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玉道:“咱们该回去了,走吧。”警予点点头,但脚下仍不肯动,对她痴痴望着。过了一下才道:“好,我们回去。”说着移步向前,却觉璞玉并未跟着动步。转脸看时,原来璞玉又怔了神儿,凝眸远注,似乎正发幽思。就道:“走啊,你又想什么呢?”璞玉闻言,好像才把心神从远处收摄回来,怔怔的应道:“走,走。”就举步向前,但不知却错了方向。警予拉住她道:“往这边走,你倒是想什么?”璞玉潸然欲涕的道:“我寻思你方才说宿孽前缘,无理可讲的话,实在不错,要不然凭你这样的人,会为我这下贱女子费了好几年的苦心,受了好几年的折磨?饶是这样,到底叫我害了个不轻,还是甘心情愿。凭你用的心,就是个仙女,也被你感得降临凡世了。我若是个能配得上你的人,你也不冤枉,可是我……”警予忙拦住道:“你又说这话,我要生气了,什么叫冤枉?我既爱上你,结果居然能得到你,就是中间曾受千辛万苦,也自值得,总没白费我的心力啊。至于高贵下贱的话,在爱情上永远提不到。不管你自己怎样想,别人怎样说,我却是从认识你那天到现在,从现在到我们老死的时候,都把你……对了,你说的仙女的话不错,我看你真是仙女临凡下嫁。在俗人眼里自然看得我比你高,在我心里……”璞玉接口道:“可是就为我这女招待窑姐儿,咳!别说了,叫人听见准笑掉大牙。我明白这就是你说的宿孽前缘,前世你不定欠我多少债,今世这样认头还我。也不定前世你怎样害苦了我,今世才甘心叫我折磨呢?”警予道:“这并不是傻话,不过这样想也好,就算前世我欠你的,今世还债,你就不用不安了。”璞玉道:“我可得信呢,若是真有今世来世,还债欠债,早把管这账的累死了。再说也管不得那么远,我在这一世就报不了你的情义。天啊,我直不敢想,过去我怎样情形,你是怎样身分,一想真就得离开你远远儿的。”警予道:“又来了,你再说这个,我真要气死。”璞玉道:“我本来多话,你别生气,反正事情是这样了。”警予道:“你回去可得安心静养,不许胡思乱想。到十五那天,总得带丰满的脸儿,欢喜的心情,跟我见面。若还这样,我就拿出丈夫威风,惩罚你了。”
璞玉“噗哧”一笑,方要说话,忽见已走到道边,车夫拉着车迎过来。警予看见也立住了,就高声呼唤,把另一辆在别条道等候的洋车,也叫过来。二人坐了上去,同向市内走,当着车夫只能说些闲话。及至走进市区,已经暮色苍茫,万家灯火。二人在一条街口分路,警予叮嘱着千万别忘了日子,就被车子拉着自回家中去了。
璞玉也回到街南院里,却不料雪蓉在内相待,被问得张口结舌。雪蓉虽看出她形迹可疑,却梦想不到孟光已暗接了梁鸿碗。雪蓉告知柳塘,柳塘也梦想不到有这种巧事,反而猜疑璞玉是出家心盛,自己出去寻觅庙宇,觉得事情不能延缓了,就又约会老绅董见面,跟她商量实行原定计划,定好日期,先由柳塘派宝山去和警予公馆内管家沟通,请其帮助进行。又把一切琐事布置停妥,柳塘便叫雪蓉去通知璞玉,告诉已经代为寻着了庙,并且已和庙中老尼说妥,只等择好日子便可进庙了。
雪蓉领了柳塘的命,到街南院去。不料恰巧这天正是她和那梁意琴约会之期,雪蓉从午饭前便盘算出门,因被柳塘绊住,吩咐了许多话,到出门时已经快到约会时候了。她因为约定在母亲家相候,恐怕意琴先去了,母亲不认识她,有失接待。更怕母亲跟意琴说出自己的实情,就不上街南院,先奔回母家,预备赴了意琴的约,再回来和璞玉说话。
