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欣语缓缓地走回到床边,仔细地审视着丈夫昏睡中的脸庞。
罗砚成的嘴动了动,又嘟囔了些什么,骨碌翻了个身,脸朝里躺着,继续呼呼大睡了。
程欣语刚听见他喊了一个名字,却没有听清到底是哪两个字,许清?雨清?她无从判断。不过,名字虽然没听清,但丈夫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却是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的。尽管醉意朦胧,但是这一句“是你吗?”说得如此的轻柔,又如此的欣喜,而在这欣喜之中又夹杂着如此的哀伤。
这个酩酊大醉的男人,在他沉醉的梦里,究竟是见到谁了?想必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吧?不然,他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想必还应该是一个女人吧,不然,他不会用如此温和轻柔的语气。
程欣语颓然地在床边坐下了,心里一阵阵地发凉。女人的直觉让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不安、也非常不好的感觉。
许清?或是雨清?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丈夫公司里的几个女人,她都是知道的,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丈夫的大学同学中,听他说起过的,也没有这个名字。这个出现在丈夫梦中的人,究竟是谁呢?
程欣语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我程欣语已经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沦落到要为丈夫的一句梦话胡思乱想的地步了吗?她一边想着,一边摇摇头站了起来,径直走出房间去了女儿屋里。
这个晚上,程欣语失眠了。罗砚成打着均匀的呼噜,让她更加的烦躁,看看表,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她还是毫无睡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她索性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上,看着黑漆漆的房间,发起呆来。
只为丈夫的一句梦话就开始疑心些什么吗?实在是有点儿小题大做,有点儿莫名其妙,甚至是有点儿不讲理了吧。可是直觉却告诉她,执拗地告诉她,丈夫心里有一个女人,一个她从来都不知道的女人。
女人的直觉,常常没道理,却常常异乎寻常的准确。以往,程欣语是绝对相信这一点的。但是此刻,对于自己内心的直觉,她并不自信。或者在她的下意识当中,在这一点上,她是不愿意自信了。此刻,她倒宁愿相信自己是胡思乱想,宁愿认为自己的直觉没有依据、没有道理、纯属子虚乌有。
坐在黑暗中的中年女人内心矛盾重重,她一边嘲笑自己为一句梦话就闹得坐卧不安,一边在内心里却又翻江倒海,一股被丈夫背叛的屈辱与愤怒的情绪无可抑制地在心里发酵、蒸腾起来。
她不停地长长地叹息,如果不这样的话,她觉得自己都会被胸腔里无法排解的憋闷活活的窒息。
程欣语太了解自己了。这些年,对于罗砚成,在内心深处,她是无比的后悔当年嫁给了他。当初大约是少不更事吧,她那样狂热的爱过他,当时他不稳不火甚至是退避三舍的态度,反而让她更爱他爱到欲罢不能的地步。当他终于被她的热烈的爱恋打动的时候,她是多么的幸福啊!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没有之一。
然而,婚后不久,那曾经火热的爱情,就有些不对劲了。她与他之间,总是隔着些什么,看不见,摸不着,但一定隔着些什么。尤其是女儿出生以后,夫妻俩之间的分歧更加明显,争吵的次数更是大大的增加,尤其是婆婆来带孩子的那几年,夫妻之间更是矛盾重重,两个人的关系在那个时候几乎降到了冰点。
这么多年以后,除了他还会那样一往情深地凝视着她的时候,她还能感觉到他深深的爱意之外,其它时候,她再也感觉不到来自于丈夫的任何爱的温度了。
从养育孩子到教育孩子,她和罗砚成母子之间,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的事情可以达成共识,她和他们母子的认识永远都不在一个层面上。而他们母子的观念出奇的一致,比如说什么时候该断奶、比如说该不该吃零食、比如说感冒的时候能不能吃抗生素、比如说学习上该不该有严厉的要求,等等等等,他们母子永远都是异口同声地站在一个立场上,而这个立场永远都是她不敢苟同、无法接受的。
每每面对一比二甚至是一比三的局面的时候,几个急脾气的人在一块儿,平心静气的沟通几乎是不可能的,她除了愤怒地发作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而她的发作无疑换来婆婆的眼泪和丈夫更大的怒火,当然,还有夫妻之间更远的距离。
都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可是女儿柚柚不像是一颗爱的结晶,倒像是他们夫妻婚姻之中的一颗结石,自从有了这颗结石,他们的婚姻疼痛不止,剧烈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疼到程欣语几乎想从这场婚姻中逃离,一天也不想再坚持下去。
程欣语是了解自己的,这场婚姻的疼痛她还是可以坚持的,为了柚柚,她可以努力维持下去。跟罗砚成再吵再闹都是可以容忍的,为了孩子,将就一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她心里是一个底线的,有一条最脆弱的、绝对不堪一击的底线。那就是丈夫在感情上的忠诚和干净。如果他触碰到这个底线,那么,她就不会再有坚持下去的任何力气了,她所有的坚守会立刻土崩瓦解。她一定会离开他,不惜代价,毫不犹豫。
程欣语坐在黑暗中,心绪难平。
因为丈夫的一句梦话,居然牵扯出这许多的心思来,无聊吧,反应过激吧,吃饱了撑得吧,没事儿找事儿吧。她坐直了身子,使劲摇了摇头,像是想把所有的烦恼从脑袋里甩出去。接着她又重新躺了下去,不知道又翻来覆去了多久,才昏昏睡去。
就在这个夜晚,还有一个人也正躺在黑暗中辗转难眠,那就是魏岭生。
整整一个晚上,他拿着手机,在通讯录里一直摩挲来摩挲去。打电话报信和求援的冲动,一直在心里难以抑制地躁动着。可是,他拨不出去,每次按到最后一步就能拨出电话的时候,他就惊慌地停了下来。
此刻的他,像是一个被困在狭小樊笼中的猛兽,虽然有满心的勇气和一身的力量,但是根本使不上劲。他痛恨自己疏忽大意,也后悔自己放松了警惕。自己应该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悠然花店的门口,只要自己不出现在那里。樊江龙就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自己,而他找不到自己,也就不会对许悠然怎么样,总有一天,等他彻底灰心了的时候,他就会离开这里。如果是这样,那该多好啊!
