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越是真的有些鄙视自己。
他曾经认为自己对许悠然是矢志不渝、永远不会改变的，他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此生非她不娶，无论她的身体状况如何，他都要陪她去走后面的路。
然而此刻，放弃她，这个沉重而可怕念头，毫无预兆地从心底的最深处一下子浮现出来，那么固执又那么明确地横陈于心。他试图把它从心头抹去，可是即便一时抹去了，它还会迅速地再浮现出来。
现在，他想不承认都不行了。这个念头的存在，只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对于许悠然，曾经的心无旁骛坚定不移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已经开始犹豫不决。
更糟糕也更让他觉得有些不齿的是，周琦的面孔忽然浮现在眼前。那个跟自己有着一样的娃娃脸的女孩儿，有着灿烂地笑容，明亮的眼睛，浑身上下势不可挡地散发着青春昂扬的活力，她是那样永远的快乐无忧，永远的没心没肺。有她在的地方，气氛一定又热闹又快乐，总是让人觉得心情舒畅，活力四射。
而病弱的许悠然，总是底气不足的安静模样，她是书与花之间徜徉着的宁静女子，没有活泼热烈的情绪，没有生机勃勃的状态，她的人生总是与那些随时可能发作的心脏危机做伴，与那些对未来的不安与忧虑为伍。
尤其是现在，她２２岁的躯体里，揣着的是一颗历劫归来的、４１岁的心，她的记忆和情感都充斥着另一个女人凄凉的往事，她的内心世界安静、忧郁、彷徨无助、前路未卜。
爱情是唯美的，然而生活，终究是现实的。此时的凌越，不得不面对一场现实的人生。
他长长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
今天的空气雾蒙蒙的，薄薄的雾霾之下，城市有些模糊，夜空也一片苍茫。看不见月色，看不见星空，黑沉沉的天空，巨大，空洞，黑暗无边，深不见底。
凌越不愿意承认，但是，却不得承认自己内心里的那份感受，跟许悠然在一起，他的心是累的，是悬着的，永远是不安定的。而跟周琦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最多只是在教研室一起共事，但是跟她相处，他的心总是轻松而快乐的，是毫无挂碍的。
如果……如果跟周琦在一起，他的人生应该是会很顺畅平坦，两个人都是学校的教师，算是双职工，以后一切福利待遇上都有优势，生活压力也不会太大。尤其是，他一定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宝宝，他也可以在朋友圈上骄傲地晒自己的宝贝了。
路边一辆公交车报站的语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凌越不禁为刚才自己想的事情，感到有些愧疚。怎么会想到那些呢？真是有些可耻。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鄙视着自己。可是，就算这样愧疚着和鄙视着自己，他也不得不去面对自己内心那些的确存在的感受和想法。
“真是胡思乱想！无聊！这些不是我的真实想法。”他在心里这么呵斥着自己，想把自己从那些奇怪的思想里拉出来。然而，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那些念头越来越顽固地充斥在心里，他想甩也甩不掉，因为，那都是他最真实的感受。
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越是不愿意去想的事，越是固执地要去想，思绪就越像脱了缰绳的马一样不受控制，好像自己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大脑。一边要想，一边要告诉自己不该这样想，一边要想，一边要深深地鄙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凌越此刻，就是这样的状态。
许悠然和周琦两个人，不受控制地在他脑子里鲜明地做着对比。相貌，身材，性格，健康，学历，家事，工作，未来，……
一切一切，所有可以对比的事情，都在他脑子里一条一条地过着。他使劲摇摇头，好像要把这些念头从脑袋里甩出去，可是更多的思绪又涌了进来。
许悠然已经不是从前的许悠然了，准确的说，除了一副躯壳，她从内心里来说，已经是另一个人。她那天说的对，他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个孩子，她是不会爱他的，她没有办法再爱他了。
今天父亲说的关于家族糖尿病的事情，应该是一种基因的缺陷造成的吧。既是基因缺陷，那他也未必能逃脱得了。母亲的那句话，还是触动了他的，那就是，将来万一有一天，他跟今天的父亲一样，那他和病弱的许悠然，究竟谁能照顾谁呢？
他一直认为，自己会照顾许悠然一生的。可是今天他知道了，他将来的结局或许真的跟今天的父亲一样。那他哪里还有能力照顾许悠然呢？就算因为这个，他也不能跟她在一起吧。
想到这一点儿的时候，凌越更加深深地鄙视自己。这一点，真像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那份深爱许悠然的心，在所有的现实面前，或许早就有些动摇了。将来万一得了糖尿病就无法照顾她，还有连累她拖着病体来照顾自己。这个放弃她的理由，实在是有些虚伪，实在是像极了一个顺势而来的借口。
真的，就这样放弃心爱的姑娘吗？
凌越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甚至于是有些不敢想象的。