出门走了几步,便坐上洋车,直回母家。到了地方,下车进门入室,她母亲正在炕上独自坐着,用骨牌过五关。原来雪蓉自嫁入张宅之后,虽然未说明和母家永断葛藤,但她母女都恐怕引人猜嫌,不大互相来往,雪蓉这还是第二次归家。她母亲虽把女儿嫁给财主,自身落得衣食丰足,但寂寞也算到了极点。每日除了两餐以外,只有枯坐,把一根烟袋一副骨牌,当作解愁的伴侣。这时见女儿突然到来,自然喜出望外,但她的口齿好像锈住了似的,竟说不出话,连叫了几声“你”,才说出:“你怎么来了?”雪蓉此来本为等候梁意琴,事先并未想到母亲,但这时一见面,不知怎么竟而心酸起来,好像心里有许多委屈,无可诉说,忽然见着亲人,就忍不住难过。她听母亲一叫,便眼圈红了,泪珠涌满眶中,好像要哭。她母亲看着女儿情形悲惨,大吃一惊,只疑她在张宅闹出什么风波,受了什么委屈,此番归来将有重大变故,不由变了颜色,探身拉住她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快跟娘说。”雪蓉忙一摇头,方要回答没事,却不料在摇头之际,把眼眶中的泪给摇了出来,直由颊上滚落。她母亲看着,更疑是有变故了,忙道:“你别哭,慢慢说,是怎么了?”雪蓉见她惊惶诘问,不由暗自诧异:我是怎么了,无缘无故哭起来。就哭着道:“哪有什么事,你别瞎猜疑。”她母亲道:“没事你怎么进门就掉泪?”雪蓉一面用手帕拭眼,一面思索着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很多日没回来了,心里想您,所以见了面忍不住酸心。”她母亲听了,微微摇头,意思很不相信。其实连雪蓉自己也不信自己所说的理由,因为她知道母亲处境安适,无可挂念,所以向来很少想起。而且方才来时心里只惦记梁意琴,绝未想到母亲,却不知因何进门竟会落泪,简直想不出是何来由。母亲既问,只可算作想念她,其实自知是送空人情,但这泪因何而落,她也莫明所以。这时她母亲又握住她的手道:“孩儿,你怎么还瞒我?”雪蓉想想自己实在没有委屈,但是见着母亲,心里倒是确像抱着老大委屈似的,不自禁的掉了泪,这是什么缘故,实在想不出来。只得回答说:“大概多日没见您了,心里想念,见面才这样的。”
其实雪蓉这副痛泪,并非没有来由,实是心里有着委屈,不过她不自知觉罢了。她的委屈,就由于第一次看见宝山、净莲的结合,第二次看到玉枝和唐棣华的婚配,由他们的年当貌对,感到自身白发红颜的缺憾,辜负青春,失却幸福,这已够她抑郁的了。又加唐棣华原是她旧时情侣,曾有一度爱好,将要结为婚姻,只为她一时被虚荣心鼓动,只图享受物质浮华,轻视精神恋爱,就和唐棣华断绝,到外面自寻出路。结果嫁与柳塘,以贫家女儿做了富室姬妾,插金带银,使奴唤婢,总算把原来目的达到了。但是人每对于一切享受,未得之前,常幻想着不知如何幸福,既得之后,也就司空见惯,视为平常了。雪蓉既得到物质享受,不久便发现精神方面有了缺欠。若不遇勾头还好,偏又冤家路窄,老绅董竟赏识了唐棣华,来替玉枝做媒,而且一说便妥。雪蓉此际心情已改,以前鄙薄唐棣华,如今却觉自己对一切享受,都已厌倦,所最感缺憾的只是在精神方面。唐棣华那样的多情少年,才是女子的真正享受,玉枝能嫁给他,便是吃糠咽菜,也是幸福。何况柳塘还有许多奁资给他们,可以逍遥度日,这福分真太大了。然而唐棣华本可以属于她的,这福分她本来可以得到的,只为一念之差走了错步,如今造化弄人,竟使小唐又回到自己眼里,但他却将是玉枝的丈夫了。这种影事前尘,新愁旧恨,已然够她难过。再回想她和玉枝当日同入张宅,身份相等,年龄也相差无几。但柳塘竟分别作两种待遇,对玉枝特别护惜,不忍作践青春,暗地认作女儿。对她就不那样想,径直收房作妾。在当时她还觉独承恩幸,得意非常,但如今想起来,就把得意变成伤心了。固然当日是自愿嫁与柳塘,不该埋怨他做事不对,只是他既懂得可惜玉枝,怎对她这和玉枝年岁仿佛的人,竟未连带发生善心呢?倘若他当时会发生善心,把两人同样认作假女,现在遇到老绅董作媒的机缘,当然第一个先轮到她。那么她不但可以跟小唐重圆旧好,而且玉枝现有的一切福分,都要被她先得了。
