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季节
文/辜妤洁
每个人都错过我。
这个城市的冬天没有雪，雨水很少，空气被抽干了热情，懒洋洋地浮在半空，像是渗入地面的最后一片枯叶，鼻尖全是腐蚀的味道。我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讲台上教授神采飞扬地比划着上一次旅行的见闻，所有人昂着脑袋听得入神，他们的眸子里燃烧着一小团星火，在言语间碰撞出思想的共鸣。我是浮游于外的风，空荡荡地围绕在他们的周围，找不到一扇门或者一叶窗进入，却又不能离去，于是日复一日如此周旋。
手机预报里说这两天会遭遇一次强降温，早上起床后我拉出塞在床下好久的行李箱，翻出沉睡了一年的黑色大棉袄，这件衣服是我十七岁的礼物，以后每个冬天都陪伴我，直到如今。衣服压了太久，褶皱像是老年人脸上的沟壑，课间我一直用拇指去压那些褶皱，却始终压不平。它老了。我有些难过。
前面有人拉开了一小块窗户，冰冷的空气鱼贯而入。没有人注意，只有我哆嗦着扣上了衣服最上面的那颗纽扣。寒冷里我只想入眠。于是我扯下大大的线绒帽子，遮住刘海，遮住眼睛，遮住鼻子，遮住一半的嘴唇。世界陷入空寂的夜。走廊上一直有人来来回回，他们都在我的梦以外。有时我想有人停下来敲敲我的窗子，唤醒我，可是没有。所有人都有伙伴，只有我一个人常日蜷缩在阴暗的角落。没有人为我驻留，每个人都错过我。
这年我十九岁，在城市边缘的一所私立学校念一个看不到前途的专业。高三毕业那天我以为我会拥有一个崭新的世界，后来才发现我错了。这个城市的四季和风都是旧的，阳光也是，晾晒在旧阳光下的皮肤，怎么可能褪去厚重的壳。
进入冬天之后，不多的言语也被冷藏在胸腔里，到了必须拿出来的时候，它们已经混入了血液，凝结成坚硬的块，吐不出来。一度以为自己会变成风或者雪，融化在冰冷的空气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被截成两半。一半缓慢，一半急促。缓慢的是说话和思考，急促的是寻找和追溯。我总是在人群里走得很快，戴着宽厚的围巾和咖啡色的绒帽，将自己裹成一个阿拉伯妇女。我以为这样可以将自己隐匿起来，不被时间发现，然后迅速地穿过它们，提前看到后一秒的世界。阿澈说我这样很愚蠢。嘲笑让我停下脚步，我抬起头狠狠瞪他。那时候他坐在高高的单杠上，手脚垂在半空，身体摇摇欲坠，却又始终稳稳地停在那里。他微笑着接住我愤怒的目光，然后我的戾气分解淡化在他两边的酒窝里。那是能将力度转化的小怪兽，有一天我会用手指戳破它们。他这样对我笑，年轻的脸上凹下两个可爱的坑。我看到夕阳正从他的身后掉下去。
那是我们的十七岁。记忆被时间风化成一枚叶子，开始渐渐发黄。
这年我十九岁，在城市边缘的一所私立学校念一个看不到前途的专业。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希望。
很多个早上睁开眼睛的刹那，我会忘记自己在哪里。寝室里的其他人已经开始洗漱梳妆，嬉笑声穿过蓝色的蚊帐进入我的耳朵，把我的大脑也渲染成了透明的蓝。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向谁说早。我问自己：“我为什么在这里？”
七岁的时候算命先生告诉我姥姥，这个女孩是不幸的，一生坎坷。姥姥怜悯地抚摸我的额头，然后从裤腰上的夹包里掏出一只塑料的小包裹，拇指蘸着口水一张一张地把钱数出去。她所有裤腰上都有一只小口袋，不多的钱用白灰色的塑料纸包得严严实实，然后塞到里面。记忆里她总是这样牵着我的手，似乎放开我，我就会找条小缝钻到地底下去。我问她要是我钻到地底下了怎么办？她说她不怕，她会找一根竹竿从那个缝里把我掏出来。我说万一那个洞很长很长呢？她想了一会儿，精瘦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那我就找一根很长很长的竹竿。我不服气地问，那你怎么没有把我妈掏出来？她就不笑了，隔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她钻到哪个地缝里了，找不到。