现在是他心爱的女孩儿人生中最困惑的时候，她遇到的事，是科学无法解释的悬疑。她的困境是别人可以理解，却永远无法体会的。未来不知道会怎样，那个纯粹的许悠然是否还可以回来，这个世上没人知道，就连许悠然自己都没法预料自己的未来。那个被填满了别人记忆的许悠然不再需要他了，可是，那个纯粹的、原本的许悠然，现在却是最需要他的时候。
进退维谷的凌越，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没有头绪。
此时，他忽然很想听一听她的声音。她变了，快变成另一个人了，可是，她的声音是无法改变的。现在，他需要听一听她柔和恬静的声音，用以坚定自己继续守候在她身边的决心。
凌越停下了脚步，掏出了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找到许悠然名字。他的手指在触屏上操作着，一直按到再差一步就拨出电话的时候，他却停了下来。他的拇指迟疑地在屏幕上悬空着动了动，还是缩了回来，没有按下去。
他又能跟她说什么呢？说他真的有些犹豫和动摇了吗？说他想听听她的声音以期维持和坚定自己对她的爱情吗？
凌越叹了口气，把手机又放回口袋里。
这个晚上，就在凌越心事重重地在街头踯躅的时候。程欣语的车，正在城市的另一条路上疾驰而过。
就在这一天的傍晚，黄允把万小雯又从学校接到了医院，换过了无菌服后送进了万明诚的病房。父女俩见了面，还说了会儿话。但是由于万明诚的身体依然极度虚弱，黄允只让万小雯待了一会儿，就把她带了出来。
万明诚的情况，一直不算太平稳，黄允决定自己留在重症监护室再待一个晚上，坚决让程欣语回家去休息。于是两人争执了半天之后，就这样分了工，黄允留下，程欣语把万小雯送回学校后，直接回家休息。
因为跟程欣语不熟悉，万小雯一路上并不说话。而程欣语对于这个被她特意安排在后排座上的十五岁女孩儿，却有着很大的兴趣。
在她内心里，她其实很想从这个孩子的身上，弄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父母的离异究竟对孩子有多大的影响。但是，她不愿意触碰孩子的痛处，所以也只能问些学校和学习的事情。
“雯雯……初三了，作业多吗？”程欣语通过后视镜瞄了一眼后面那个，一直歪着头向外看的小丫头。
“多。”后面的女孩儿，只回答了一个字。
“雯雯，这个周末，阿姨来接你，到阿姨家去过周末吧。”程欣语冲着后视镜笑笑，说道。
“不。”依然只有一个字。
“阿姨家里，有个妹妹，叫柚柚，我看你们俩会成为好朋友。周末来吧，好不好？”程继续笑着问道。
“不。”小姑娘还是用一个字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
“其实……我是想你帮一个忙的，孩子，”程欣语瞄着后视镜，很认真地说道，“阿姨家里那个妹妹，刚上初一，功课学得有些费力。阿姨听你爸爸说，你的成绩很不错，我是想请你去给妹妹当个小老师的。”
“真的？”后面的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转回了一直看向外面的视线，也通过后视镜看着前面正开着车的程欣语。
“你是问哪个是真的？”程欣语在后视镜里迎着孩子质疑的目光笑道，“是问你爸爸说你成绩好是真的，还是问阿姨想请你当妹妹的小老师是真的？”
“两个都问。”小姑娘认真地说道。
程欣语不禁心里暗笑，毕竟还是个孩子，眼见着就上当了，光听回答的字数越来越多就知道鱼儿咬钩了。
“当然都是真的，”程欣语摆出最诚恳的笑容，“你爸真的非常以你为荣，常跟我们说起你呢。说他平时太忙，照顾不上你才把你送到学校寄宿。寄宿以后，你的学习全靠自己，成绩特别好，他真的很自豪。”
程欣语说着，又通过后视镜往后瞄了瞄，小姑娘虽然没吭声，但从表情上看，显然对于刚才的话，心里还是很受用的。那个小脸儿，跟柚柚被表扬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神情。
程欣语不由得心里直想笑。
“阿姨家的小妹妹，比你小两岁，一进初中，数学先学不动了，”她又很诚恳地接着说道，“阿姨现在真发愁，你说初一的数学，怎么才能学好呢？”
“那得多做题，只做作业是不行的。”后面的小姑娘认真地说道。
“那……这道理还得你跟她说，她才会听，”程欣语故意叹了口气，“我说什么她听不进去，只能靠你来引导她了。孩子是不是都不愿意听父母的话？”
“那当然，父母净说些大道理。”小姑娘面露不屑，有些愤愤地说。
程欣语不禁哑然失笑。
“那就这么定了吧，”她笑着肯定地说道，“我知道你们周六还上课，那周六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来接你回家，拜托了，帮阿姨搞定一下家里那个小妹妹吧。”
“那……好吧。”十五岁的万小雯终于上钩了。
程欣语心里暗自高兴。她本来就是打算在万明诚住院期间，每周接雯雯回家过周末的。但是，如果直接说爸爸住院，她周末人管了，接她回自己家里去过周末，那孩子会觉得是别人在怜悯她，她心里肯定不舒服，当然也肯定不会去。现在略施小计，告诉她，是要请她去帮忙做老师，让她意识到她是被需要而不是被怜悯的，那孩子就会欣然接受了。
程欣语对自己刚才的“聪明才智”钦佩不已，一路心里窃笑着，一路又向小老师请教了不少关于学数学的问题。
等她把万小雯送到学校，再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１０点多了。
这两天，因为这场一搏生死的抢救，她的心一直悬着，她是真的连累的机会都没有，她心里根本顾不上累。
可是现在，当她进了电梯，眼看就快要到家的时候，困倦的感觉突然汹涌而来，她退后了一步，靠在电梯里的扶手上，一下子感觉到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疲惫。
然而，当她掏了钥匙，打开家门的时候，屋里的情形，让她愣住了，一时间只觉得头嗡嗡直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