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塘看着玉枝卧在床上,昏迷不醒,心中惨痛,就向江老太太问道:“她倒是伤了哪里?”江老太太摆手低声道:“咱们还是外间坐吧,不要吵她。”说着,就领头儿先走出去。柳塘见房中陈设颇为考究,玉枝床上的被褥,都是崭新,几上药瓶和医具,全弄得洁净整齐,颇感主人厚意。又见江老太太对玉枝这样护惜,心中也发生和老绅董同样的感想。觉得向来没见过这样慈祥的老太太,由她的面目,便可想见心肠慈善。玉枝遇见这等人,真是运气,否则,这几天不知要受到何等折磨了?想着,到了外间,重又落座。柳塘想起还没正式道谢,就立起向江家母子作揖,说了几句感谢和道歉的话。江家母子也客气了几句。柳塘向那少年领教台甫,少年恭敬地递过一张名片。柳塘见上面印着“江湄”二字,旁边下角又是“水眉”两个小字,知道他是把名字拆开两字做号,虽然小巧,却有意致,想见是个性近文雅的人,就拱手称呼一声:“水眉兄。”那江湄连说:“小侄不敢。老伯大名,小侄已经久仰了。”柳塘却见他面貌英俊,堂堂仪表,已足十分欢喜。又见他如此谦虚,更觉难得,就也不再客气。只说:“小女这次幸而遇到府上搭救,要不然简直不堪设想,我真没法道谢。听说水眉兄还冒着很大危险,花了很多钱,请大夫给小女调治,更叫我感激涕零,但不知大夫治得怎样。”
江湄便把请大夫的情形,说了出来。说到伤痕部分,就住口望着母亲。江老太太把话接过去,仔细讲说,子弹中在什么地方,停在什么地方,大夫用手术时是什么情形,现在伤口是什么情形。又转述大夫的话,受伤如何凑巧,虽然骨头把子弹挡住,却因余力已微,骨头所伤甚轻,绝不致落成残疾。柳塘听着才把心完全放下,知道女儿仍可做个活泼的人,过幸福日子,暗自庆幸。又由江家母子话中,听出他们是极守礼法的人。江湄虽奔走延医,但到行手术时,就躲开了,只由老太太一人照顾,所以伤势详情,只她能够说出。接着,江湄又讲了些当夜搭救玉枝的经过。柳塘申谢不已。最后谈到玉枝在何处养病问题,柳塘觉得不便长久在人家打搅,最好能搬回家中,或是移居医院。
江老太太却竭力主张仍住她家,向柳塘说:“你若嫌我们这里房屋太窄,太不干净,定要搬走,我就不能阻拦了。若是还可以对付,只为不好意思打搅,跟我闹客气,那可不必。姑娘才治得见好,这一挪动得吃多大亏啊!”江湄也说:“老伯不必客气,这也不是客气的事,终归病人要紧。现在这位大夫治得很好,你若没有别的高明大夫,不想换人,那就得听他的话。他每天五点前后准来,等他来了,问问能搬动不能。大夫若说能挪动,您就搬走;若说不能挪动,恐怕我们就不肯容你,你也得设法疏通吧。”柳塘听了,哈哈大笑道:“水眉兄这话真是痛快,我只可依实了。本来受伤的人,不宜挪动,不比在医院里,有舒服的轮床,可以随便移动,但也只限在医院内。咱们这里得上车下车,上楼下楼,病人自然禁不住颠顿。大夫一定要反对的,简直不必问他,我就依实打搅了。不过她不知几时能好,得占您一间房,还有我们派人来伺候,也给您上下都添麻烦,真是不安。”江老太太道:“张先生既依了实,就别客气了。我家人口很少,只母子两个。向来湄儿住楼上,我住楼下东里间。现在我也搬上楼去,把楼下三间全归你们,有几位来伺候病人的,也能住开了。”柳塘道:“那我更不安了,还有您为小女请大夫,已经费了很多的钱,请告诉个数儿,我就送过来。”江老太太只说有限,不肯告诉数目。柳塘道:“这您万不能客气,我们打搅已经够受,还能叫您垫钱?您若不说,我们只可搬走,还不知得加多少倍奉还。因为您不说数儿,我们只可多还,这不是明理儿吗。”江老太太笑道:“您不用拿话挤罗我,这钱我们一定要的,只不必着忙,等姑娘大好了,回家时候,我给您通一篇细账吧。”柳塘见他母子如此诚恳,自己若再固执,反落小气,只可答应稍过再说。
