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寻思半晌,还在厨子问题上走心思。自思我若怄气,就依他的话派老朱去,但那样就更被他看坏了。他在外面住多少日,就以为我和老王纠缠多少日,那够多么冤枉。何况现在我已讨厌老王,想要改过学好,跟柳塘重新和好,安度晚年日月了,这气是怄不得的。只好把老王派到那边去,柳塘明白我现在已然改过,和王厨断绝,再不需要他了。想着便道:“老妈子叫周妈、耿妈去吧,她们还机灵,不致叫人着急。厨子的活,我看还是叫老王去。老朱手艺差得多,只能做下手活儿,去了也顶不住。二爷和玉枝病后都得将养,还是叫老王去好了。”说着,就把女仆叫来,分派了几句,又派一个到厨房传达命令,这才和璞玉收拾铺盖衣服,以及各种应用东西。该装的装,该捆得捆,好半晌才忙完了。两个女仆也把自己的东西带好,预备随行。
正在这时,那一个上厨房传令的女仆回来了,向太太说老王正在病着,感冒发烧。他说现在不能出去,在家里对付做活儿还成,若叫出去搬搬弄弄,他可顶不住,求太太派老朱去,容他养两天儿。太太听了,心中不悦道:“瞧这个娇贵劲儿,叫他办点事,他又病了。”说着,瞪了那女仆一眼,心想,叫你去传两句话,你却去了半点多钟,不定在厨房说了些什么,还许老王没病,替他说谎呢。太太料得确实不错,这女仆果然在厨房多说了些话。因为她是太太贴身的近人,从前太太和王厨的秘密,都在她心里,因而得到许多便宜。太太时常额外加以赏赐,王厨也把美膳佳肴,给她吃头口儿。但今日太太既和王厨疏远,就不大肯给钱了,王厨却常常和她说私话,数说太太的寡情,又托她设法从中解和,重圆旧好。这女仆虽不敢对太太有所表示,却很希望王厨重承恩幸,自己好从中取利。但一直不得机会,太太又把厨房移到跨院,使王厨无法进入内宅,更隔断了天台之路。王厨怀恨,自不必提,这女仆也跟着抱怨。这时,璞玉回来,向太太诉说一切事情,她都在窗外听见了,及至太太派她去厨房传令,她到厨房,先对王厨把所听的事都学说一遍,才提到太太派遣王厨前去伺候柳塘的话,由此就生了事了。
若是简截的传达命令,王厨只有依从,不会违抗,只因多说了些闲话,王厨明白了情形,不由才生了心。因为他和太太隔绝已久,心中怀恨而又希望变好。无奈家中耳目众多,他又移到跨院,没有再入内宅的机会,却仍痴心不断,以为若能和太太接近一谈,或能诱惑她重修旧好。否则,也要问个明白,她为什么要闪自己,是否有了别人,但只苦没法到太太近前。这时,听女仆说举家外出,连下人也带出几个,家中只留下太太一人,认为这正是绝好的机会。却不料太大正要隔开自己,派去伺候柳塘,而且听女仆诉说,老爷原指名要老朱去,太太反而做主派遣自己,不由大为气愤,骂了一阵。于是就托女仆给他告病,定要留在家中,预备大家走后,自己向太太做一番交涉。女仆回报,太太知道王厨必非真病,料到是女仆把情形告诉了他,他才生心装病。当时也不好说什么,就问老朱呢。女仆说:“老朱天天做完饭,就出去遛鸟儿,得天夕才回来。”太太听了,就向璞玉说:“你先带着两个老妈走吧,少时我准派个厨子去,误不了你们吃饭,明天我自己还要过去看看。”璞玉应着,便令人把东西先搬出去,放到车上,然后和两个老妈子一同走了。太太送到门外,看车走远,方才回入院中,满怀郁愤,无可发泄。忽然想起王厨抗令的事,就不回内宅,直转入跨院,走到厨房门口,立住向里一望。但见房子只王厨一人,正吸着纸烟,坐在凳上哼着小曲。因为这时正是工作时间,他穿着做活的旧衣服,脚下破鞋破袜,溅的积年的污泥油渍,再加满脸油光,好似一刮可以刮得下来。这情形和他当日每晚梳洗打扮,尽幸承恩的时候可差得多了。不过太太当日,也并非没见过他工作时的模样,只是当时并不理会。现在却是有些缘分满了,看了就分外讨厌,再加上心中的怒火,不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王厨看是太太,初觉一怔,似乎欠身欲起,但随即坐下不动,又沉下了脸儿。他心中本也存着怨恨,初见太太,出于意外,一时心中无主,想要起身,还她个主仆的礼节。但见附近无人,只自己和太太两个,觉得这时很不必照主仆身份来讲礼法,正好以情人资格发作脾气,就现出生气的样儿,不理太太。哪知太太这时绝没想到****,一见他傲然不睬,心中更怒,就大声叫道:“老王,你怎越来越不像话!我叫你去给老爷做饭,你竟装病不去,这成什么规矩?我竟不能支使你了。”王厨听了,瞪着眼儿道:“我不去就是不去,怎么就该我去?”太太听了更怒,跺着脚儿骂道:“你个混账东西!还懂点规矩不懂?我派谁去谁就得去,不去就是不成!”