十一岁那年，姥姥死了，那天起了大风，院子里她拾回来的废纸和烟盒被吹得到处都是。我光着脚丫追着它们跑，不小心踩到碎玻璃，脚上开出一朵绚烂的花。用手沾了一点停在鼻尖，没有玫瑰的香味。我用很多废纸把脚包了起来，踩在地上时有“呼哧呼哧”的声音，像一首动人的歌谣。
他们取下堂屋的半扇门，铺在两只高板凳上，然后把她抬放上去，所有人都出去了，只剩她像枯槁一样躺在那里。我走过去推了推她，她没动，开口唤她，她也没应我。他们说她死了，是真的。我站在旁边看了她很久，忽然想起来，伸手去翻她的裤腰，口袋是空的，不知道谁把它们掏走了。我趴下去看板凳下面，土泥地上果然裂开了好多缝。
姥姥过世后，我回了家，跟我父亲一起生活，尽管他和他的妻子都很不愿意，但我终归是他的骨肉，他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妻子也怕被人戳脊梁骨，所以勉强接受了我。我是早产儿，七个月时被迫来到这个世界。母亲在我和她自己之间选择了我。我没有见过她，只在黑匣子里看到过她的照片，温和的妇人，眼睛里流动着温婉的光。姥姥曾经说过母亲是个温和谦顺的人，所以我的性子里才没有遗传到顽劣。这样很好。
父亲在老国企里做事，先从那里娶回了母亲，后来娶回了现在的妻子。和母亲不同，后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在财务算计上非常精明，换句好听一点的话来说，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我想父亲多半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跟她结合的吧。事实上，他们现在的日子过得的确比以前好了很多，两年的时间，就从旧阁楼搬进了企业分配的两居室里，这都是后母的功劳，我的父亲越发迁就她。
后母从不骂我或者打我，当然也不管我。我的父亲重男轻女，况且我本就是累赘，弟弟出世后，他也没有时间管我。他对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要我念到大学。我想那也是后母的意思，她想告诉所有人，她对我是很好的。所以，尽管成绩不好，我仍旧磕磕绊绊地度过了年少时光，在十九岁这年，来到了这里。
周末没有人给我打电话嘘寒问暖，假期也不会有人期盼我回家。以前我急切地盼望着毕业和成年，未来是一只草莓味的蛋卷冰激凌，粉粉的带着香甜的奶味，我急不可耐地想早早吃掉它，却忘了它也代表着离别和放逐。先是母亲，然后是姥姥，接着是阿澈，他们一个个从我身边离开，我抓不住他们，就像抓不住时光。
时间是个温柔的大骗子。
从小到大，阿澈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想我很幸运，他是一个有着好看眉眼的男孩。以前他常常穿过长长的巷子来敲我的窗，早晨的光是清冽的，阿澈骑在单车上，一只脚触地，一只脚踩在墙的边沿上。阿澈的头发短短的很精神，笑容却是散的，我曾经很努力很努力，也没有将它们拼凑完整。我推开窗户看着他，他的嘴角勾起一个邪气的笑容，脑袋轻轻往右一偏：小允，我带你去玩。阿澈的声音很好听。
我的姥姥叫我陶陶，父亲和后母一样叫我陶允，在学校里大家也叫我陶允，我的母亲在我出生的时候难产，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叫我。只有阿澈叫我小允。我喜欢别人叫我小允。小，允。嘴唇轻阖，舌头微卷，好听的声音从舌尖溢出来。
在学校里我没有朋友，遇到同学请客我也不敢去，因为我没有钱，我怕偿还不了别人的恩情。我什么都没有，更不敢亏欠于人。只有阿澈会带我玩，不管我有没有漂亮的衣服和多余的零用钱。
阿澈在我的隔壁班。
我们在每个周二下午逃课，翻过学校不高的围墙，去到外面的世界。阿澈喜欢外面的世界，他的眼睛总是望向远方，他指着天边告诉我，那里有他的梦想。我想问他那里有没有我，可是他的眼神太陶醉，里面容不下我的，我知道，又何必暗自神伤。
