被她生生用指甲剜了出来,一枚鲜红蔻丹也随之折断。她不由看得心惊:十指连心,断甲之痛她是领会过的,然而千落脸上纹丝不变,仿佛毫无知觉。
赫图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眉目间更见峻峭:“斩草需除根,向来是父皇的风格——”
千落终于抬起头来,黑澄静明的眸子,眸光寒砭入骨,令人望而生畏。
他嘴角含着一抹讥诮的浅笑,“锵”地一声从袖底拨出一柄精光湛然的匕首,往千落脚下一扔,此物长不过三寸,刃锋森然,正是当日千落替彻辰父子疗伤所用。
该来的终于来了!
她的瞳仁里反射着利刃的寒光,仿佛木偶点了睛,有一点璨然的光火从眸底点燃,她沉重的呼吸着,瞳孔极剧收缩,望向这把短剑,缓缓伸出手去,握住剑柄,带来异样的触感。
她抬起眼睛,望着面前的人,压蓄已久的仇恨如同熊熊的烈火,从内到外骤然爆发。曾几何时,父皇死了,母后死了,表哥死了,外公疯了……她一个人孤零零活在天地间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