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家族病史

凌越冲进家门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正坐在餐桌边上，两个人显然刚吃过早饭，正坐在一起说着话。

听见门响，两个人扭头向门口看过来。

“小越回来啦。”凌剑一如既往地平静地笑着，看着门口这边，好像他还是能看见儿子进门的模样。

“爸，妈，”凌越一边换着鞋，一边急切地问道，“爸，怎么会突然就完全看不见了？”

“是，今天早上起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凌剑平静地看向儿子的方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了，前些日子，我都在尽力地看呀记呀，尤其是，我得多看看你妈，她的脸，我得记着。”

“当着儿子，瞎说什么！”冯宁恼怒地瞪了丈夫一眼，眼圈顷刻间红了。

“妈，你……腰咋样？”凌越看着母亲，有些不自然地问道。

因为母亲找许悠然的事情，凌越跟母亲一直在生气，凡是母亲打过来的电话，他都一律挂断不接。现在，看着母亲一脸憔悴，腰上鼓鼓囊囊地掖着一个热水袋，凌越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没事，一不留神，闪了一下。”冯宁笑笑，看着儿子说道，“上午陪你爸去看看吧，没准儿医生还会有办法。”

“行啦，别自欺欺人啦。”凌剑笑道，扶着桌子摸索着站了起来，“走吧，儿子，去看看，听听医生怎么说。”

这个上午，凌越扶着父亲，在眼科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所有的检查结果汇总出的结论，并不意外，父亲，真的失明了，视网膜病变严重，基本没有复明的机会了。

凌越看着父亲空洞无神的眼睛，心里的沉重压得他有些喘不动气，他脑子里飞速地想着各种能安慰父亲的说辞，可是，他实想不出来还能说些什么，可以宽慰一下已经陷入一个黑暗世界的父亲。

“别这么看着我，”凌剑笑道，扭头看向儿子的方向，好像感觉到了儿子的眼神，“你老爸看上去很可怜吗？反正前一阵子的视力也已经是聊胜于无了，我早都适应了做一个盲人。”

“爸……也许还会有别的办法呢。”凌越安慰着父亲，可是自己都知道，这样的话听上去多苍白、多没有说服力。

“行啦儿子，走，咱回家吧。”凌剑拉着儿子的手，笑道，“我都不难受，你难受什么呀？走吧。我……还有些事情，想跟你说呢。”

父子俩回到家的时候，冯宁已经拖着扭伤的腰，做好了简单的午饭。

吃完了饭，凌剑摸索着，把筷子放在眼前的碗上，愣了一会儿神，扭头看着儿子的方向，“小越，吃完了吗？”

“吃完了，”凌越轻轻笑道，“你自己是最后一个吃完的。”

“儿子，有些事情，我还是想跟你说一说，尽管你妈不同意，”凌剑笑了笑，把脸又转向妻子的方向，“不过，她今天早上同意了。”

冯宁神情抑郁，没有说话，兀自开始收拾碗筷。

凌剑寻着声音，伸手过去，准确地攥住了妻子的手腕。

“先别收拾，咱们一起跟儿子聊一会儿，”凌剑笑道，“再说，你今天腰不舒服，一会儿让小越洗吧，你别管了。”

“是呀，妈你不用管，一会儿我洗。”凌越也急忙说道，把母亲手里的一把筷子抢了下来放在盘子上。

“小越，我知道你跟你妈生气，嫌她去找了那个女孩儿，是吧？”凌剑转回头，伸手向儿子的方向摸索着。

凌越抓住了父亲在空中摸索的手，又飞速地瞄了一眼母亲，苦笑了一下，“是，有点儿，不过，生气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明确跟我说了，不会跟我在一起。”

“儿子，今天我想跟你说件事，”凌剑顺势握住了儿子的手，却并没有接着他的话茬说下去，而是神情复杂地望着儿子的方向继续说道，“以前……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其实……糖尿病，在咱们凌家……就像是一个诅咒。凌家的人，４０多岁就会发病，好几代人，基本没人能躲得过去。”

“什么？爸！这是真的？这真的能遗传？”凌越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爸，你以前总是跟我说要注意血糖，说怕万一会遗传，原来……是……是真的？！”

“是，本来……是打算等你过了三十五岁以后，再告诉你的，”凌剑神情忧郁地看着儿子的方向，“作为父母，为了自己的孩子，我们……是真的……出于自私的考虑，因为不告诉你，你就没有心理上的负担和桎梏，你就可以轻轻松松的恋爱结婚生子。而且，只要及早注意控制，你也未必就会发病。我们……一直……一直就是报着这个自私和侥幸的心理，不想告诉你。”

“你不会有问题的，小越。从你小时候，我们都很注意培养你的饮食习惯，极少让你吃甜食，”冯宁心疼地看着儿子，眼里转着眼泪，“你不会有问题，现在的医学比以前也发达多了，只要及早注意血糖，一旦超了指标就及早干预治疗，你一定不会像你爸现在这样。”

“我是太自信了，对自己的身体太自信了，”凌剑叹了口气，轻轻摇着头说道，“从前娶你妈的时候，我就是自认为跟牛一样壮，祖辈的那些毛病，我不会有。后来也一直没有足够的重视。”

“爸，我……真是有点儿蒙了，”凌越茫然地看着父亲，又看了看母亲，“咱们家真的是这样，一代一代的，都会得这个病吗？”