可是，至少现在，我们是在一起的。很快乐。我就坐在阿澈的单车后座上，从城市的这头穿到那头，风掀起我校服的裙摆，它们是金色的，像是流动的河，将我们环绕。我们去寻找传闻中每一家好吃的路边摊，去游乐场坐过山车，去郊外的野地里晒着太阳睡午觉。那时的阳光很温暖，阿澈的笑容很温柔。
我跟阿澈的关系要好，一些喜欢他的女孩子私下会来找我麻烦。平淡安宁的生活被搅乱，可那时候的我却无比快乐。我开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认真地看自己的脸，它是那样平凡，却因为阿澈的存在，又变得光彩起来。
父亲得知我常常逃课之后非常生气，皱着眉头不说话，背着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前不久他刚升了职，现在的他举手投足间已然有了领导的样子。他不管我的时候我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可是他一严肃起来，却让我感到恐惧。我很担心，他会一怒之下把我从这个家里赶出去，那样的话，我又该去哪里？我跪在地板上，一声不敢吭，连呼吸也困难起来，脑子里一想到那可怕的后果，就吓得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那些透明的水滴落在地板上，和灰尘凝聚在一起，像是一颗晶莹的琥珀。
后母出来替我解了围，她微笑的样子很美，那瞬间我以为看到了母亲。后来才知晓，因为阿澈的父亲是企业的领导，我和他在一起对这个家是有益无害的。于是父亲也对我温和了起来，嘘寒问暖，在我十七岁生日那天还破天荒地送了我一件昂贵的黑色大棉袄。他们鼓励我多跟阿澈相处，我无话可说。我不敢让阿澈知道我父母脑子里转动的是什么，从此后面对他时就像个罪人。况且……阿澈不爱我。我们只是朋友。
我也想有一个人来爱我，带我离开，给我一个安稳的家，让我可以不再四处流离，不再担心明天该去哪里。我也想有一个人来爱我，给我带来内心的安稳祥和。如果有一个人爱我，我愿意掏空自己，付出我最热烈的爱。可那个人，不会是阿澈。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临近毕业前三个月，阿澈的父母为他打理好了一切。那是计划中的事，很早就开始安排的。他终于可以去远方了，一个人，那里没有我。他走那天很多人去送他，我像偶像剧里最狗血的剧情一样不敢出去，一个人躲在柱子后面看被人群簇拥的阿澈。这个被捧在手心里的少年，他陪我走过短暂的路，带给我快乐，但他终将离去，像我的母亲和姥姥一样。
幸福不属于我，从来都不属于我。
这年我十九岁，在城市边缘的一所私立学校念一个看不到前途的专业。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希望。我最爱的人相继离开了我，并且不再回来。我的生活像一颗失了水分的豆芽，干瘪瘪的泛着病态的黄。我想我需要一场爱情，轰轰烈烈地燃烧我余下的青春。可是，每个人都错过我，每个人，都是我生命中的过客。
再过两个月，我将迎来二十岁的生日。在这漫长的冬日里，我不知道还有谁记得。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去学校外面的茶餐厅打工，给自己买了一个手机作为生日礼物。我希望它有一天会响起来，无论那头传来的是谁的声音。
强降温终于到来，我裹紧了衣服穿过热闹的操场，这天下了雪，人们都疯了似的欢笑。我戴着宽厚的围巾和咖啡色的绒帽，将自己裹成一个阿拉伯妇女。我走路很快，想要超越时间，曾经有个少年嘲笑我愚蠢，可是我不生气，少年有好看的眉眼和好听的声音。
小允，你看到天边最远的那朵云了吗？那就是我要追寻的地方。十七岁那年的某个午后，阿澈握着我的手，声音化成白色的风，缓缓吹过每一片山坡。
嗯，我们一起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