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五十
年过五十的心情，真是百味杂陈，说也说不清。黄昏时分，我日日踞坐计算机桌前，将自己童稚、少年及中年的光灿笑容一一扫瞄进苹果计算机里，夕阳在护目镜里一点一点沉落，计算机银幕的深处，反射出一张既怅惘又失落的面容。Photoshop里的橡皮擦，除去了照片里伊人的皱纹，却抹不去现实人生中的黑瘢。乐观竟然和失眠共存！失眠居然和发胖比肩，发胖奇异地与皱纹共生，皱纹又吊诡地和慈眉善目如影随形！……五十岁后的女人，就是以这样光怪陆离的矛盾，迟缓而乏力地和岁月拔河，且注定向老迈一路倾斜过去，无论周遭的人如何信誓旦旦地称赞你看起来依然年轻。
年过半百后，心境有了奇妙的转变。许多以往锱铢必较的，如今漫不经心，譬如友谊或爱情；有些昔日满不在乎的，现在触目心惊，譬如皱纹或赘肉。改考卷时，最痛恨学生在文章里动辄称呼“五十老妪”、“半百老翁”；看电视时，最讨厌主播动辄回放独居老人萎死家中、多日无人闻问的画面。十八岁的时候，曾经因为厌恶年老色衰，发誓绝不苟活，决定只要年过三十，即刻引火自焚或切腹自尽，效法日本武士道精神，留下虽然未必灿烂却仍旧富于青春的容颜。所以，三十岁过得最久、最缠绵，一直舍不得松口，忝颜延长到接近三十又五，才悻悻然改口道：“灿烂不必一定年轻，成熟往往更具风韵”；四十岁后，还能和亲朋笑谈肌肉日渐松弛、记忆逐渐模糊；五十过后，明显开始避谈与衰老相关话题，只一味向人展示归纳分析能力！可心底老不安宁，明明自幼就丢三落四，现在只要一找东西，便慌张地以为老年痴呆症忽焉来临。
年过半百，心肠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却又易碎如透明的水晶。生命里的原则大体底定，固然不大愿意接受委屈，也从未想到占便宜。以往，每到暑假，总和一干成绩被当的学生缠绵悱恻。这些年，再没有做过到教务会议去承认分数计算错误以拯救出局学生的行径。吃了秤砣铁了心！视学生提前出局为另类转型。虽然没有以关机或拒接电话来杜绝求情，但是，凡来关说者，我一律跳脱攸关分数的所有黏缠辩证，立刻转移焦点，径自切入“危机即是转机”的劝勉，绝不让对方有可乘之机。然而，严词拒绝过后，一想到家长的焦虑、学生的悔恨，心里往往纠结拉扯，不是食不下咽，就是在暗夜里睁眼到天明。生活里小小的温情，经常被扩大为了不得的善意；人际间的扞格，又常常被缩小成无意间的擦枪走火。学生情感受挫，红着眼眶到研究室来寻求援助时，我的眼泪总是多过自来水，非但无法善尽开导的重责，还哭得比学生更伤心！到头来，甚至还得劳烦学生反过来安慰、辅导，并赌咒、发誓一定庄敬自强，请老师切莫泪淋淋！
年过五十，了然个体独立的理论，夸夸宣言不再干涉儿女的行动，刻意维持开放、开明的假象，却在儿女迟归时，焦虑得差点儿撞墙！在他们考不上大学时几乎抓狂！这时，才恍然大悟人们以“婆婆妈妈”来形容琐碎啰唆的行径，并非刻意污蔑女性，的确是其来有自。原本温柔优雅的女性，年过五十，还能维持从容身段者几希！养儿不再防老，养儿的最大功效，在培养大人动心忍性。五十岁的女人多半拥有业已成年、却依然幼稚的儿女，这种可大、可小的弹性，被孩子们耍弄得淋漓尽致！当不肯受约束时，他们会即刻搬出民法中的“成年”定义来争取自由；需要金钱资助时，却又马上降回依人小鸟，口口声声亲情无价、母爱至上，揭橥同舟绝对必须共济！父母和儿女两造交锋，最容易见证台湾民主开放教育的成效。儿女伶俐、便给的口齿和父母夹缠、矛盾的逻辑，恰恰是五十岁母亲情绪崩溃的元凶，也是民主进步的见证。五十岁的女人成天在断绝母子关系和修葺亲情间苦苦挣扎！花最多时间在诅咒、发誓和悔恨上，转眼却又被儿女不经意的甜蜜轻易收服。
年过五十，虽不至于万念俱灰，却真是心如止水。再没有小鹿乱撞的激情，只有笑看、旁观的怡然。人生诸多情缘俱皆化为涓涓流水，既无过不去的敌人，自然也谈不上莫逆，真诚服膺所谓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对美丽有几近病态的喜爱，对丑陋却也无所谓能不能忍受。年过五十，完全明白人生无法求全的缺憾，逐渐能易位思考，对荒谬微笑、和遗憾握手！以往，自认聪慧灵敏、身手矫捷，总想不明白，何以开车行经收费站，十有九次，怎么先生老选择最长的队伍等候！忍不住建议他见缝插针，改变跑道；而他一贯我行我素，择一而栖，不肯轻易更换。他的理由是：
