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站在宫门处,看着徐婕妤的尸首被抬上车驾。车驾渐行渐远,逐渐淡出了两人的视线。
千落心中还在惊疑不定,身后传来班婕妤清冷淡漠的声音,“还不知道等我死了的时候,有没有人给我收殓呢?帝姬好命,得以服侍阿里王子,好好活着吧,这往后的日子,还真是难说!”
千落忍不住转过头去,晨光初现,背着光,她只看到她的容颜一片晦涩,她仿佛是在笑着,只是那笑容也如同她的语调一般,清冷淡漠。
没有等她细究,班婕妤已经转过身,漫步而去。
清风呼啸,花影婆娑,很快就将她纤瘦的身形掩去了,只余下漫天漫地银装素裹。
千落轻叹一声,领着萱儿前往关雎宫——
如果……如果不是苏合、阿里庇护,真的落入了西戎匪兵手中,自己会如何选择呢?是像徐婕妤那样坦然赴死,还是如同班婕妤那样的婉转承受?
这个问题忽然之间就钻入了千落脑海,思路立刻陷入凝滞,脚步也停了下来。
身后传来萱儿和一干内监的喧哗声,“奴才奉阿里殿下之命,请帝姬登车!”
千落心中一暖,想必阿里担心方才那样的尴尬重现,派了宫车跟随自己吧,满目疮痍,盛情难却,眼不见为净也好。千落摇了摇头,屈身事贼之事,原本就是无法可想无路可退,真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再发愁不迟,只怕到时候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何苦这样早就开始忧心呢……
轻车直入宫禁,一重重宫门洞开,红墙朱檐碧阑干,琉璃盘龙台,凤阁连霄汉。
千落卷起绣帘,目不转睛瞧着一路驶过的地面,宫中铺地的方砖多为天青、玉白、褚黄三色,雕瑞兽祥纹,以青砖最为常见,幼时自己常蹲在地上看砖面花纹,顽皮地将清水浇在上头,看涓涓水流漫过砖缝,渗出奇异纹样。
昨日屠宫,沿途宫道上的青砖都变为暗红,被秋雨冲刷,蜿蜒成无数殷红细流……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再从同样的路上经过,地面皑皑白雪,纤尘不染,已看不见一丝嫣红,车轮辘轳碾过汉玉雕砖,留下长长两条辙痕,地面仿佛从不曾有鲜血流过此地。
当日被摧折殆尽的庭树苑花,又换了新的,竟也照样含芳吐蕊,粲然开满皇家庭苑。
天边终于出现朝霞,漫天血红,侵入眼眸,古人道残阳如血,孰料朝霞亦如血!
内侍宫娥也换了服色,从前父皇喜见霓裳艳影,宫娥彩女都穿细罗轻纱,姹紫嫣红,如今却换了一色的西戎青衣素帛,个个低眉敛目,行走间轻捷无声,不复往日翩跹靡丽。千落回首看昔日粉黛,俱是恹恹无神,来来往往都是一般漠然。
骤降的雨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气又放晴了,朝霞射进关雎宫大殿,照在金碧辉煌的飞檐屋脊上,泛着点点金光,帘外鸟声啾啾,在枝头上蹦下蹿。昨晚一场鹅毛般的大雪突如其来,将宫殿楼阁点缀得银装素裹,遍地悲凉似乎都被漫天的大雪层层掩盖,看不出曾经赤裸裸的血腥和残暴。
正厅的房门忽然“咯吱”一声打开,走出一名身着淡紫高腰莲蓬百褶裙的女子,头发竖成同心髻,脑后插两朵盛开的芍药,眉间用朱砂点一粒红痣,风情婀娜,赫然便是玉姐姐,正和画眉一起,合力扶起殿内一座半人高的紫金盘龙香炉。
一名穿皂蓝锦袍的圆胖内侍,满脸堆笑迎了出来,体态肥拙,举止从容,不疾不徐地朝千落叩拜,“老奴见过帝姬千岁!”
千落嘤声道:“海公公免礼,宫中上下可安好?”
海晏点头叹了口气:“这几日安然无恙,往后尚难预料,只能捱一阵是一阵了。”
玉儿疾步迎上前来,“帝姬没事吧?那天吓死奴婢了,那个赫图——”
“……太子殿下运筹帷幄,智勇双全,后蜀三尺之童亦是如雷贯耳,只恨天堑纵横,一直无缘天颜,日盼夜盼,如今可算是盼到太子殿下亲临……这另外的一份是臣等小小心意,烦请将军笑纳。”来人一面恭维,一面将一个硕大锦袋递上。
跋宏掂了掂钱袋,重量和声响都让他满意,当即笑得晃动络腮胡:“邓侍郎客气了,后蜀上下若是都像邓侍郎这般识趣,我们也犯不着大开杀戒!”
千落凝神细看,人群里除了侍郎邓冒、表哥后天并一干谄媚臣僚,还有许多衣饰繁丽的西戎商人,竟然还有那日看到的古董铺老板——枯柴似的四肢颤抖在秋风中,格外骇人。
“是,是,是——”邓冒忙不迭地奉承道,“殿下天威难测,臣等其实早就想要过来参见孝敬,如今知道殿下和跋将军都是这般礼贤下士、平易近人……”
邓冒自顾夸赞不停,千落听着几欲呕吐,身后跟着的富商有求于人,更是阵阿谀奉承,恭维话滔滔不绝,跋将军听得醺醺然如饮醇酒,“只要老老实实地为西戎效力,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们!本将军还要巡查宫掖,你们自便吧。”
看着跋将军远去,邓侍郎紧张的揩拭额头细汗,和后天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一般,一起朝身后送他们出宫门的西戎武士走去,满脸陪笑道:“几位军爷,我们想进去跟皇后娘娘请安,如今娘娘已经被西戎大王封为蕊妃,日后少不得有依仗之处……烦请军爷行个方便,通融通融,我们去去便出来。”
邓冒一面伶俐地上前解释,后天手中的银子也没有停下,几个披甲武士被他们恭维孝敬得颇为满意,丝毫没有为难,爽快地放一行人进了关雎宫。
千落和画眉把香炉扶好,正想挪到墙角安置,后天赶紧上前帮忙,邓冒一扫方才的嬉笑之态,神情肃然,径直朝满堂娇寝宫疾走,口中低呼道:“娘娘,娘娘!”
“……太子殿下率披甲军入城之后,富商豪门无一不受到抢掠洗劫,”邓冒摇摇头,脸上现出惨不忍睹的神色,“平民人家尚且罢了,乌衣巷众多权贵豪门、皇室宗族……便是丞相府也未能幸免,被乱兵洗劫一空,后相闻讯惊怒交加,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