魏岭生烦恼无比地从头到尾想着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然而无论他如何懊恼沮丧,这个晚上,他是再也没有连夜出逃的机会了。
他把手机通讯录里许悠然的名字再一次翻了出来。打电话吧!带着她远走高飞!通知她的父母,大家一起走!花店不要了,让顾兰也赶紧回老家去。还有,花圃的老李头夫妇,还有张小朋,通知他们都去投亲靠友都去躲起来。
对了,还有老家的亲戚们,他们怎么办?那几家虽然已经长年没有联系过了,可是樊江龙知道他们,一旦找不到他,只要樊江龙一个电话,那几家就在劫难逃。通知他们,让他们也都躲起来!
魏岭生绝望地想着,绝望地明白自己想的这些,都几乎没有可行性。这么多的人,牵扯的面这么广,让这一大群人步调一致、顷刻之间在樊江龙的视线里消失,那基本上就是天方夜谈。更何况,让这些人都往哪里躲呢?躲多久呢?让这么多人,后半辈子在一个子虚乌有、看不见、摸不着的威胁中,躲躲藏藏地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吗?
他又能跟他们怎么解释呢?这个说来话长的典故,这个只有他自己明白却根本无法证明给人看的威胁,除了许悠然会明白,还有谁能明白呢?而许悠然却又是他最不愿意让她明白的人,他希望她永远永远也想不起这些恶魔一般的人来。
魏岭生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除了由着樊江龙钳制之外,难道真的就再也没有办法了吗?这只巨大的寄生虫,从此就寄生在自己的生命里了,他会一直吸他的血,吸到他老,吸到他死。而且,更可怕的是,这只巨大的怪物,只要轻松地动动爪子,就足以让许悠然粉身碎骨。
樊江龙的阴狠、毒辣与好色,魏岭生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个恶棍的任何许诺和保证都根本没有可信度。许悠然如今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长时间地处在他阴鸷地目光之下,谁能保证这个魔鬼哪一天不会突然生出邪念?不会残忍地向这个美丽的小姑娘伸出魔爪呢?
现在,樊江龙当然还不可能对许悠然下手,他还要拿她作为钳制自己的底牌,从自己身上榨取钱财,他还要把他后半辈子的生活都妥妥贴贴地安顿好。但是以后,谁也不能保证,当樊江龙觉得自己立足已稳、钱财富足,而且也来日无忧的时候,当这个毒如蛇蝎的魔鬼觉得他魏岭生已经不那么重要的时候,他会不会对许悠然下毒手呢?会的,一定会!
魏岭生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拧亮了床头灯,接着下了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转了好几圈。
樊江龙如今已经像一片乌云笼罩在许悠然的生活里,像一把利剑悬挂在许悠然的头上,而她浑然不觉。更揪心的是,自己希望她一直是浑然不觉的,准确的说,是希望自己能在她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为她清除危险。
不行!谁也不能威胁到悠然的安全。悠然必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必须怀揣着雪轻的心脏带着雪轻的心愿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如果实在无路可走,那就只有最后的一条路可选了,除掉樊江龙!为了雪轻!为了悠然!
魏岭生想着,幽幽的目光望向装着雪轻遗物那几只箱子。
“雪轻,或许,给你报仇的时候到了,老天有眼,给了你机会,让你可以借悠然的眼睛,亲自看到复仇的这一天!”他在心里喃喃地说着,眼里闪出一抹寒气逼人的凛冽光芒。