王厨听太太满嘴的官话,好像忘了和自己的关系,不由也大怒道:“不成怎样?还能把我发了?你还是别提规矩,厨子也曾在太太房里睡过,那又是什么规矩?可是现在厨子挨不上了,变成眼中钉,讨厌鬼,叫人往外赶了。”太太听他明揭自己短处,不由气得通身乱抖,但虽恨不得吃了他,无奈当日曾经失身,此际便无法反口。呆了半天,才颤声叫道:“你真万恶,敢跟……跟我这么说话。”王厨冷笑道:“有什么不敢,我敢的事还多着呢。”说着,还挺胸腆肚的做了个难看的姿势。又道:“你还说我万恶,我还说你水性杨花,没情没义呢。当初跟我怎样好法,现在竟给抛在脖子后头,再也不理,我是哪点儿得罪了你?哪点没伺候好你?现在你这是又有了别人,得新忘旧。”太太这时已气得要死,心里如被刀绞,才明白失身小人如此受制,真觉悔不可追。
其实,不止女人如此。自古至今,若干英雄豪杰,正人君子,和小人共事,将把柄落到他们手里,弄得终身受制,无术自拔,只为一念之差,以致身败名裂的多了。太太以前虽然甘心改过,但还以为王厨是个下人,可以任凭自己取舍,尚不觉有什么害处。这时,忽发现了王厨的惫赖面目,才醒悟自己已种下祸根。此际,太太已气得眼泪满眶,说不出话。王厨又笑着道:“太太便是不喜欢我,也该念点儿旧情。热灶也烧一把,冷灶也填一把,别把我扔下不理。像这次老爷跟别人都走开了,家里只剩下你,咱们清清净净说说道道,不正好么。你怎这样狠心,倒要把我打发出去?你要知道,就留我在家里,也不碍你的眼,不管你的事呀。”太太听着,愤恨悲悔,万端交迸,若不为维持自己的尊严,真要哭了出来。但已泪流满面,就咬牙说道:“你少说这……这话,我算知道你混账。你只说去不去?”
王厨冷笑道:“还没忘这个碴儿,我说不去,自然不去,谁也抬不了我去!”太太顿足道:“好,你是不愿意干了!”王厨冷笑道:“就算我不愿意干了,看谁敢辞我?”太大知道没法跟他再说,再说也得不到胜利,只得走了回来,但已气得昏头涨脑,出跨院时,把头撞在了门上,王厨在后面还直说轻薄话,太太也不理他。回到房里,伏在床上,流了半天眼泪,自怨自艾。当初,自己怎竟做了这样错事,到如今竟被小人制住,不但号令不动,还要受他的气。若使出主妇威权,把他斥退,恐怕他决不肯甘休,还不知要怎样败坏我。想来竟是一筹莫展,只有甘心受制。但这口气怎忍得下呀!太太哭了一会儿,又怕被人看见,又急忙重新洗面擦粉,掩饰泪痕。见天色不早,就叫女仆看老朱是否已经回来。须臾女仆把老朱唤到院中,太太便吩咐立刻携带厨房应用家具材料,到那边去设立厨房,不要误了今天晚饭。若是一个人张罗不开,就叫宝山跟着帮忙。又叮嘱他去了务必用心伺候老爷和老少姑奶奶,不要马虎,从这个月给长五块工钱。老朱听了,自然大喜道谢,连忙赶回厨房收拾。太太这样给老朱长工钱,自然有着和王厨怄气的意思。
哪知老朱得意之下,回到厨房就对王厨说了,王厨又添了几分气恨。跟着,宝山又到厨房来,给老朱帮忙,王厨看着更觉刺目。王厨近日因被太太疏远,而疑心到宝山身上,并不为看出什么形迹,而只是因为宝山年轻漂亮。其实,宝山现在娶了有私房钱的净莲做太太,生活很是富裕,原不必再做奴仆,只因他从小在宅中长大,恋着主人旧恩,又加上对柳塘有着一种敬爱心情,总觉舍不得这位好心眼的老爷,所以仍在宅中奔走。不过他的气派已不像个下人。他的太太常常用心打扮丈夫,总给做讲究的衣服穿着。但到宅中还要按下人规矩,穿件蓝布罩袍,却仍掩不住他的翩翩风度。王厨看着,觉得这样的人,常常出入内宅,太靠不住,又加太太因宝山自幼便跑上房,到这时仍当他是小孩子,相待较为亲切,使王厨更加胡思乱想。这时见宝山进来,帮老朱收拾东西,卷起袖子,露出里面灰绸袷袍和雪白的小褂,心里暗想,他这哪像是下人?太太看惯了他,自然闭着半只眼就瞧不上我了。过了一会儿,老朱收拾完了,便和宝山陆续把东西运到门口,放到雇来的车上。到最末一次,王厨也跟到跨院门口瞧着,见太太又由内宅走出,把两个包袱交给宝山,叫给老爷带去。又叮嘱道:“你父亲也在那边,你去了和他商量,留下一个伺候老爷,可别都回来,也别都不回来,家里没个正经人也不成。”