“横竖总会轮到，选择了，便得安心鹄候，不要三心二意。否则，临时更换跑道，扰乱了行车的秩序不说，还得担负相当的风险。”
对这样的说辞，我一贯嗤之以鼻，以为虚词诡辩，不过是为反应迟钝找借口罢了！岁月无声流去，他一径慢条斯理，个性躁急的我却在移动的光阴中逐渐领略了不疾不徐、按部就班的不易。一日，在收费站前的长龙中，忽然顿悟，丈夫不肯更换跑道原来是一项值得称颂再三的德行，否则以我的暴烈、懒惰与苟且习性，若另一半缺少耐性，怕早就连夜潜逃无踪，细数起来，收费站前的车阵哪有我的缺点来得多！
年过半百，对个人的要求越来越少，对公义的追求却越来越热烈。因为知道人性的脆弱，所以，对别人逐渐有了同情的理解；也因为洞悉人性的弱点，理解没有了制度，难以规范人心，所以，对社会的制度及公义越发求全。年少时的独善其身，有了“姑息养奸”的新解，威权体制下被压抑的情绪，随着阅历的增长悄悄蓄积成爆发力十足的多管闲事：投书、打电话抗议、贴海报、写文章论辩……就只差没绑白布条上街头抗争，热血奔腾、桀骜不驯强过青春期的少年！
年过半百后，忽然萌生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与求知欲，推开保守、屏弃成见，锐意和新世界接轨！不认输地追赶新信息，顽强地和日益消退的脑力抗争！我低声下气向儿女请益，只为操作计算机软件；孜孜向学生叩问，只是不愿被时代远远抛弃！我勇敢尝试上网教学，让键盘替代黑板、荧光幕取代教室；利用最新计算机科技，以文字和图片储存最最古老的记忆。我像海绵一样，急急吸水，哪管水源来自何方！然而，匍匐前行之际，毕竟还是难免频频回顾。吐纳之时，虽偶露疲态，显得气喘吁吁，却不改顾盼自雄、旁若无人，完全不去想人生伊于胡底。
年过五十，以平均年龄分析，生命已向颓势逐渐歪斜。以人生历练归纳，智慧经验正臻高地。五十岁，说老，不算太老；说年轻，可不年轻！以往在筵席，总是敬陪末座，如今步步高升，距离首席不到几张椅。负责俯首称臣是的时代已然过去，最新任务是绞尽脑汁开辟话题。生活的重心逐渐由情感的斟酌转移到器官的救济。一桌子吃饭，总有不识相的人开始为你计算卡路里；当你体态略显丰腴，即刻有人建议你到健身俱乐部去锻炼身体；当你步履稍微蹒跚，立即有人提醒你应该及时休息。可我才不甘心老在这未老先衰的议题里打转，春阳和煦、夏日鹰扬、秋高气爽、冬月映雪，四季各有其辉煌灿烂，若放眼不见繁花盛景，竖耳听不到莺啼燕啭，开口只道八卦短长，如何能跟苏东坡一样，在晴时多云偶阵雨的人生风雨中，从容地策杖吟啸徐行！
年过五十，虽然越来越贪生怕死，却从未认真从事攸关延长寿命的任何活动，五谷依旧不分，四体越发不勤。饭桌上，绝不煞风景地拒绝肥硕欲滴的蹄膀，平日喝咖啡像倒开水，计算机桌前一坐便是大半天。干眼症跟着五十肩，胃痛加上失眠，我都视之为天将降大任的考验。啊！年过半百，其实已胸无大志，一点也不想兼善天下，既没有本事做大官，也不想听国父的话去做大事，只偷偷祈求一点点的荣华，一些些的富贵，少少的美貌和一位跑不掉的丈夫。
2002年7月
我不要正直！
整修过后的新家，露出奕奕的神采，仿佛经过芬多精洗礼，全身上下充满了淋漓的元气。和煦的阳光、雪白的墙壁、油亮光滑的木质地板，线条完美的装潢，外加前卫式样的厨具与家具。夜晚，打开投射灯等的完美照明设备，简直觉得自己逾越了幸福的界线。
过没几天，身陷沙发里看着电视的我，听到一个“喀嗒”的奇怪声响，好像来自头顶上方的夹板装潢天花板，我抬头瞇着眼搜寻，天花板以沉默应对。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继续将视线投注到HBO的影片上。第二天，睡醒的女儿睁着惺忪的睡眼，跑来跟我们说：
“妈！我说了你一定不相信，我房间上方的隔板，在夜里不断地叹息！”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外子和儿子笑得差点儿岔了气，儿子口里含着面包说：
“妈！你总算有个伴了！家里又出了位夸张的作家！……亏她想得出来！隔板会叹息？”
看到家里的两个男人笑得那么猖狂，本来想附和女儿的我，临时决定煞车，一语不发。