雪蓉并不想她因嫁给柳塘,才由梨花海棠的参差,引起对锦绣繁华的厌倦。倘不遇到柳塘,或是像玉枝一样的作着身份不明的小姐,就不会尝到精神苦闷的滋味,又哪有这番觉悟,必仍抱着原来的虚荣心,希图更高的物质享受。此时便有老绅董来作媒,她对唐棣华的观念,也必和当初一样,不会转好,叫她下嫁也不肯的。不过雪蓉并不向那上面想,只认定自己只为柳塘所误,看着玉枝迁乔幽谷,无异登仙。于是一面对柳塘生出没有理由的怨恨,自己更忍着不能声说的委屈。雪蓉抱着这种心情,抑郁已久,此际回到母家,心中虽并未想到那件事,但因母亲是唯一的亲人,见面不由发生天性的凄恋之情,同时天性底下潜伏的悲绪,也不自知的流露出来了。不过她自以为并没想委屈的事,所以不承认母亲的话。其实她若没有这段心事在怀,就未必有这副痛泪。试以新出嫁的女儿作比喻,若是嫁到婆家,看见日月寒苦,丈夫丑陋,受了姑婆打骂,小姑欺侮,到初次归家之日,见着慈母,任凭如何忍耐也难保不投怀痛哭。若是出嫁得意,夫家高楼大厦,奴仆成群,公婆悉爱,小姑小叔先期都留学外洋,不在家中讨厌,尤甚称心的是那小白脸的女婿温存体贴,已把她哄得欲死欲仙,简直不愿意归家。勉强回去,一颗心还在丈夫身上,看着阿母,好似远了一层。对于姐妹,更觉得没人能比自己。在这时候,打她一顿,也未必哭得出来。若一定要她哭,只有留住不放,才可以惹她焦急哀啼呢。
闲话休提,且说雪蓉母亲见女儿收泪展笑,自言是意念老母所致,却还不大相信,只不好尽自诘问,便拥住她改说寒暄,问:“你们老爷好么?太太好么?”雪蓉回答都好。她母亲又问:“玉枝呢?我听说璞玉已经被你们救出门,跟你住在一处了,她可好么?”雪蓉听母亲提起玉枝,猛觉心中一阵难过,跟着又发了焦躁,似乎嫌母亲唠叨,就不耐烦的道:“他们都好,都好极了,都有了主儿,就快出嫁了。”她母亲听了愕然道:“怎么都要出嫁,嫁给谁呢?璞玉的事,我曾听说过,一定是嫁给那个爱了她好几年的人。可是那个玉枝,不也是姨太太么,怎会嫁人?”雪蓉“哼”了一声道:“自然新鲜,我还没对您说过,那玉枝从进门就不是姨太太。”她母亲道:“怎么,上回不是你曾给我引见,叫她作妹妹,老妈子也全称呼她二姨奶奶,怎么又不是?”雪蓉道:“这是件黑影里的事,除了柳塘、玉枝,只我知道。柳塘从玉枝进门,就认她作干女儿,只为瞒着大太太,所以外面仍算是姨奶奶。”她母亲道:“哦,这真……张大爷为什么认她作干女儿呢?”雪蓉一撇嘴道:“也没什么因由,不过大爷一时心善,觉得玉枝太小,不忍作践她的青春,就这样办了。”她母亲不由冲口说道:“哦,玉枝太小,那么她比你小多少?莫非你也……”说着似乎自觉失口,急忙咽住。但只这一句,已经触着雪蓉的心头创痕了,她忍不住发出菲薄的语调道:“我……别提我,我算什么,能比人家?”她母亲还没听出她的口气不好,但已明白她并未受到同等待遇,就又问道:“张大爷这人心眼儿倒是不错,他把玉枝当了女儿,你倒可以眼前清净些,少一个人就少点儿是非啊。那么张大爷现在给女儿找着婆家了,婆家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