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
楔子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冰雪到时春。
为凭何逊休联句，瘦尽东阳姓沈人。
这首诗有个很长的名字《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将一个才惊四座的十岁少年推举到了晚唐诗苑的前排。
唐大中五年（851年），长安城已经是秋风籍籍，落叶满空。诗坛巨擘李商隐即将离开长安，前往梓州入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参加践行宴会的多是一时名流，京城翘楚。其中，一个十岁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他是李商隐好友韩畏之的儿子韩偓。送别的宴会上，人们推杯换盏，觥筹之间逞才作诗成了最好的娱乐方式。而就是在这个大腕济济的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竟然是十岁的韩偓。五年后，李商隐再次回京，忆起当时境况，少年才子的一句“连宵侍坐徘徊久”依然让他玩味不已，以致做出了“雏凤清于老凤声”的赞叹。这个因为冬天出生而小名“冬郎”的孩子，从此声名鹊起。
时光流转八百年，清代康熙年间的一个腊月，一个男婴降世。父亲明珠望着这个初生的孩子，又看了看窗外如絮的大雪，想起了这个故事，于是为他取名“冬郎”。从此以后，人间又多了一位伤心人。从此以后，世间又多了一段哀婉百折的痴情故事。
一、一生一代一双人
寒冬腊月，在这个世人看来十分无情严酷的季节里，北京城后海边的一所富丽大宅中，一个如春天般温暖，秋天般忧伤的人来到了世间。他就是纳兰性德，又名纳兰容若。因为他出生在冬季，他的乳名又叫做冬郎。
纳兰本属于蒙古土默特氏，这支蒙古部落征服了满洲的那拉氏。纳兰性德的“纳兰”就是“那拉”的汉译，这个普普通通的满族姓氏经过这么一译就成了一个美丽的汉名。纳兰性德有着高贵的血统，生长在权贵之家，父亲为当朝大员，后又升为宰相，权倾朝野。可这喧红闹紫的所在却不属于他，他与父亲明珠有着迥然不同的性格。他如孩子那样真诚单纯，也像孩子一样容易受到伤害。他以一颗赤子之心感受着这个世界，爱着自己的所爱，并且为之付出了一切。他和康熙皇帝同年降生，却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康熙成为一个功烁千秋的雄主，而容若则成为一个独领风骚的大诗人。他的人生就是一篇美丽的诗！
纳兰容若生于世家大族，自幼饱读诗书，聪颖无匹。与那个八百年前和他同名的韩偓一样，他流传下来的最早的一首诗同样也是在十岁那年写的。那是一个元宵之夜，那晚发生了月食。十岁的小冬郎就此赋诗道：“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十岁的冬郎已经掌握了这种要求严格的文学样式，能将自己丰富的情感世界展现在短短的带有很强规定性的诗体中。也许那时起，就注定了这个男人会用他所有的痴情灌注在诗词中，留下亘古不变的感人情语。
是的，纳兰容若，当我们想起他，总会想起他的诗歌与他的爱情，二者已经合为一体。如果没有情，哪里会有诗歌呢？“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谓之性。亦须有才，乃能挥拓，有学乃为虚薄杜撰，才学之用于诗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学，便与性情隔绝。”可见容若是多么推崇“情”。标榜真情、崇尚情致，是容若填词的毕生追求，他说：“予本多情人，寸心聊自持。”好友顾贞观在《纳兰词序》中写道：“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骚雅之作，怨而能善，惟其情之所钟，为独多也。”容若不仅是多情的，更是痴情的。他纤细敏感，阴柔多情，忧郁脱俗。他的情是多么真挚多么天然。今天，当我们读着纳兰词中那些优美的词句，当我们的心灵被那些缠绵悱恻的情感深深震撼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纳兰容若，他是一个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人。我总是在想，年幼的纳兰是否已经意识到这样的命运呢？从他的初恋开始，上天让一曲又一曲爱情的悲歌悄悄地降临人间，它们操着最让人刻骨铭心的曲调在什刹海边的纳兰相府里开始吟唱。
纳兰公子有一场近乎疯狂的初恋。女孩是他的表妹佩蓉。蓉妹妹来自遥远的江南水乡。她是江南的水，窈窕婀娜。她是江南的书香，清雅静谧。她是从江南飘到北方的月光。她和纳兰公子一样喜欢读书作诗，在那个叫珊瑚阁的清雅的书房里，他们的爱渐渐萌芽了。纳兰公子不可挽救地坠入爱河。他一张开眼，眼前便飞舞着表妹在月下吹箫的背影。这个画面里似乎流淌着一股悲伤的小溪，而这或许注定了是这场爱情的基调。