接着，外子和我一起在书房里看书，毫无预警地，“喀嗒”一声在脑门上方响起，外子和我不约而同抬头往声音的来处看去，我说：
“真的！隔板好像在痛苦地呻吟哪！”
虽然也被吓了一跳，学科学的外子可不随声起舞，他说：
“也许木板被藏身其间的日光灯照得暖和了，热胀冷缩，所以，才发出奇怪的声音。”
从那以后，时而在客厅、时而在卧房、时而在餐厅……夹层木板不定时发出类似骨节扭动松脱的声音。“喀嗒”、“喀嗒”……刚开始感觉到的叹息、呻吟，听久了，竟然隐隐然夹带着一种压抑过后的解放快感。
日子就在不时的“喀嗒”声中过去，几个月任性地哀嚎呻吟，我们已拿“喀嗒”声当成生活之必需，像人们伸懒腰一样地自然，再也没人为了这样的“喀嗒”回眸张望。一天，我从久坐的计算机桌前起身，一伸懒腰，又是“喀嗒”一声，屋里的其他三人仍不动声色地继续着先前的动作，说话的仍旧说着话，看书的依旧低头看书。我转了个头，“喀嗒”又一声，这回，四个人都吓了一跳，因为“喀嗒”的声音并非来自习惯的高处夹板，而是清清楚楚地从我转动的脖子里发出。从那天之后，家里“喀嗒”之声不绝于耳，我的、夹板的；脖子的、天花板的；手臂的、壁橱的……像是和弦般，如响斯应，有时甚至于连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木板还是手臂发出的怒吼！
两个星期过去，脖子及手臂的“喀嗒”发声率越来越高，里头的筋骨像是一团同向缠绕的电话线，紧紧纠缠至无法动弹，必得将脖子逆向转圈子或多次在空中逆向回绕手臂，才感觉松脱的解放。逐渐地，偶而才缠绕一回的关节，慢慢集中至手臂的关键处，其后，纠结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几乎是才刚在空中绕回放下，电话线又即刻黏缠成一堆。几次在路旁等人或等公交车的当儿，无意识地甩动手臂，竟陆续招来好几部无辜的出租车。更要命的是，强烈电流不时像闪电一样瞬间袭击，从手臂上方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蜿蜒直达五个指尖，麻辣的感觉常让我误以为即将半身不遂。
看医生是势在必行的了！骨科？神经科？复健科？我在挂号处犹豫徘徊，挂号小姐当机立断，帮我下了决心：
“三科都行，今天骨科患者少些，就挂骨科好了！”
医生判定是同一姿势坐太久所导致，让我先去照X光片，再签下物理治疗卡。还不到一星期，我挂了神经科看结果。医生偏着头看着X光片，说没什么大碍，只指着颈椎部分说：
“你的颈椎与众不同，人家的都是漏斗形，上下宽、中间窄，而且上方略偏一边；你的却中间和下面一样窄，而且正直得不像话。”
正直得不象话？这算什么评语！我问他何以致之？他简要地说：
“天生的！”
我忍不住吃吃发笑，原来我的正直是天生的！今天终于真相大白。虽然手臂仍然刺痛难熬，但一想到连医生都能从X光片里看出我的正直，人生总算没有白活。何况，多年前，我曾因类似症状前去荣总求诊，X光片亮出来后，诊疗室还差点儿为之挤爆，因为医生宣称我的人体结构与众不同，平白多出一根肋骨，护士们争相走告，纷纷来瞧瞧是怎样强悍的女人，居然需要从男人身上巧取豪夺两根肋骨才能成就女身。看来我真是天生异禀！每一回里里外外的身体大搜索，都有外表无法窥看的惊人发现。
第三次门诊，因为正值物理治疗期间，所以，我改挂复健科。为求谨慎，我仍然去借了X光片来，以利医生作出正确判断。这回，医生又有了不同的说法，他指着片子说：
“你看！颈椎上长了骨刺嘛！而且颈椎长得这么正直也是个大问题！”
这可让我大吃一惊了！长得正直原来还是个大问题！他捏捏我脖子上的肌肉，进一步解说道：
“你看！脖子的肌肉那么紧张！颈椎之所以变得这么正直，是因为两边的肌肉过分紧张、不停压缩所导致的硬颈。过日子要放轻松，不要太紧张。神经绷得太紧，就全反映到肌肉上来了。这回，除了做蒸汽垫、皮神经刺激外，再加上颈牵引吧！”
除了正直之外，我终于了解我最近人生的诸多不顺，可能还得加上硬颈的恶果。正直的因素可能如神经科医生所言是天生；也可能如复健科医生所说是因为硬颈的关系，太紧张的生活让人越活越艰难。总之，我慢慢了解现实生活中硬颈且正直的人注定了是要吃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