“是，真的，”凌剑轻轻地点了点头，“以前从不跟你说，是不想让你有精神上的负担，总想着，等你人到中年的时候，再跟你说也不迟。”

“我有什么负担啊？我现在身体挺好的，”凌越笑道，“将来也未必就会发病，多注意点儿就是了，再说医学也越来越发达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看看，”凌剑转过头，看着妻子的方向，笑道，“儿子这话跟我当年说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是，”冯宁苦笑了一下，“你们父子俩，都一样的擅长盲目乐观。”

“我跟你妈结婚时，两边的老人都反对，”凌剑的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仿佛穿过了几十年的光阴，看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些时代里，“你姥姥知道凌家有糖尿病的病史，坚决不同意你妈嫁给我，另外，也嫌我收入低，没本事。你奶奶呢，也不同意我娶你妈，嫌你妈脾气不好，不够漂亮。”

“那……你俩当年，是战天斗地的才走到一起的？”凌越不由得笑起来，对于从未听说过的父母的恋爱往事，一下子兴趣盎然起来。

“那是，我们当年，闹得可厉害了。你妈以前不让说。”凌剑笑了，转头望向妻子的方向，“我那时候，壮得像头牛，我才不相信自己将来还会得什么糖尿病。我一定要娶你妈，非她不娶。你妈也跳着脚的跟你姥姥闹，最后，硬是跟家里闹翻了，从家里跑出来，嫁给了我。”

“你俩够英勇的！”凌越兴奋地笑道，“好了，我找到榜样了。坚决要向你俩学习。”

“胡说！”冯宁瞪了儿子一眼，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巴掌。

“可是，我很早以前就已经在想了，其实，你姥姥是对的，”凌剑苦笑了一下，幽幽地说道，“你妈如果当年没有跟我在一起，那她现在，就不用跟一个瞎子在一起生活了，她就不会这么累了。这人生，后面还有几十年，守着一个瞎子，她以后得多辛苦。”

“凌剑！”冯宁低声地吼着丈夫的名字，“说这话有意思没意思！”

“别打断我，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凌越转过头去笑道，“你不是同意了吗？跟孩子说说咱们的往事，这对他也是有借鉴的意义吧？”

说罢，他转回头，又看着儿子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

“小越，爸今天跟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再好好想一想，”凌剑低声说道，“如果你娶一个健康的姑娘，及早注意血糖，一有风吹草动就及早治疗，别耽误，别像我这样大意，那以后……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你未来的生活会很轻松平安。可是，如果你坚持娶花店那个姑娘，你后面的人生，一定会过得很辛苦。”

“爸！别把我的事跟你们的事搅在一起，我现在跟你们当初那是两回事嘛！”凌越有些气恼地争辩道。

“一回事，孩子，”凌越平静地笑着，“都是在给自己选一条未来的路。一个选法是，不管未来的路怎么样，只要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另一个选法是，走那条明显平坦的路，在那条路上，一定还会有另一个心爱的人在等你。”

“我只想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我不管以后的路会怎么样。”凌越看着母亲说道，“我妈不就是这么选的吗？”

“是，可是她这样选择的后果，就是她的整个后半生，都会非常的辛苦，”凌剑神情忧郁地微笑着说道，“她后半生不得不辛苦地照顾着一个瞎子，一直到老。本来，她有别的轻松顺畅的路可走。”

“凌剑，再胡说我撕你的嘴啊！”冯宁恼怒地说道。

“你看，你妈就是脾气不好，你奶奶当年就是这么说她的，”凌剑笑道，转头又对儿子说，“我们知道，我们左右不了你的选择，就像我们的父母当年左右不了我们一样。只是，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再认真地思考思考，再认真地问问自己，选择那条难走的路，将来你真的不后悔、真的没有一点点的遗憾吗？”

凌越没有吭声，他当然是有遗憾的，现在就已经有了。因为许悠然的状况他很清楚，他跟她在一起，将来是不可能要孩子的。

“小越，”冯宁轻轻拍了拍儿子，深深叹了口气说道，“你别怪妈，你看现在咱家的状况，再娶进来一个病殃殃的儿媳妇，可咋办？另外，将来，万一你也像你爸爸这样，你们俩究竟谁能照顾谁？”

“那……那别人嫁给我，不是也很亏得慌吗？嫁给一个将来必定会成为糖尿病病人的人，那对人家女孩儿不是也不公平吗？”凌越怅然说道。

凌剑和冯宁一时无语，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一家三口，沉默着围着餐桌坐着。

“是，作为父母，我们原来的想法也是很自私的，”过了一会，凌剑说道，“我们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健康的姑娘，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将来万一儿子得了糖尿病，也有个人能照顾他。不过现在，我们还是想，应该把这些告诉你，无论你跟谁恋爱，也要告诉人家。咱们凌家，终究不能做亏心的事情。”

凌越没有吭声，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东西，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凌剑和冯宁也没有说话，一家三口，又一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这一天，凌越是晚上才离开家的。

“我会好好的考虑的。”这是他离开家时给父母的承诺。

可是，又能怎么考虑呢？此刻，他一个人沿着人行道心事重重地踯躅而行，脑子里是一团无论如何也理不清的乱麻。

突然，他停住的脚步，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个从心灵最深处萌生出的念头，固执地横在脑海里，想抹也抹不去。

随即，一股对自己深深的鄙夷，从心底里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