宝山应着走了,王厨在旁听着,又疑心生暗鬼。认为太太的话隐含微意,表面叫宝山和他父亲回来一个。实际是要宝山自己回来。又听她说家里没正经人不成,更觉生疑。心想,你只把张福、宝山看做正经人,我就不是正经人?其实,太太所谓正经人,只是可靠得用之意。王厨胸中心怀了成见,总是把正事想歪,好事想坏。待宝山走后,王厨才忙着做饭,到饭熟由老妈端上去,他就溜到门口,查看门房里有谁在屋。见张福正坐在里面,还有一个由早晨派出寻觅玉枝的男仆也回来了,正和张福商量,要回家去看看。张福说:“今天人都走了,只剩我们俩,你就过几天回去吧。”那仆人坚说家中有事,张福只得答应叫他回去。这时,王厨便问张福:“你回来了,是把宝山留在那里了么?”张福点点头道:“可不是我得回来,家里离了人哪成。你瞧这老郭光会脱懒儿,指着他能放心么?”王厨听宝山留在那边,本该释解疑心,但他还存着成见。以为宝山自己必然很想回来,只因被他父亲强给留在那边,才无奈屈从,并不能由此断定他没有关系。当时和张福搭讪两句,就又回厨房去了。
张福倒真是个义仆,肯负责任。到晚饭以后,他因老爷不在,责任全在自己身上,就在临睡时把全宅都巡视一遍,连内宅穿堂后的小后院都看到了。把穿堂门上了闩,退出堂屋,又嚷着请太太关上前屋的门,说:“今天家里人太少,院里太旷,不得不留神。”太太就依言把门关好,又说了几句话,张福才转到下房,叫女仆赶快睡觉,不要点灯耗油,便退出内院,回到门房。他因平日柳塘在家,入睡很迟,家中的人都陪着熬夜。今日主人不在家,就一切提早,在午夜以前入睡,这是寻常少有的,当然夜里也没有差使,可以安静睡一夜了。哪知他没料到,今夜比柳塘在家时,还不清静。因为虽没老爷熬夜,太太那边却闹了个通宵。不过,并非她自己要醒着,而是被人搅扰的。
原来,王厨在张福巡视以后,过了不大工夫,便溜进内院。也是事逢恰巧,若不是张福劝谨,把太太堂屋后面的穿堂门闩上,当夜便得出事。因为太太堂屋前门,是每日必关的,后面穿堂门却常常开着,内院有一条极窄的小夹道,可以通到小后院。所以,前门虽关,若开着后面穿堂门,仍可以由过道经过后院进入堂屋。王厨进院,先蹑足走到前面屋门,用手推推,见关得严紧,就转身由小夹道转入后院,去进穿堂门,却不料也在关着。王厨不由心中纳闷。他本是想先溜进房中,和太太当面谈判,因为料想这时太太对自己正在冷淡,要她开门延见,恐怕不易,所以用这掩袭之计,打算先行据住要害,再做谈判。这就和拿破仑用兵一样,将向邻国要求归附,并不遣使致书,只开大军乘其不备,攻入国都,掳住国王,自然便可以予取予求了。但不料对方先已有备,竟然把国境完全封锁。
王厨对前门关闭,原在意中,却没想到穿堂门也会关了。失望之下觉得这穿堂门向来不关,今日忽然改例,这里面必有缘故。想是太太因家人尽出,只剩她一人,已想到我要乘机和她亲近,所以预先加了防备。这女人真个无情。俗语说,“仙鹤顶上红,黄蜂尾上针,两般俱不毒,最毒妇人心”,实在一点不错。当初那样要好,现在竟变得比生人还生,仇人还仇,我并没得罪她,平白无故就把我给扔了,好狠毒的东西!你的心怎么长的?想着,暗自发恨,越想越不甘心,忽然仰首觉得头上有些光亮,就想起太太住室的后窗,正临着小后院,就搬了条板凳,放在墙角,登着上去,用手扳着窗沿,恰巧对着后窗。这旧式房屋的后窗,只为透风露光,安得很高,也不甚大,而且照例是用纸糊的。见房内只亮着一盏小台灯,太太已睡在床上,盖着被子,却还未入睡,正吸着一只纸烟。因为那床很大,太太只占着外边。里面还空了一半。王厨看着,觉得那一半空位,正是自己分所应得,并且久经享受的地盘,不由又是动心,又是生气,就举手轻敲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