当时,又谈了一会儿,江老太太便说:“我现在就算搬到楼上去了,请你们就把楼下当作自己的房子,随便安置,不要拘束。”说完,又走到堂屋,唤来男女仆,吩咐他们对张二爷一家,都要当作主人一样伺候,不许轻慢。说着,忽听门外车声,有人喊叫:“大夫来到了!”遂见一位西装笔挺的大夫走入,后面还跟着一个护士,代提皮包,大家忙迎入室中。柳塘向他问了几句,大夫便动手治伤。除了江湄以外,大家都在旁边瞧着。大夫指着伤痕,讲说怎样再斜几分,便要伤到某块骨头,将成什么情形。再深一寸,便要损及某一部分,将要如何危险。大家听得毛骨悚然,只有暗自念佛。大夫又说伤势顺利,一直没有化脓等恶化情形,照这样下去,可望在半月内告痊。璞玉等细看伤口,虽觉和大夫的话相符,但那皮肉翻绽的状态,实觉惊心惨目,几乎要哭出来。但大夫却认为状态极佳,好像满不介意,这就是经验的关系。因为大夫见得重症多了,对这轻伤自然视如无物。病家却是初见,又加关心,不免张惶过度。所以病家初到医院,没有不恨大夫的,总觉病势严重,大夫不该如此轻藐,大有玩忽人命的嫌疑。却不知大夫成年累月,每日每时,都在和病人打交道,任何重症,都已见过,渐渐养成硬的心肠。就和城市人死了一人,四邻都怕闹鬼,而战场伏尸盈野,却从没见过某个兵士惊吓成病,可见情感是可以随环境而加磨练的。大夫若总像病家那样易动感情,恐怕他们本身也要成为病人了。
当时,柳塘向大夫询问明白,确知玉枝绝无妨碍,心中一快,不由觉得自己的病也好了一半。大夫走后,江老太太便上了楼,柳塘便占据了她的房间,和璞玉、老绅董商量,该叫谁在这里照料。老绅董自告奋勇,柳塘却知道她不是能看护病人的人。她那粗莽举止,再加上遇事张惶,病人倒得受她搅扰,不能安静,何况她本身还有碍卫生,常人同居都不相宜,更莫说病人了。但再想到别人,太太是不好惊动,而且她也必不愿伺候玉枝。女仆便有一两个可用,无奈她们只能做些粗活,贴身伺候还得个有耐性细心的人。除非得劳动璞玉,但璞玉现在既不成心思,也还有种种不便。从警予身上论,她是朋友的太太,来此寄居;从自己身上说,她是姑奶奶住娘家,都不好开口相烦。实在没法,只可向医院雇用看护。但也不能把玉枝完全交给看护,没个亲近的人在旁守护着,孩子清醒过来,难免要寂寞伤心,那就得我自己住在这里了。
正在这样想着,璞玉已开口说道:“还是我来看护玉枝吧。头样儿我也没事,二样儿是除了我怕也没合适的人,太太自然不能来,你又病着,再说这又不是男人能干的事,你不用犹疑,就派个老妈子来伺候好了。”柳塘道:“我也想到这层,只是不好意思劳动你。”璞玉道:“大哥怎么跟我说这个?”柳塘道:“我并非跟你客气,只因这是别人家里,不大方便。若在咱们家,我就把玉枝全交给你,你为侄女多受些累,也是应该的。现在玉枝不能即刻回去,住在外面,警予把你托给我,我不好好儿照应,反把你赶到别人家去住,这算什么呢?”璞玉道:“您的讲究也太多了,我却不懂这些。玉枝既需用我照管,我就得照管,说不着别的,你只回去给我们想法儿送饭好了。”柳塘想了想道:“这么远路,送饭可不大方便。再说,你和玉枝要临时想吃点什么呢?有了,我也陪你们住在这儿。几时等玉枝好了,再一同回去。”璞玉道:“那不大好吧,这一来岂不全家都搬到这儿,只把嫂嫂一人抛下了。”柳塘低声道:“我就为她才想住到这里,你知道我平日只和雪蓉、玉枝住在中院,跟太太缺少来往。到雪蓉走了,就只剩下玉枝跟我做伴。近日又加上你,可以说说道道,现在你陪玉枝住在外面,我自己独居家中,不要寂寞死吗?”璞玉道:“不是还有嫂嫂陪着?嫂嫂近来对您很关切,不像以前那样冷淡了。”柳塘摇头道:“她若还像当初那样冷淡,我自己就住在家中,受些寂寞,也没什么。就为现在她对我忽然亲热起来,我才更受不住。有你们在旁还好,若只我一人在家和她守着,我简直时刻不安,等于受罪。所以非得跟你们出来不可。”