那是年少最明丽的日子，他是京城最明朗的少年郎，身边伴着最可意的人。
在杏花迎风的艳阳天，他一身春衫，怀揣着那隐隐淡淡却又深信不疑的爱意，人生第一次投入了爱情的碧波中。这样的情意要经过多少的隐忍反侧，经过多少暗猜试探，经过多少少年的柔情与敏感，才能让两个有意的人彼此明了？可是，只要一纸空文就能轻易将它击碎。
不久，在喧闹威严中，一道选妃的圣旨将佩蓉从他身边攫走。她走得那样干净，却留下了无穷无尽的痕迹和回忆，将那个原本明朗的少年磨砺成忧郁的伤者。斩不断的牵绊煎熬着他，让他这个跃马扬鞭的壮实汉子委顿枯槁。侯门一入深似海，何况是这如许深宫？为了再见到表妹，他想尽了办法。据《赁庑笔记》记载，表妹入宫不久，恰逢国丧，喇嘛入宫诵经超度。容若冒着死罪买通喇嘛，乔装在其中混入宫中。只是宫闱禁严，二人百折之后乃得一见，但终究不能逾矩倾心交谈。二人相对无言，连涕泪也不敢当人流落。那是怎样一种怅惘和无奈？从纳兰这首《浪淘沙》中依稀可见当时光景：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见回廊。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上天会赠与他一个明媚的春天么？多情的人天生就像个小孩子，赤身裸体行走在命运的丛林里，不知道前方的路在哪里，只有一颗赤诚之心。往事成空，一切都已不再，剩下的只有点点滴滴的回忆。人生或许真的是一场未完的残缺，有的爱情或许真的只能在怀念与遗憾中完成，留下那几行凝结着伤感的诗篇和一副副眼泪。每一次经过一起看花望月的回廊，容若都久久伫立在那里，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座雕像。不知道日子是否会就这么过下去？让一个个晴天和雨天都浸泡在忧伤里。
二、无限深情为郎尽
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的美是无可代替的，初来的痛也是无可救药的。容若只能将她深深埋入心底。
后来，他的父母给他安排新的婚事仿佛将岁月切断了。女方是父亲明珠亲自选定的，与纳兰府门当户对。新娘子卢氏乃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面容姣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雅丽之气。
然而对于这场婚姻，纳兰就像一个旁观者。那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久久萦绕在他的心中。可是谁又能和命运抗争呢？或许苍天会眷顾一个有真情的人，赐予他一个美丽的春天。结婚的当天，爱情的魔力使纳兰的态度发生转变，他憔悴忧伤的脸上终于绽放出幸福的笑容。对于爱情，从来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能准确描述出其中的滋味。纳兰容若和卢氏沉浸其中，从来没感觉到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美好。还有什么比和相爱的人厮守终生更幸福的呢？年轻的夫妻徜徉在爱河里：“洛神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年少时。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卢氏的美丽温柔和灵慧多才如拂尘一般，渐渐扫除了纳兰心头抑郁的尘埃。他渐渐开始接受眼前这个孱弱却聪慧的女子，并再一次将自己全部的爱意倾注在她身上。以后的日子里，他似乎找到了寄托。明月夜，朗日天，这对情意蕴藉、互通灵犀的儿女乐和共处，将缱绻的浓情酝酿得更浓。
我们大概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如果生活里有某一段时间我们是无比幸福的，心里那种甜蜜的滋味使得我们无暇去悲伤。但在某一个瞬间你会突然变得十分忧郁，因为不知道这样幸福的日子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不见。我想纳兰公子肯定也有这样的瞬间。特别是当他经过曾经蓉妹妹吹箫的那个回廊，他是不是也突然心痛，突然也对未来产生了一种恐惧？
