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在劈柴的时候不小伤了腿,林夫人嫌我吃闲饭,娘就把我送到了大兴城外的佛堂里。师太说我眼里有戾气,如果不消他日祸害无穷。就让我在养伤的时候抄写佛经,一本又一本……十岁那年,庵堂里来了一个道姑,她是师太的故交好友。当时,我坐在窗下帮庵里的师太们缝衣服,她说我是个学刺绣的好料。随后,将我带走,学习刺绣。后来,我才知师父便是闻名天下的神绣金针道长。”
“和师父在一起日子,我过得很快活。她教我刺绣,还授我轻功,讲了一些这一生我都不曾听过的道理。我在她清修的古墓里一住就是两年,也是我过得最平静和快乐的两年。”
也不知怎么的,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就像懂了更多,她能读懂别人字里的喜怒,能看到画里的神韵,也能听到所有曲子里别人无法听懂的东西……
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却不能说,她犹豫间,忆起了母亲说过的话。
“三年后,我又回到了林府。我娘害怕我惹出事端,要我发誓不能在人前展露自己从金针道长那儿学来的一切,必须做个平庸的女子。她说,如果我不小心展露了,第一个死的人就是她。”
“她是我娘,我一直都相信,她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真爱我的人。所以,我忍委屈,甘平庸。我必须在上元佳节的后宫献技中夺魁,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找到我娘。”
林六缓缓地抬头,她的故事怔住了在场所有的人。因为她故事里的离奇,还有她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装傻充愣,忍辱负重。
她望着上面挂着的几幅画像:“曾祖父、祖父、圣文成皇后的画像都是出自圣文成皇后之手。”
几个人面面相窥,沈忆祖夫妇的目光停留在沉思危身上。
沈思危道:“我从没说过。”
林六自信满满,只一眼,她就能判断出这三幅画像出自圣文成皇后之手。
“婆母,我能近看这些画像吗?”
太夫人应了。
林六提裙起身,走到画像前,看着曾祖父的画像:“这个应是在二十五六年前画的,为了画这幅像,圣文成皇后至少之前画过不下五幅。她在画这像时,是痛苦的、纠结的,甚至还伴随着记忆中的惊骇。”她指着祖父像,“这个是同一样时期画的,可画此像时,心境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又移到了圣文成画像前:“把自己的画像,画得最是苍白。世人都看到了她一生的荣誉,一世万丈的光华,可她过得并不快乐和幸福,她一直在忍辱负重。”
大夫人听到这儿,娇喝一声:“你胡说!”
天下人皆知,圣文成皇后一生是辉煌的一生,是灿烂的一生,更是尊贵荣耀的一生。她,就像是一轮明月,虽没有太阳刺眼灿烂的光芒,却在暗夜里将光辉撒向了整个大燕土地。她一直都是大燕君臣、百姓心目中最贤淑、最值得敬重的一代皇后。天下人有多敬重先帝,就有多敬重圣文成皇后。
太夫人抬手,示意大夫人让她说。对太夫人是意外,天大的意外,没有人知道其实圣文成皇后的一生并不幸福。忍辱负重,这四个字形容得太恰当了。她和圣文成既是姑嫂,又是知己,圣文成皇后教会了她许多,也告诉了她很多。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小姑,在充满万人景仰的赞美中,走过怎样的一生。
林六看着沈滔像:“这一幅应该出自男子之手,虽然一气喝成,却又有些力不从心。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翁爹的画像是先帝所画。圣文成皇后和镇远候乃是亲近的兄妹,为什么先帝不绘圣文成皇后的画像?为什么圣文成不绘先候爷的画像,却绘了自己的?”
太夫人的神色中露出些许痛色。在世人所知的完美爱情故事的背后,是圣文成皇后一生的压抑与克制,她是为了天下、亦为了整个沈家的兴亡,背负着良知的折磨,背负着无尽的流言蜚语走完了她的一生。只有太夫人深知,那并不是外间传说的爱情神话,而是圣文成皇后选择的“责任”。即便圣文成皇后有着绝世的才华,可她依旧无法走出世俗的非议,才会放弃心之所向,留在先帝身边。
夜深人静,在外人看似独占龙宠的背后,是她最是痛苦处,她用自己娇弱的身躯满足着先帝的欲望。她放弃本心的所向,只为用自己的身与心来抑制先帝的魔性。
他们未曾走在一起时,确实有过****,可结为夫妇之后,反倒真心相违。先帝以为是爱,可圣文成皇后早已当成了一种责任。
她用一世的牺牲,换来了青史一页,也换来了沈家的平和、天下的一统……
其余三人你看我,我瞧我,事实让他们觉得惊诧。先帝一生独宠圣文成皇后,可为何最后先帝绘的是镇远候沈滔,而圣文成皇后的画影却是她自己对镜而绘。
林六福身:“婆母,对不起,我的话触到你的伤心处了。”
太夫人讷讷地望着面前的林六:“你的才华让我觉得可怕。”
“我娘也这么说。所以她才要我答应,在没有寻到真爱之前,永远不要展露的这一天。”她垂下眼帘,神色中掠过忧伤,“你和我娘一样,都害怕我的聪明和才华反会害我。早知这样,我就不该说出来。如果可以,我还是继续装傻。这样的我,真的吓到你们了?”