璞玉听着点头会意,老绅董却不大明白,就问:“你怎么跟太太这样不和美呢?”柳塘摆手说:“我们是天生没缘,等得闲再跟你说。”遂又跟璞玉商量。少时和江家接洽,就正式租楼下这几间房。柳塘住在靠外一间,璞玉和玉枝同住一室,另由家中唤两个女仆伺候。再派个厨子来做饭,和江家公用厨房,自己另安个炉灶。璞玉听了,道:“你既要搬过来,只好这样办了。不过,跟江家租房,是不大合适。人家本来不想把房子出租,再说,以前救玉枝,花钱受累,全是出于好意。咱们若跟他讲租讲赁,讲借讲还,倒像把以前的好意都湮没了。不如从明情上来,现在只依实打搅,日后再一统儿补情。”
柳塘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我这会儿有点昏了,只想跟他们素不相识,却忘了已经承了老大的情。现在怎能跟人家生分呢?好,就这样办,你且在这里,我回家去安排一下,晚上再来。”璞玉说:“你已够累了,不如在这里歇着,我回去叫人,好在没许多事情,只把铺盖和应用东西带来得了。”柳塘想想,本来没麻烦,璞玉很能办理,而且自己实觉疲乏,不禁发颤,就烦她去一趟也罢。便点头道:“好,姑奶奶你就多辛苦吧,好在车还在外面等着,你去看着办,凡是该用的就带来。太太若已回家,你就把情形告诉她,并且提我说的,这里得有个男人照应,不然就不大方便,所以我留在这里。请她负责看家,也不必来瞧玉枝,好在没多日子就回去了。除此以外,还叫她给派两个老妈,再派一个厨子,顶好叫二师傅老朱来,把老王留在家里;太太若还没回去,你自己就斟酌带人来好了。”
璞玉唯唯应着,就出门坐车走了。回到家中,见太太已经由母家回来,正因柳塘等失踪,诧异非常,询问女仆又都说不明白。见璞玉回来就迎着叫道:“你们都哪里去了?我回家见房里没个人影,吓了一跳,问她们又说不清楚,可是玉枝寻着了么?”璞玉就一面告诉她寻着玉枝的经过,一面进入房中坐下,渐渐说到柳塘和自己要住在那边,看护玉枝的话,又传述柳塘的意思。太太听着,脸色渐渐发暗,感觉各种的不快。第一,她在这两日已暗地给玉枝上了个公主的绰号,可知对柳塘重视玉枝如何不满。这时又听竟因玉枝劳师动众,大肆张惶,更觉气愤,但只闷在心里,说不出来。现在又由璞玉口中,知道柳塘和璞玉搬过去照料玉枝,一面更抱怨柳塘气迷心窍,何致把个用钱买的穷孩子,当作性命看待?一面又感觉柳塘,太把自己见外,自己这样对他巴结,并没换过一点心来,还是这样疏远。现在,他和璞玉一同去照看玉枝,竟不要自己同去。论理,玉枝不光是他女儿,自己也是玉枝的娘,这差使该是我的。璞玉算是那一份儿!再说,他又病着,本身也要人伺候。从前是雪蓉、玉枝的事,现在雪蓉走了,玉枝受伤,只有我去才名正言顺,何况我也愿意去,可是偏不叫我去,非得拉扯着这个挨不上的璞玉,这不是成心气人么?你们全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家受冷清,还捎信儿不叫我去瞧看,简直表明你们是一窝一块,我是外人,连上前都不许了。太太暗憋暗气,但还能忍耐得住,口中敷衍答应,除了面色不好,还没别的不好态度。但到最后璞玉说到柳塘请太太斟酌派两个女仆,再派个厨子,可要二师傅老朱去,叫大师傅老王留在家里。太太一听,心里猛被刺了一下,只觉面上发烧,却因对面没有镜子,不知是否已经红了。
当时,她几乎不能自持,只疑柳塘这话是有意讽刺自己。自己和王厨子的秘密,他当然已经知道,却不知自己和王厨子断绝的事。现在他因照料玉枝,移居他处,要叫个厨子前去做饭,只直说要我派个厨子好了,何必还指出人来?又明说老王留在家里,这无异是骂我。好像是说,家里碍眼的人全都走了,现在我把老朱也叫开,只留下老王,你正好和他任意胡为,这不正对心意么。太太想着,气得要死,但却冤枉了柳塘。柳塘在说话时本没这种意思,只是觉得不愿老王前来,所以指名要老朱。但太太这一误会,竟越想越深了。璞玉见太太神气很不好看,不知何故,只疑是因柳塘为玉枝移居外面,把她一人抛在家里,感觉不快。但也不好询问,更没法劝慰,只得说道:“您看带什么,咱们就收拾吧,老妈子该叫谁去,您也吩咐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