又是一年春天，京城的春天在苍凉中透着暖意，河里的冰还没有彻底融化，正是春寒料峭时。然而春天终归到了，草是淡淡的绿，花是淡淡的红，杨柳是淡淡的青，一切都给人一种淡淡的欣喜。人间的春天总是会按时来临，这意味着人间的春天也总是会按时逝去。“待到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1677年，纳兰要做父亲了，卢氏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纳兰公子心里满满的幸福。他想象着陪妻子和孩子嬉戏的情景。他想好了他们的名字，想好了怎么教导他们。然后，这一切最终成为一个永远的梦。幸福短暂得让人无法把握，纳兰连陶醉的机会都没有，一场沉痛的打击便从天而降。卢氏因难产去世时，他还作为侍卫陪伴在康熙巡游的路上。雨水无情地敲打着花瓣，一片片花瓣散落在地上。“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刻骨铭心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
卢氏于五月末遇殇，灵柩停在门头沟清水河畔的双林寺。省去了所有的雕琢，所有的修饰。容若的伤痛披肝沥胆地倾泻而出，悲伤如月光下的长河，潺湲不止。拥着妻子生前为自己缝制的最后一件新衣，睹物思人，容若题笔写上了兴意相符的调名：青衫湿。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屏，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轻轻披上妻子亲手缝制的新衣，他的泪水一滴滴落到酒杯中，然后沉重地酹在灵前！
他望着妻子的画像，竟不觉担心她在幽冷的黄泉为自己伤神。画像中的妻子盈盈含笑，脉脉含情，仿佛还陶醉在他们幸福的爱情里。他们曾经是多么幸福啊，此刻却天人相隔！
九月，重阳节前夕，离爱妻去世已经三个月了。秋风起兮，京城的天气却已经开始寒意凛然。入夜，多日来憔悴尽损的纳兰渐渐入梦。梦中，妻子卢氏环佩清越，素服苍颜。她缓缓上前，握住他消瘦的双手，一行行清泪如珠垂落，却没有半句言语。纳兰心如刀剜，气结肠断，醒来已是满枕泪痕。窗外树影婆娑，暗夜秋凉雨歇，梦境却历历如在眼前。他恍惚中寻觅，却只记得妻子转身离去时痴望的双眸和凄切的声音吟出的一句“衔恨原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一句。他披衣下床，泪水再次决眶而出，写下了这首极痛极哀的《沁园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晚风阵阵袭来，仿佛一阵阵哭诉。窗外黄叶飞舞，他蓦然惊觉，秋天到了。往年的秋天，也是这样寒冽的吗？好像没有。不，不是天气不寒，是他早换上了夹衣，那件妻子为他缝制的夹衣。这在以前看来是多么平常的夹衣，然而现在却变得如此珍贵。幸福的面貌，原来是这样平凡，这样寻常，他不知道，这样寻常的幸福，也并不是永远都存在的，也是短暂、易碎、会失落的。他回想和妻子共处的每一天，双眼濡湿了。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唾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只道是寻常！
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伴伊而坐。只是当年的寻常不在，才知那些寻常人、寻常事是如此的分量！
三、纳兰心事几人知
难挨的时光彳亍，伤痛和思念却依然牢牢郁结着。一年之后，卢氏的灵柩从双林寺运至京西皂荚屯——纳兰家族的祖茔入葬。纳兰却没有停止他的哀思和悼念。此后，终其一生，他的笔下不断地出现“悼亡”、“代悼亡”、“为亡妇题照”、“亡妇忌日有感”、“梦亡妇”、“其明日是亡妇生辰”等字样。
1685年，又是一个暮春，卢氏已经去世八个年头了。尽管纳兰已经续弦，心中也有了些许安慰，但曾经沧海的无奈和伤痛时时都深藏心中，处处都发诸笔下。不久，他荣升一等侍卫，成了康熙身边的宠臣，仕宦之路日渐广阔。
随康熙南巡后回京不久，这个人间惆怅客就身染重病。又是一年春雨降临时，纳兰不得不躺在床榻上。泪水顺着腮边滑落，悲声凄惨，眼前出现佩蓉和卢氏的笑容。或许到另一个世界是幸福的，这个世界对于容若实在是太苦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苦！
五月，纳兰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然后歇床不起。他想起多年前二人在居所南楼手植的两株夜合欢，当时光景仍如昨，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他挣扎起来，作《夜合花》：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五月三十日，那是妻子卢氏的忌日。眼前光影来去，他孤卧榻上，冥然离世，终年三十一岁。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卢氏身边，留下了家家争唱的《饮水词》在世间流传。可是，纳兰心事谁人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