她轻声地问,泪蓄眼眶,呼之欲出。
“我……当你们是我的亲人,像我娘一样的亲人,所以才会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们。”
她在太夫人的脸上看到了惊讶的同时,还有一份疏离。
说出了真相,太夫人反而疏离了她。
泪,就这样流泄了出来。
太夫人摇头:“你居然知道我此刻的想法?”
她知道,可她想到了母亲说过的话: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希望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一些位高权重者,就不希望被人看懂。
就算知道,她也不能承认。“因为我娘也说过类似的话,婆母的话让我想到我娘。我并不知道婆母此刻在想什么。如果这样,我就成神人了。”
林六沉陷在巨大的痛苦中,目光相对的那刻,她看到了太夫人眼里的坚决,她视作亲人般的坦诚,换来的不是他们的谅解,是拒绝、是疏离。
她又做错了吗,不该直言不讳,甚至不该表露出来。
沈家虽好,可他们容不下一个能看懂人心里的女子。是奇怪啊,这个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人呢。
她不知道,只是无量师伯说,这许是上苍赐予她的。
但这一切,却有可能毁掉她和沈思危的幸福。
她该怎么办?
因为一时情动,便将所有和盘托出。
还好,她没有道破,自己能从人的神色看到最真的想法。也不是所有的人她都能看懂,只是刚才太夫人的样子,分明对她产生了惧意,是因为她道出了真相。
她款款福身:“婆母、候爷、夫人,若有别的事,幽兰回楼刺绣了。”
如果可以,她宁愿自己更平凡些,如此就不会掩藏。
离了祠堂,走在弯曲的幽径上,心潮翻滚,那离奇的过往涌上心头,当她跪在祠堂,就似又把一切上演。
她只是想找一个相爱的男子。
可现在,昨天才降临的幸福,却有可能随之消失。
去哀求?太夫人是个怎样的女人,因为是圣文成皇后的嫂嫂、手帕之交,耳熏目染,她变得和圣文成皇后相近的精明。
幸福到底是自己争取来的,还是别人给予的?
加快步履回到阁楼,看着面前的绣图,放下心头的思潮,无论是幸福或痛苦,她都必须完成这幅绣图。
她必须找到母亲!因为这是她最亲的人。
祠堂里,太夫人还在呢喃不停:“这姑娘太聪明了!就像……像你姑母的重生。”
沈忆祖道:“母亲是否说得太过了。没有人能比姑母更聪明、更有才华。”
“不……”太夫人伸出手来,“刚才当她和我对视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好像是在和你姑母说话。那样的熟悉,又那样的奇怪。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你姑母是天下最好的姑嫂,可你们不知道,我生平最惧的人是你姑母。”
“娘怎么会惧怕姑母?”
太夫人望了一眼沈思危:“你姑母的眼睛,就像要看透人心一样。刚才幽兰看我时,我就是这种感觉。”她说着,一把抓住思危的手,“思危,我担心你配不上她。”
“娘说哪里了。五弟才华横溢,你以前总是担心没人能够配得上他,现在林小姐有这样的才华,我们都应该为他感到高兴。你怎么能说五弟配不上她。”
太夫人坐到太妃椅上:“之前她和嘉王在阁楼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但我瞧得出,嘉王许是无法放手。”
“娘,五弟早就料到这成,所以才会提出让林小姐先到府上暂住。”沈大夫人宽慰着太夫人,“刚才娘的样子也吓着了她,娘没瞧出来,她离开的时候都有些惊慌么?娘,其实林小姐怕你。”
沈思危道:“我没想到,她居然有着那样离奇的过往。”
沈大夫人道:“也难为她了,小小年纪就被迫学会掩藏自己,还得隐忍而活。我瞧得出来,刚才她说那番话,是拿我们当自己人的,所以娘就不要怪她刚才那无礼的瞪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